1. 困顿
金汉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像两枚失重的枯叶,却迟迟没有落下。屏幕上的光标以固定频率闪烁着,像在催促,又像在嘲笑他的茫然。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双层玻璃隔绝,只剩下沉闷的低鸣。
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庄子》,其中有一段关于“坐忘”的论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这种境界,只觉得是古人的玄虚之谈。如今竟生出臆念,想让这具被公文、会议、相亲安排捆缚的身躯,真的化作一缕轻烟,飘出这写字楼。
“汉杰,下午的会议材料准备好了吗?”科长的声音从身后漫过来,带着关切,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他猛地回过神,指尖在键盘上慌乱地敲了几下,像惊鸟扑棱翅膀:“马上就好,科长。”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科长俯身,气息扫过文件,压低声音,“要不要休个年假?”
金汉杰挤出一个比光标更空的笑容:“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被问起。他确实累,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是灵魂在日复一日地重复中生了锈——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翅膀还在,却忘了如何振翅,忘了天空的模样,更不谈飞不出这方寸之地。
午休时,他避开了茶水间的闲聊声,熟门熟路地来到办公楼顶层的天台。这里是城市里少有的清净之地,虽然依旧能听到车流声,但至少能看到天空。他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些青黛色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没有干透的水墨画,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手机震动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静音。母亲发来的微信:“周末回家,你爸老战友的女儿来做客,发改委工作,985大学毕业,你们应该有共同话题。”
他盯着屏幕,指尖泛白,叹了口气。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相亲安排了。父母总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厌其烦地为他张罗着他们认为的“幸福人生”——稳定的铁饭碗,体面的社会身份,只需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就能循规蹈矩地走完“圆满人生”的流程。可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按在模板里的泥人,五官端正,却没有心跳。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老照片。那是大学毕业时,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西藏旅行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站在纳木错湖边,身后是湛蓝的湖水和洁白的雪山,笑容灿烂,眼神明亮。那时的他,相信人生有无限可能,相信自己能够活出与众不同的精彩。
然而六年过去了,他成了千千万万个公务员中最普通的一粒尘埃。每天穿着相似的衬衫,打着相似的领带,说着相似的话,做着相似的事。就连相亲时说的开场白,都差不多。
“你在寻找什么?”身后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金汉杰回头,看见同事小杨倚在天台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这位从哲学系毕业的年轻人,眼睛亮得像能看穿人心。
“透透气。”他收起手机,试图掩饰眼底的茫然。
小杨走到他身边,烟圈在风里散得很快:“你知道吗?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可我觉得,过度审视的人生,把人生放在显微镜下看,只会满地裂痕。”
金汉杰一愣。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不愿触碰的锁。
小杨笑了,烟蒂在阳光下闪着红光:“这个问题太大了,不如先想——今天中午吃兰州拉面还是黄焖鸡?”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沉了下去。金汉杰知道,这个玩笑背后,是他不敢深究的恐惧。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古旧书店。这家书店藏在一条小巷深处,是他大学时偶然发现的。书店老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据说退休前是大学中文系教授。
“好久不见,小金。”老板推推老花镜,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金汉杰随手翻着书架上的书,“老板,您这里有没有关于佛教哲学的书?”
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从柜台下取出几本旧书:“这些都是珍藏版,一般人我不轻易拿出来。”
金汉杰接过书,最上面一本是《金刚经说什么》,封面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
“谢谢老板。”他付了钱,把书小心翼翼地装进公文包。
走出书店时,天色已晚。华灯初上,整座城市笼罩在温柔的暮色中。他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看着河面上倒映的灯光,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几个老人在河边钓鱼,神情专注而安详。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带他去寺庙上香的情景。那时他还不懂事,只觉得寺庙里的钟声很好听,佛像很庄严。外婆跪在佛前虔诚礼拜的样子,至今还印在他的脑海里。
“外婆,你在拜什么?”他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
“拜菩萨保佑我们汉杰平安长大,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外婆摸着他的头说。
如今,外婆的愿望都实现了。可他为什么站在“好前程”里,却觉得自己丢了什么?
走出书店时,暮色已浓。护城河的水面映着两岸的灯火,像撒了一把碎星。钓鱼的老人握着鱼竿,身影静得像雕塑;孩子们的笑声穿过晚风,清脆得让人心尖发颤。这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那么不真切——就像他穿着得体的西装,拿着稳定的薪水,却活在别人的剧本里。
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泡了杯茶,坐在窗前翻开刚买的书。第一页上写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追逐着各种“相”——好工作的相,好收入的相,好婚姻的相,好人生的相。可是这些“相”,真的就是生命的本质吗?
手机再次响起,是母亲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汉杰,周末一定要回来啊。李叔叔的女儿很优秀的,北京某985大学毕业,现在发改委工作,长得也漂亮.....”
他听着母亲兴奋的声音,突然感到一阵心痛。父母是如此爱他,以至于要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是,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
“妈,”他打断母亲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想谈恋爱,也不想结婚,你会怎么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能听见母亲的呼吸声。
“汉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担忧,“要不要回家住几天?妈给你做好吃的。”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没事,我就是随便说说。周末我会回去的。”
挂断电话,他走到阳台。夜凉如水,一轮弯月挂在空中,清冷而孤寂。远处的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在深夜里思考着人生的意义。
他突然想起今天在书上看到的另一个故事:佛陀在出家前,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权力、财富、美色。但他却在二十九岁那年,毅然放弃所有,出家修行。
二十九岁,正是自己现在的年龄。
这个巧合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这个巧合,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荒芜的心田里。
第二天上班,他破天荒地迟到了。地铁上,他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如果放下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会失去什么?又会得到什么?
“汉杰,你来得正好。”科长急匆匆地走过来,“局长要一份关于智慧城市建设的汇报材料,你今天加班赶出来吧。”
他点点头,接过文件。这样的临时任务他已经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他们每天都在制造各种各样的文字材料,但这些材料真的有意义吗?还是只是为了满足上级的检查,为了在述职报告上多写一笔?
午休时,他再次来到天台。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听着风声在耳边轻语。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当下”。
一直以来,他要么活在对过去的追悔中,要么活在对未来的焦虑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活在当下。就像那些蜉蝣,虽然生命短暂,却能全然地享受每一刻的飞翔。
下班后,他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去了城市边缘的一座小寺庙。这座寺庙香火不旺,但格外清净。他跪在佛前,第一次不是为了祈求什么,只是为了静心。
一位老和尚敲着木鱼经过,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心中有结?”
他点点头。
老和尚在他身边坐下:“结从何来?”
“不知为何而活。”
老和尚笑了:“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这句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刻。金汉杰突然觉得,自己从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或许都是庸人自扰。
“可是,如果现在的生活让我痛苦呢?”
“那就改变。”老和尚说,“但改变的不是环境,而是心境。”
离开寺庙时,夕阳正好。他沿着小路往回走,看着路边的野草,在石缝里长得生机勃勃。它们没有名字,没有期待,却在每一个瞬间,拼尽全力地活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感受。这些人,每个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每个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众生皆苦,但众生也皆在寻找离苦得乐的方法。
他想起佛经里说的“慈悲”。原来,慈悲不只是对他人苦难的同情,更是对生命本质的理解——理解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幸福,尽管这些方式可能看起来很可笑,很徒劳。
回到宿舍,他打开电脑,开始写辞职信。但写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想清楚要做什么。出家不是逃避,而是更大的承担。如果连现在的生活都不能面对,又怎么能面对修行的艰辛?
他删掉了辞职信,转而开始写日记。这是他从大学养成的习惯,但工作后就中断了。今天,他想要重新开始。
“今日见佛,未求答案,只求静心。蜉蝣朝生暮死,却能在阳光下起舞;野草无人问津,却能在石缝中扎根。或许,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寻找答案,而在于活在当下,真诚地对待每一刻。”
写到这里,他停下来,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依旧繁华,而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光。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悄然改变。他还不确定未来会怎样,但他决定,从明天开始,要更认真地生活,更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毕竟,就像那些蜉蝣,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们能做的,只是好好活在当下。
2.萌发
自那日与寺庙老和尚一席谈话之后,金汉杰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开关,那些原本只是偶尔浮现的念头,如今如同春雨后的野草,在他心里疯长。午休时,他不再刷手机,而是躲在办公室的角落,开始系统地研读佛经,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理解,而是渴望深入探寻其中的智慧。
《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七个字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无所住,是不是不执着于他人的评价、世俗的标准?而生其心,是不是要在纷扰中,守住自己的本心?他想起自己在工作中,常常因为担心领导的评价、同事的看法而患得患失,这不正是“有所住”吗?
“汉杰,你最近总看这些‘天书’,是想遁入空门啊?”小李的声音突然响起,手里拿着他桌上的《佛教入门》,翻得哗哗作响。
金汉杰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人撞破了秘密:“随便看看,了解下佛教和哲学。”
“可别当真。”小李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后怕,“我表舅以前也信这个,辞了工作去寺庙,现在一家人过得紧巴巴,后悔都来不及。”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刚刚建立的平静。他把书塞进抽屉,指尖有些发凉。是啊,世俗的眼光像一张网,他能轻易挣脱吗?
下班后,他又去了那家古旧书店。老板看见他,会意地笑了笑,又从柜台下取出几本书。
“这些都是讲禅宗公案的,”老板说,“或许对你有帮助。”
金汉杰感激地接过书,正要付款,老板却摆摆手:“书钱不急。我看你是真心想了解佛法,这很难得。”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金汉杰忍不住问:“老板,您相信命运吗?”
老板推了推老花镜,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命运这个词太沉重。我更愿意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因缘。命是轨迹,因缘是风向。你现在走进这家店,读这些书,是因缘;但你要往哪走,是自己选的。”
“因缘?”
“就像你现在会走进我的书店,会开始读这些书,这都是因缘。”老板微笑着说,“但接下来怎么走,还要看你自己。”
这番话让金汉杰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如果说一切都是因缘,那他现在的迷茫和求索,是不是也是某种必然?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变成了一条鱼,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中挣扎。河水时而清澈见底,时而浑浊不堪。他拼命想要游向岸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就在他精疲力尽时,突然看见河岸上站着一个僧人,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他躺在床上,回味着那个梦,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第二天上班,他果然心不在焉。整理会议材料时,他把两个项目的数字搞混了,导致科长在会上出了纰漏。
“金汉杰,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会后,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语气严厉,“这是本月第三次出错了。”
他低着头,手指抠着衣角。他想说“我心里很乱”,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科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家里有事?或者工作压力太大?有困难就说,别自己扛着。”
“对不起,科长,我会注意的。”他只能这样说。
走出办公室,他靠在墙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像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安稳的世俗生活,一边是未知的心灵之路。往前走,怕辜负父母的期待;往回走,怕辜负自己的内心。
周末,他还是回了家。李叔叔和他女儿李晓雅果然来了,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举止得体,笑容温婉。饭桌上,大人们有意无意地撮合,她也不忸怩,反而主动和他聊天。
“听说你在发改委工作?”金汉杰努力找着话题。
“是的,主要负责区域经济发展规划。”晓雅落落大方地回答,“你呢?在机关工作还适应吗?”
“还好。”他顿了顿,突然问,“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工作有意义吗?”
晓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说实话,我也经常思考。但我觉得,意义不是等着我们去发现的,而是需要我们去创造的。”
这句话让金汉杰对她刮目相看。
“比如说,"晓雅继续说,"我最近在做一个扶贫项目,虽然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环节,但想到可能帮助到一些人,就觉得工作有了意义。”
金汉杰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每天处理的文件,那些冗长的报告,繁琐的流程,到底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你是不是对现在的生活,不太满意?”晓雅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说自己想逃离,却又说不出逃离的方向。
饭后,晓雅主动约他在小区里散步。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晓雅忽然说,“你至少知道自己不满意什么,而很多人,连不满意都不知道,只是麻木地活着。”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迷茫。
“别急着做决定。”晓雅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人生不是单选题,也不是必答题。给自己一点时间,听听心里的声音。”
送走晓雅一家后,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晓雅这姑娘不错吧?”
“挺好的。”他如实说。
“那你们可以多联系联系,”母亲喜形于色,“我看她对你也挺有好感的。”
父亲在一旁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晓雅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知根知底。你们要是能成,我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金汉杰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窗,夜风灌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楼下,几个少年在打篮球,欢呼声清脆响亮。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青春,那时他也像他们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
手机亮了,是晓雅发来的消息:“今天聊得很开心,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盯着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一句:“谢谢你。”
第二天,他谎称单位有事,提前回了城里。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城外的大寺庙。这座寺庙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来往的信众——有虔诚礼拜的老人,有好奇张望的游客,还有像他一样迷茫的年轻人。他跪在大雄宝殿前,看着高大的佛像,心里忽然平静下来。
一位中年僧人正在扫地,动作缓慢而专注,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忽然觉得,这扫地的动作,仿佛这不是劳作,而是一种修行,比任何经文都更有力量。
“师父,您为什么出家?”他忍不住上前问道。
僧人停下扫帚,微笑着看他:“出家不需要理由,就像鸟儿要飞,鱼儿要游,是本性使然。”
这句话让他怔在原地。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给每件事都找个理由呢?
他在寺庙里随意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偏殿。这里很安静,只有几个僧人在做晚课。诵经声低沉而富有韵律,像一股清泉,洗涤着他内心的焦躁。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闭上眼睛,任由诵经声将他包围。在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些困扰他多时的问题——工作的意义、父母的期待、社会的眼光——似乎都不再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晚课结束了。一位老僧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施主有心事?”老僧人的声音很温和。
金汉杰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
于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倾诉了自己的迷茫——对工作的厌倦,对人生的怀疑,还有那个越来越强烈的出家的念头。
老僧人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师父,您说我该怎么办?”讲完后,他急切地问。
老僧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
他想了想:“是同情和怜悯?”
“不完全是。”老僧人摇摇头,“慈是给予快乐,悲是拔除痛苦。但最重要的是,要先对自己慈悲。”
“对自己慈悲?”
“是的。”老僧人说,“慈悲先从善待自己开始。不要强迫自己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要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心像水面,越搅越浑,静置下来,答案自然会浮现。”
离开寺庙时,天色已晚。他没有坐车,而是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山。晚风很凉,却吹得他心里通透。老僧人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他混沌的内心——他一直逼着自己做选择,却忘了倾听内心的声音。
回到宿舍,他打开日记本,写下:“心是根,境是叶。根若清净,叶自芬芳;根若浑浊,叶自枯萎。修行不在别处,就在心上。”
写完,他给晓雅回了条消息:“谢谢你的理解。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晓雅很快回复:“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不必急着追赶别人的脚步。”
看着这条消息,金汉杰忽然觉得,理解和尊重,比爱情更珍贵。
第二天上班,他的状态好了很多。他不再纠结于“意义”,只是专注地做好手头的事。科长惊讶地发现,那个认真负责的金汉杰,又回来了。
午休时,小李凑过来:“想通了?”
他笑了笑:“慢慢来,总会想通的。”
下午,他接待了一个基层考察团。其中一位山区小学校长,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却眼神明亮。他在偏远山区教了三十年书,把一批又一批孩子送出大山。
“您怎么能坚持这么久?”金汉杰敬佩地问。
校长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不是坚持,是喜欢。看着孩子们求知的眼睛,就觉得做什么都值得。”
金汉杰心里一动。原来,真正的坚守,不是忍受,是热爱;真正的意义,不是别人赋予的,是自己找到的。
晚上,他又翻开《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内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的。
是啊,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而现在也在瞬息万变。执着于任何一个时点,都是痛苦之源。唯有放下执着,才能获得真正的自在。
他走到阳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大地上。他突然明白,无论他最终选择哪条路,重要的是要像这轮明月一样,保持内心的清澈和明亮。
就在这时,他做出了决定:他要请假去寺庙住几天,亲身体验一下出家生活。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修行者。
这个决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明白,每一步都是修行,每一刻都是觉悟的机会。
就像那些蜉蝣,虽然生命短暂,却依然勇敢地破茧而出,在阳光下起舞。而他,也要勇敢地追寻内心的光明,哪怕前路充满未知。
3.决裂
金汉杰请了年假,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前往九华山的列车。行囊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本《金刚经》,还有一张父母的合影。临行前,他在办公桌留下一张字条:“寻心,归期未定”。
列车驶出城市,高楼大厦渐渐被田野村庄取代。窗外的风景像流动的画,麦田泛着绿光,河流蜿蜒如带。他靠在车窗上,指尖划过玻璃,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坐火车,他趴在车窗上,兴奋地数着电线杆。那时的快乐那么简单,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给父母发了条短信:“单位外派学习一周,勿念。”母亲很快回复:“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短短八个字,让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知道,自己在欺骗他们,可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可能让他们崩溃的决定。
九华山云雾缭绕,群峰隐现,像一幅水墨长卷。他选了一家偏僻的禅寺挂单,知客僧接过他的身份证,打量了他一番:“施主是来旅游的?”
“想体验几日寺院生活。”他如实说。
知客僧点点头,递给他一套灰色居士服:“晨钟暮鼓,随众作息。守住本心,便是修行。”
禅寺的生活简单而规律。凌晨三点半,钟声划破寂静,像一声远古的呼唤。他跟着僧众起床,穿上居士服,来到大殿做早课。烛光摇曳,诵经声此起彼伏,低沉而庄严。他站在最后一排,学着僧众的样子合掌礼拜,虽然听不懂经文的意思,却觉得内心格外安宁,像被清水洗涤过一般。
早课结束后是出坡劳动。他被分配到菜园除草。典座师父是个四十多岁的僧人,面容清癯,话不多,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禅意。
“师父,您出家多久了?”他一边拔草,一边问。
“十五年。”典座师父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扯掉杂草。
“以前是做什么的?”
“和你一样,在尘世中挣扎。”典座师父的声音很平静,“后来觉得累了,就来了这里。”
金汉杰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僧人,也曾有过和他一样的迷茫。
午斋在斋堂进行。僧众们整齐地坐着,止语进食。饭菜很简单: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碗豆腐汤。但他吃得格外香甜,每一粒米都带着阳光的味道,每一口菜都透着自然的清香。他忽然明白,以前吃的山珍海味,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而这里的粗茶淡饭,却能滋养心灵。
下午,他被安排擦拭佛像。他站在脚手架上,轻轻拂去佛像脸上的灰尘。佛像的面容慈悲而安详,眼神温柔,仿佛能看透人心。他忽然觉得,自己擦拭的不只是佛像,还有自己内心的尘埃。那些欲望、焦虑、迷茫,都在这一刻,渐渐消散。
晚上,僧众们在禅堂打坐。有位师傅教他:“打坐不是要强行断念,而是要像旁观者一样,看着念头生起、灭去。就像天空对待云彩,任其来去,不留痕迹。”
他试着照做,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想起父母,一会儿想起工作,一会儿又想起晓雅。腿脚的酸痛更是让他难以忍受。就在他快要放弃时,那位师傅走到他身边,在他手心放了一颗清凉珠:“痛的时候,就感受痛;痒的时候,就感受痒。接纳它,它自然会离开。”
他握紧清凉珠,指尖传来一丝凉意。他试着把注意力放在痛感上,忽然发现,当他不再抗拒时,疼痛反而减轻了。
第三天,住持召见了他。住持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眼神清澈如孩童。
“施主在政府部门工作?”住持温和地问。
金汉杰点点头。
“为何想来寺院?”
“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想寻找答案。”他坦诚地说。
住持微微一笑:“答案不在寺院,也不在尘世,在你的心里。寺院只是让你静下心来,看见自己的心。”
“可我的心很乱。”
“静下来,就不乱了。”住持递给他一杯茶,“茶是凉的,心是热的。凉茶能清心,热心得自在。”
在寺院的第五天,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来到寺院,哭着要求出家。女子说丈夫出轨,家产被卷走,她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住持静静地听她说完,问:“你为什么要出家?”
“我想逃离这个痛苦的世界。”女子抽泣着说。
住持摇摇头:“出家不是逃避,是承担。如果你连尘世的痛苦都承受不了,又怎么能承担出家的责任?出家要割爱辞亲,要断除欲望,要普度众生,这比尘世的生活更苦。
女子愣住了,良久,擦干眼泪,向住持深深一礼,转身离去。
金汉杰在一旁看着,心里深受触动。他问住持:“什么样的人适合出家?”
住持看着他:“不是适合,是不得不。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当你的心告诉你,必须走这条路时,你自然会知道。”
在寺院的最后一天,他参加了普佛仪式。当僧众们齐声唱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时,他忽然泪流满面。这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喜悦的泪,而是一种释然的泪。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本心,像一颗被尘埃覆盖的明珠,经过这些日子的洗涤,终于露出了光芒。
下山时,典座师父来送他:“想清楚了?”
金汉杰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是什么方向了。”
回到城市,喧嚣扑面而来,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直接回了单位,科长看见他,松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局长要的汇报材料,还得你亲自做。”
他点点头,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同事们惊讶地发现,金汉杰变了。他不再焦虑,不再抱怨,做事从容而专注。只是他的眼神,多了一份通透,少了一份浮躁。
晚上,他给父母打了个电话。
“学习结束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关切。
“嗯,学到了很多。”他说。
“晓雅那边,你可得主动点。”母亲又提起了相亲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说:“妈,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什么事?”
“我想辞职。”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找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电话断了。
“你是不是疯了?”父亲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愤怒,“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有个稳定的工作!你现在说辞职就辞职,你对得起我们吗?”
“爸,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我过得不快乐,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快乐能当饭吃吗?稳定才是最重要的!”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告诉你,想辞职,除非我死了!”
电话被挂断了。他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
周末,他约晓雅见面。在一家安静的茶馆里,他开门见山:“我想辞职,可能还要……出家。”
晓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早就猜到了。你不是那种能被世俗困住的人。”
“你不觉得我很荒唐吗?”
“不觉得。”晓雅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去做。我支持你。”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晓雅看着他,“你有勇气追寻自己的内心,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勇气。”
离开茶馆时,晓雅给了他一个信封:“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你先拿着。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要照顾好自己。”
他推辞着,晓雅却坚持要他收下:“就当是朋友的一点心意。”
回到家,他递交了辞职信。科长看着辞职信,一脸不可思议:“你想清楚了?这可是铁饭碗!”
“想清楚了。”他点点头,“人生短短几十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同事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受了刺激,也有人佩服他的勇气。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是平静地办理了离职手续。
最难的,还是面对父母。当他把辞职证明放在父母面前时,母亲当场哭了,父亲气得摔了茶杯。
“你这个不孝子!”父亲指着他,手都在发抖,“我们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爸,妈,对不起。”他跪在地上,“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了,但我真的没办法再过以前的生活了。”
“出家有什么好?青灯古佛,孤独终老!”母亲哭着说,“你要是敢出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知道,语言是苍白的,只有时间能让父母理解他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亲戚们轮番上阵劝说,他却心意已决。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出了宿舍。临走前,他去看望了一位独居老人。老人是他以前在城中村遇到的,八十多岁了,独自一人生活,却把日子过得很精致。墙上挂着一幅字:“日日是好日”。
“孩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老人递给她一个护身符,“人生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只要你问心无愧,就不用后悔。”
他接过护身符,深深鞠了一躬。
出发去寺庙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他背着行囊,独自一人来到车站。在候车厅,他看见父母急匆匆地赶来。母亲的眼睛红肿,父亲的头发凌乱。
“汉杰!”母亲喊着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他急忙上前,母亲一把抱住他,哭着说:“想去就去吧,记得常回家看看。”
父亲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裹:“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饼干,带着路上吃。照顾好自己。”
他接过包裹,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父母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但终究是爱他的。这份爱,是他前行的勇气。
列车缓缓启动,载着他驶向未知的远方。窗外,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绚烂而夺目。他想起《华严经》里的句子:“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是啊,他的初心,是寻找生命的真实意义,是活出自己的本色。就像那些蜉蝣,明知生命短暂,也要勇敢地破茧而出,在阳光下起舞。
列车加速,城市在身后渐渐远去。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了九华山的钟声,悠远而清净,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4.修行
雨水顺着黛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一串破碎的珍珠。释明心——曾今的金汉杰,站在普安寺的廊檐下,望着这场缠绵的春雨。寺院比他想象中更简陋,大殿的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偏殿的屋顶有几处破洞,雨水渗进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但他站在这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港湾。
“明心。”典座师父慧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从今日起,你负责清扫庭院,照料菜园。”
释明心转身合十行礼,接过扫帚。竹扫帚的柄带着温润的触感,是常年被人握过的痕迹。
“扫地不只是扫尘,更是扫心。”慧明师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清澈而深邃,“尘垢易扫,心尘难除。慢慢悟。”
初入寺院的日子,比他想象中更清苦。凌晨三点半,板声准时响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天的修行。他睡在简陋的禅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山里的夜格外冷,他常常在板声响起前就醒了,听着窗外的虫鸣和风声,心里一片宁静。
第一次参加早课,他连海青的穿法都不会,还是旁边的净尘老和尚帮他整理妥当。早课从四点持续到五点,大殿里烛光摇曳,住持带领众僧诵经。梵呗声悠扬婉转,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庄严。释明心跟不上节奏,只能默默听着,那些陌生的经文,像种子一样,落在他的心田里。
扫地成了他每日的功课。普安寺的庭院不大,却有几棵古松,常年落叶。他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清扫着,落叶被归拢成一堆,风一吹,又散开了。起初他有些急躁,觉得这是无用功。可渐渐地,他学着在扫地时观照内心,听着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心里的杂念渐渐消散了。他想起以前在办公室,每天被文件和会议包围,那种忙碌是外在的,内心却一片荒芜;而现在的忙碌是内在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滋养心灵。
菜园劳作是另一项重要的修行。寺院自给自足,蔬菜都要自己种。释明心从小在城市长大,对农事一窍不通。第一次拿起锄头,他连姿势都不对,没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水泡。慧明师父没有责备他,只是耐心地教他:“锄地要稳,心要静。心不静,锄头就不稳;锄头不稳,就伤了菜根。”
他学着师父的样子,慢慢挥动锄头。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滴在泥土里,瞬间被吸收。看着嫩绿的菜苗在阳光下舒展叶片,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就像菜苗需要阳光雨露,需要时间成长,他的修行也需要耐心,需要沉淀。
净尘老和尚是寺里最年长的僧人,已经八十六岁了,却每天坚持劳作。他常常坐在菜园的田埂上,看着释明心干活,偶尔说几句话。
“小师父,你看这草,除了又长,长了又除。”老和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人生的烦恼,就像这草,不是除一次就完了,要时时除,日日除。”
释明心点点头,继续锄草。他忽然觉得,这菜园就是一个道场,每一棵菜,每一棵草,都是修行的伙伴。
诵经和打坐,是每日的必修课。他最先背诵的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些文字他以前也读过,可在寺院的氛围里,却有了不同的感悟。他渐渐明白,“五蕴皆空”不是否定一切,而是不执着于一切;“度一切苦厄”不是逃避痛苦,而是超越痛苦。
打坐是最难的。双腿盘不起来,坐不到一刻钟就酸痛难忍。更难的是控制念头,那些过往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父母的眼泪,同事的议论,晓雅的笑容,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想抗拒,却越是抗拒,念头越是强烈。
“念头来了,就让它来;念头走了,就让它走。”慧明师父看出了他的困扰,“不要执着于‘无念’,要做到‘念起即觉,觉即不随’。”
他试着照做,不再抗拒念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生起、灭去。渐渐地,他的坐姿越来越稳,念头也越来越少。有时打坐结束,他会觉得身心通透,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他正在扫地。昨夜刚下过雨,落叶黏在青石板上,格外难扫。他专注地挥动扫帚,一下,又一下。忽然间,他感到心里一片清明,那些困扰他的念头,那些放不下的牵挂,都像被雨水冲刷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知道扫地,只知道此刻的存在。
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活在当下”。
早斋时,他觉得粥格外香甜,腌萝卜也格外爽口。原来,当内心没有杂念时,最普通的食物,也能品出最纯粹的味道。
这天下午,慧明师父把他叫到禅房。
“明心,你来寺里一个月了,有什么感悟?”
“身体虽苦,内心却安。”他如实回答。
慧明师父点点头:“修行的目的,不是追求身体的舒适,而是追求内心的自在。你能有这样的感悟,很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释明心渐渐适应了寺院的生活。手上的水泡变成了老茧,双腿也能轻松地盘坐很久。他开始学习更多的经文,也渐渐能跟上早课的节奏。他的眼神越来越清澈,笑容越来越平和。
但他并非没有动摇的时候。某个深夜,他忽然想起母亲的生日快到了。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回家,给母亲买一份礼物,陪她吃一顿饭。可现在,他身在深山,连一句祝福都无法传递。寺里没有电话,手机在他出家那天就交给了父母。
那天夜里,他失眠了。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想起考上大学时,母亲骄傲的笑容;想起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他做一桌他爱吃的菜。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巾。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割爱辞亲”的痛苦,体会到出家的不易。
第二天打坐时,他的心境格外纷乱。慧明师父看出了他的异常,课后留下了他。
“想家了?”
释明心默默点头。
“出家是大孝,也是不孝。”慧明师父叹了口气,“不孝,是因为不能承欢膝下;大孝,是因为要修行证道,度脱父母,度脱众生。这份苦,每个出家人都要经历。”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们。”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想他们,就为他们诵经祈福。”慧明师父说,“把对他们的思念,转化为修行的动力。等你功成之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释明心点点头,把师父的话记在心里。从那以后,每天晚课结束,他都会为父母诵经祈福。诵经声中,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笑容,心里的思念,也渐渐转化为修行的力量。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知客师父来找他,说有人来访。他疑惑地来到寺门,看到站在那里的晓雅,不由得愣住了。
几个月不见,晓雅清瘦了些,但眼神依然明亮。
“我刚好来这边出差,”晓雅微笑着说,“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在这里。”
两人在寺外的古松下坐下。晓雅告诉他,他的父母现在情绪稳定多了,虽然还是不能完全接受,但至少不再以泪洗面。她还说,他以前的同事都很想念他,说他走后,办公室里少了很多乐趣。
“你在这里,还好吗?”晓雅看着他的僧衣和光头,语气中带着关切。
“很好。”他点点头,“虽然清苦,但内心很充实。”
“那就好。”晓雅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临走时,晓雅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你从小胃不好,山里湿气重,让你注意保暖。”
释明心接过信封,指尖微微发颤。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是母亲熟悉的笔迹:“汉杰,妈知道你不缺钱,但这是妈的一点心意。照顾好自己,常给家里报个平安。”
他握着字条,泪水再次滑落。这份母爱,无论他走多远,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始终温暖着他。
晓雅走后,他在佛前为父母和晓雅诵经祈福。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充满艰辛,但有这份爱作为支撑,他一定会走下去。
时光飞逝,转眼间,释明心在普安寺已经住了大半年。他经历了山里的寒冬,也迎来了春天的花开。他学会了在清苦中寻找快乐,在寂寞中坚守本心。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之路还很长,但他不再迷茫,不再退缩。
就像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虽然生命短暂,却能在阳光下尽情起舞,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彩。他的修行,就是要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坚守本心,精进不怠,活出生命的真谛。
5.考验
初夏的晨光透过古松的枝叶,在普安寺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释明心握着竹扫帚,专注地清扫着落叶。这把扫帚陪伴他快一年,柄上已经有了他手掌的温度。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与天地对话,落叶簌簌作响,回应着他内心的宁静。
“明心师兄,”年轻的小沙弥净慧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焦急,“寺外来了好多人,都说要见您。”
释明心微微蹙眉。自从几个月前,一位香客把他打坐的照片发到网上,他就成了所谓的“最美和尚”。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真心向佛,有的却是好奇围观,甚至还有人带着猎奇的心态。
“真的是他!比照片上还帅!”
“师父,能合个影吗?”
“师父,你为什么要出家啊?是不是失恋了?”
释明心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本寺是清净修行之地,还请各位施主体谅,不要喧哗,不要拍照。”
“师父,我们是真心来向您求道的。”一个染着黄发的年轻人喊道,“您给我们讲讲佛法吧!”
“佛法在生活中,不在言语里。”释明心平静地说,“若各位真心向佛,可进殿礼拜,静心忏悔。若只是好奇围观,还请尽早离开,不要打扰寺内清修。”
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嘀咕,有人却真的跟着知客师父进了大殿。但更多的人还是围在寺门外,不肯离去。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只为见他一面;有人整天守在寺外,用长焦镜头偷拍他劳作的样子;更有甚者,在他每天必经的小路上等候,只为递上一封情书。最让他困扰的是那些狂热的追求者。有人每天在寺门外放一束鲜花,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建立他的粉丝后援会,还有人声称要为他终身不嫁。
慧明师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低声说:“这是修行路上的魔障,考验的是你的定力。”
释明心点点头。他知道,这些纷扰都是对他的考验。若能不为外物所动,坚守本心,便是修行的进步。
这天傍晚,他正在菜园浇水,净慧又急匆匆跑来:“明心师兄,又有人来找您,这次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
释明心叹了口气,放下水瓢。来到寺门,他看见一位身着名牌套装的中年女子倚在一辆红色法拉利旁。女子妆容精致,气质不凡,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释明心法师?”女子微笑着迎上来,“我叫林薇。”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指教?”
林薇上下打量着他,目光炽热:“果然名不虚传。法师,我们开门见山吧:只要你愿意还俗,这辆车就是你的定金。”她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我在上海还有三套房产,只要你点头,都是你的。”
释明心面色平静:“施主,出家人四大皆空,这些身外之物,于我而言,不过是尘垢。”
“那你想要什么?”林薇追问,“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能给你。”
“贫僧只求一心清净,万缘放下。”
林薇愣了一下,突然激动起来:“你们出家人整天说放下、放下,可是真正放得下的有几个人?我丈夫十年前出家了,留下我和两个孩子。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释明心默然。他看得出来,这位女施主的执着背后,藏着深深的伤痛。
释明心看着她,眼中带着悲悯:“施主,令夫出家必有他的因缘。你执着于过去,痛苦的只能是自己。放下执念,才能获得安宁。”
“我不是执着于他,”林薇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执着于你们这些出家人所谓的‘放下’。如果我现在把四百万的法拉利送给你,你真的能放下吗?”
释明心微微一笑:“Need nothing。”
这句话他用英语说出,林薇明显愣住了。
接下来的三天,林薇一直守在寺门外。下雨时,她就坐在车里;天晴时,她就站在阳光下。释明心让净慧给她送去斋饭和茶水,她却一口未动。
第三天深夜,狂风暴雨。释明心在禅房里坐立不安。他知道,林薇的执念很深,若不化解,终究会害人害己。
他撑起雨伞,走进雨幕。寺门外,红色的法拉利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敲了敲车窗,林薇摇下车窗,脸上满是雨水和泪水。
“你终于肯见我了?”
“施主,您这是何苦呢?”
“我只是想证明,没有人能真正放下一切。”林薇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脆弱,“我调查过你,金汉杰。你曾经是公务员,收入稳定,前途无量。你真的能放下过去的一切吗?”
“我不是被你的诚意打动,是为你的执念担忧。”释明心站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僧袍,“施主,你看这雨水,落在地上,便汇入溪流,回归大海。它不会执着于自己的形态,所以才能自由自在。人也是如此,若能放下执念,便能获得自在。”
“那你的父母呢?你能放下他们吗?”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母亲含泪的眼睛,父亲无奈的叹息。
“出家不是放下亲情,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回报亲情。”他缓缓说道,“度脱众生,就是度脱父母。”
林薇沉默了。良久,她轻声问:“那你快乐吗?”
“快乐是短暂的,安宁才是永恒的。内心的清净与自在是金钱和物质无法给予的。”
雨渐渐小了。林薇启动车子:“谢谢你,法师。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看着红色跑车消失在夜色中,释明心站在寺门前,久久没有离去。这场考验,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然而,考验远未结束。随着他在网络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各种非议也接踵而至。
有人说他是在炒作,迟早要还俗进军娱乐圈;有人说他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有人说他带坏了社会风气,让年轻人盲目效仿。最让他痛心的是,一些佛教界人士也质疑他的动机, 认为他是在借佛敛财,破坏了佛教的清净形象。
“明心,”慧明师父把他叫到方丈室,“这些是非非,你怎么看?”
他沉思片刻:“师父,弟子问心无愧。”
“但人言可畏啊。”
“《金刚经》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弟子虽未证菩萨位,但愿学习无住生心。”
慧明师父欣慰地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为师就放心了。”
但考验接踵而至。一天,几个自称是他大学同学的人来到寺院,非要见他不可。在客堂里,这几个昔日的同窗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汉杰,你真的不打算还俗了?”当年的班长问道,“咱们班可就数你最有出息。”
“是啊,”另一个同学接话,“你要是还俗,我们合伙开个公司,保证比你当和尚强。”
释明心平静地为他们斟茶:“各位好意,贫僧心领。但人各有志,还请尊重。”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一个女同学关切地问,“听说你之前工作压力很大?”
他微微一笑:“多谢关心。贫僧现在很好。”
送走同学,他独自来到后山的松林间。夕阳西下,松涛阵阵。他想起大学时代,也曾和这些同学一起,在校园的松树下畅谈理想。那时的他,想要改变世界;现在的他,只想改变自己。
“明心师兄!”净慧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了,有人在网上发文章,说您私下收受女施主的贵重礼物!”
回到寺院,慧明师父面色凝重地把手机递给他。那是一篇自媒体文章,标题耸人听闻:《最美和尚的真面目:与女富豪秘密交往,收受四百万豪车》。文章里配了他和林薇在寺门外交谈的照片,还有那辆红色法拉利的特写。底下的评论不堪入目。
释明心看完文章,平静地说:“师父,身正不怕影子斜。弟子问心无愧,这些非议,就当是修行的助缘吧。”
“可人言可畏啊。”慧明师父叹了口气,“佛教协会已经收到了很多投诉,可能会派人来调查。”
“弟子坦然面对。”释明心合十行礼,“《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非议和赞誉,都是虚妄的表象,弟子不会执着。”
那几夜,释明心在佛前长跪。他不是在祈求澄清,而是在忏悔——忏悔因为自己,干扰影响到寺院的正常秩序时,特别是看到年迈的净尘老和尚因为人群的喧哗而无法静修时,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
几天后,佛教协会的调查组果然来了。组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师,他问了释明心很多问题,关于他的出家动机,关于网上的非议,关于他与林薇的交往。释明心一一如实回答,不卑不亢。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调查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释明心照常做早课、扫地、种菜、打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第三天下午,林薇突然出现在寺院。她是特意从上海赶来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法师,对不起。”林薇向释明心深深一礼,“网上那些谣言,是我前夫的家人散布的。他们想报复我,就把你牵扯进来了。”
释明心扶起她:“施主不必自责。是非以不辩为解脱。”
林薇转向调查组的法师们:“各位师父,我可以作证,释明心法师从未收受过我的任何礼物。那辆车一直在我名下,这是相关证明。”她取出文件,“我还可以提供行车记录仪的录像,证明我们当时的谈话内容。”
真相大白。调临走时,那位老法师向释明心施礼:“难为你了。记住,魔障越大,道心越坚。你的定力和智慧,让老衲佩服。”
风波过后,释明心发出最后一条动态时,他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然后,注销了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他不想再被名气所累,只想安心修行。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蜉蝣,在暴风雨中飞翔。狂风暴雨打湿了他的翅膀,他几乎要坠落。但他没有放弃,依然奋力地振翅,向着阳光的方向飞去。当第一缕阳光突破云层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安宁。
醒来时,晨光熹微。他推开窗,山里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草木的清香。他忽然明白,所有的考验,都是修行的阶梯。就像那些蜉蝣,经历了黑暗的蛰伏,才能在阳光下绽放生命的光彩;他经历了这些考验,道心才能更加坚定。
早课时,他的诵经声格外庄严。他为所有众生祈福,为那些误解他的人祈福,为那些伤害他的人祈福。他知道,慈悲不是软弱,而是力量;宽容不是妥协,而是智慧。
课后,慧明师父对他说:“明心,经过这些事,你会慢慢修成正果。”
释明心合十行礼:“感恩师父教诲,感恩众生考验。”
他走出大殿,阳光正好。几只蜉蝣在晨光中飞舞,翅膀闪着七彩的光芒。他驻足观看,心中充满了感恩。
修行之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会有风雨,会有坎坷,会有误解,会有伤害。但只要坚守本心,不执着于外境,不被杂念困扰,就能在逆境中成长,在考验中觉悟。
就像那些蜉蝣,即使生命短暂,也要勇敢地面对风雨,在阳光下尽情起舞。他也要勇敢地面对修行路上的一切考验,向着内心的光明,坚定前行。
6.顿悟
秋雨连绵,已经下了整整三日。释明心站在廊檐下,望着雨水从黛瓦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而后汇成细流,蜿蜒而去。这雨声淅淅沥沥,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童年时,他躺在祖母的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祖母轻轻拍着他的背,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谣。那些温暖的时光,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明心师兄。”净慧撑着油纸伞,从雨幕中走来,伞沿滴落的水珠打湿了他的僧鞋,“有您的信,从家乡寄来的。”
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笔迹,一笔一划,透着沉稳。释明心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像一把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母病重,速归。”
慧明师父得知消息后,立刻来到他的禅房:“回去吧,尽人子之责。孝也是修行,而且是最重要的修行。”
释明心简单收拾了行囊,那件灰色的僧衣,他穿了近两年,此刻却觉得格外沉重。他抚摸着僧衣上的针脚,想起了母亲为他缝补衣服的样子,泪水忍不住滑落。
下山的路在雨中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他想起出家那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每次托人捎来的家乡特产;想起那张被他珍藏在行囊里的字条:“照顾好自己,常回家看看。”
长途汽车在雨中缓缓前行,窗外的风景模糊不清,像他此刻的心境。邻座的老太太看他神色憔悴,轻声问:“小师父,有心事?”
“母亲病重,归家。”他低声回答。
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师父,你出家这些年,你母亲一定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知道,母亲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选择,但始终牵挂着他。这份牵挂,是他心中最沉重的枷锁,也是最温暖的动力。
回到熟悉的城市,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高楼更多了,街道更宽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记忆中的味道。他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趟药店,买些母亲可能需要的药品。
站在家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才按下门铃。开门的是父亲,两年不见,父亲的头发白了很多,背也驼了,眼神里带着疲惫和焦虑。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爸,妈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
“在里屋躺着呢,刚睡着。”父亲侧身让他进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释明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走进母亲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母亲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几乎认不出来。
听到动静,母亲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汉杰……你回来了……”
他跪在床前,握住母亲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有力,如今却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冷刺骨。“妈,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母亲的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让妈好好看看你……瘦了……山里的生活……苦吧?”
“不苦,妈,我很好。”他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笑容。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光头,眼神里带着不舍和心疼:“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成家……没抱上孙子……”
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带着诀别的意味。
“妈,我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母亲凝视着他,良久,轻轻点头:“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释明心日夜守在母亲床前。他为母亲喂药、擦身、按摩,陪她说话。母亲精神好的时候,会让他讲讲山里的生活,讲讲寺院里的僧众。他耐心地讲着,讲古松,讲菜园,讲早课的钟声,讲晚课的诵经声。母亲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带着向往。
一天深夜,母亲突然精神好转,让他扶自己坐起来。她让父亲拿来一个老旧的梳妆盒,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笑容灿烂。
“时间过得真快,”母亲轻声说,“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她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胎发。“这是你出生时的头发,妈一直留着。现在,还给你。”
释明心接过那缕细软的胎发,泪水再次滑落。这缕胎发,承载着母亲二十多年的牵挂和爱。
“妈,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能一起去山里看看。”他哽咽着说。
母亲摇摇头,微笑着说:“妈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汉杰,妈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虽然......虽然你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承欢膝下,但妈知道,你过得充实,这就够了。希望你好好修行,做一个善良的人……照顾好你爸……”
“妈......”他泣不成声。
母亲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别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妈只是......只是放心不下你爸。”
那一夜,母亲在他的守护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葬礼上,亲戚们看着他的僧衣,眼神复杂。有人同情,有人不解,有人指责他不孝。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为母亲诵经超度。他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唯有修行正道,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送走母亲后,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他决定留下来照顾父亲。
日子又回到了某种规律。每天清晨,他依然早起诵经,然后为父亲准备早餐。上午陪父亲散步,下午读报,晚上陪父亲下棋。父子俩的话不多,但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在沉默中流淌。
一个午后,父亲突然说:“去河边走走吧。”
秋日的河岸,芦花如雪。他们在一处平台坐下,看着河水缓缓流淌。
“还记得你小时候,常来这儿捉蜻蜓吗?”父亲问。
他点点头。那些遥远的夏日午后,他举着网兜在河边奔跑,父亲就在岸边看着他。
“时间过得真快啊。”父亲叹了口气,“一转眼,我都老了。”
他看着父亲满头的白发,突然发现,记忆中那个高大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如此苍老。
“爸,对不起。”这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父亲摇摇头:“刚开始是生你的气,觉得你不懂事。后来看你妈每次收到你的信那么开心,我也慢慢想通了。”
河面上,几只蜉蝣在夕阳下起舞。父亲出神地看着: “你看这些蜉蝣,它们活得那么短暂,却那么认真。人这一生,不也一样吗?重要的是活得有意义,活得踏实。”
母亲的泪水,父亲的理解,让他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真诚地活过;不在于得到多少,而在于付出多少;不在于追求外在的圆满,而在于内心的安宁。那些放不下的牵挂,那些割舍不断的情缘,都是修行的一部分。释明心看着那些蜉蝣,忽然明白了:就像那些蜉蝣,明知生命短暂,依然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破茧、起舞、交配、产卵,然后安然离去。
他说“佛经里说,蜉蝣不知有明日,所以把每一天都当成永恒。”
“是啊,”父亲若有所思,“人这一生,看起来比蜉蝣长得多,但在天地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
那天晚上,父亲睡得格外安稳。第二天清晨,释明心发现父亲已经在睡梦中离世了,面容安详,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释明心在老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他整理着父母的遗物,每一件都承载着珍贵的回忆。在父亲的枕头下,他发现了一本《金刚经》,书页已经泛黄,上面有父亲密密麻麻的批注。原来,父亲一直在努力理解他的选择,一直在默默支持他。
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父亲一直在试图理解他的选择。
离开家乡的那天,他把老房子的钥匙交给了亲戚。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每一步都像是告别。街角的早餐摊还在,那是他小时候常来的地方;老书店的招牌略显斑驳。他的心里格外平静。他知道,父母虽然离开了,但他们的爱和教诲,会永远陪伴着他。
列车缓缓启动,故乡在身后渐行渐远。他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出奇地平静。
回到普安寺时,已是深秋。山中的枫叶红得似火,在夕阳下燃烧。慧明师父在寺门前等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天清晨,释明心照例扫地。落叶比往常更多,他扫得格外认真。当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母亲的离去,父亲的理解,那些放不下的牵挂,那些割不断的亲情,都不是修行的障碍,而是修行的助缘。正是这些经历,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生死,什么是亲情,什么是慈悲。
早课时,他诵经的声音格外沉静。当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他忽然泪流满面。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觉悟的泪。他终于明白,生死只是一种形态的转换,亲情也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所谓“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不执着于形态,不被表象所困。
课后,他来到后山的溪水边。溪水上,一群蜉蝣正在飞舞,它们在阳光下绽放着生命的光彩,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舞蹈,然后安然落入水中。
他想起《诗经》中的句子:“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千百年来,人们都在追问生命的归宿。而此刻,他忽然明白:归宿不在远方,就在当下;不在来世,就在今生。
溪水潺潺,带走了落花,也带走了蜉蝣的遗体。但他知道,在淤泥深处,新的生命正在孕育。生死轮回,如同这溪水,永不停息。
回到寺院,他在日记中写道:“父母之恩,重于泰山;生死之事,轻如鸿毛。报恩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心;放下不在于逃避,而在于悟。心悟,则生死无碍;心明,则万物皆佛。”
夜幕降临,释明心在佛前打坐。烛光摇曳,映照着佛像慈悲的面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远处传来钟声,悠扬绵长,像是在为他庆贺,也像是在为众生祈福。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棂洒在蒲团上。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时,父亲说的话:“人啊,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知道了,心就安了。”
是啊,他从众生中来,要回到众生中去。这条路,他走得无怨无悔。
晨光熹微时,他依然坐在那里,面容安详,眼神清澈。他知道,自己已经顿悟了。生死之间,他找到了永恒;红尘之中,他找到了清净;迷茫之后,他找到了本心。远处传来钟声,悠扬绵长,在山谷间回荡。这一次,他听见的不只是钟声,还有众生觉悟的声音。
这就是修行的真谛——在经历中觉悟,在觉悟中成长,在成长中归真。
7.圆满
初雪降临普安寺的那天清晨,天地间一片洁白。释明心握着竹扫帚,在晨曦中清扫着庭院里的积雪。雪花落在他的僧袍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竹扫帚划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与远处的鸟鸣相和,构成一首宁静的晨曲。
“明心师兄。”净慧裹着厚厚的棉袍,从斋堂走来,脸颊冻得通红,“典座师父说,今日天寒,早课后煮了姜汤,让大家暖暖身子。”
释明心点点头,继续清扫积雪。这两年来,他的心境越发平和,扫地、种菜、诵经、打坐,每一件事都做得从容而专注。他知道,修行不在惊天动地的壮举,而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不在高深莫测的义理,而在平平淡淡的生活。
早课时,大殿里格外寒冷,僧众们呵出的白气在烛光中缭绕。释明心跪在蒲团上,诵经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当诵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他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这股暖流不是来自外界的温度,而是来自内心的清净与自在。他真切地体会到,所谓“无挂碍”,不是没有牵挂,而是不被牵挂所困;所谓“无恐怖”,不是没有恐惧,而是不被恐惧所扰。
早斋后,他照例去探望净尘老和尚。老和尚已经八十九岁了,入冬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大多时间都在禅房里静养。
“明心啊。”老和尚靠在榻上,声音虚弱却眼神清明,“老衲怕是要去见佛祖了。”
释明心轻轻为老和尚掖好被角:“师父吉人天相,定会安康长寿。”
老和尚摇摇头,从枕下取出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这串念珠跟随老衲六十年,见证了老衲的修行之路。今日,就传与你了。”
释明心恭敬地接过念珠,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能感受到老和尚六十年的修行与慈悲。
“记住,”老和尚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修行不在寺院,不在经书;也不在形式,不在场所,而在每一个当下。吃饭是修行,扫地是修行,与人相处也是修行。守住本心,念念清净,便是圆满。”
三日后,净尘老和尚在睡梦中安详往生。寺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荼毗仪式。火光中,释明心仿佛看到老和尚的身影化作一道光,向着西方而去。他没有悲伤,只有深深的感恩。感恩老和尚的教诲,感恩老和尚用一生为他示范了什么是真正的修行。
春天到来时,寺院后山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红的、粉的、白的,竞相绽放,美不胜收。释明心在菜园里播种,阳光温暖,泥土芬芳。他握着锄头,慢慢翻动土壤,动作娴熟而从容。这些年来,他学会了顺应天时,懂得了万物生长的规律。就像修行,急不得,也慢不得,唯有耐心耕耘,才能有所收获。
这天午后,寺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释明心抬头望去,只见林薇站在那里,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林薇清瘦了些,但眼神平静而安详,没有了往日的偏执与焦虑。
“法师,好久不见。”林薇合十行礼,笑容温婉。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释明心,小声问:“妈妈,这位就是你常说的明心法师吗?”
“是的,快向法师问好。”林薇摸了摸女儿的头。
“明心法师好。”小女孩恭敬地鞠躬。
释明心微笑着点头:“小施主好。”
三人坐在寺外的石凳上,山风轻拂,带来阵阵花香。林薇告诉释明心,她已经和前夫的家人和解,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日子虽然平淡,却很安宁。
“法师,当年多亏了你的点化,我才能走出执念,重新开始生活。”林薇真诚地说,“现在我才明白,幸福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内心的平静与自在。”
“施主能有这样的感悟,是施主自己的福报。”释明心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小女孩忽然问:“法师,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释明心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温和地说:“小施主,真正的自由不在远方,而在心里。心里清净了,无论在哪里,都是自在的;心里不自由,就算走遍天下,也依然是牢笼。就像这山中的蜉蝣,它们一生都在溪水边,却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出无限的精彩。”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临走时,林薇递给释明心一个锦盒:“这是我抄的《心经》,一共一百遍。感谢法师的教诲,也希望能为女儿积点福报。”
释明心打开锦盒,里面是一百张抄写工整的《心经》,字迹清秀,透着虔诚。“施主有心了。这份功德,不仅能为小施主积福,也能让施主自己获得安宁。”
送走林薇母女,释明心站在寺门前,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欣慰。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之路,林薇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这就是她的圆满。
夕阳西下时,他来到后山的溪水边。溪水上,一群蜉蝣正在飞舞,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翅膀闪着七彩的光芒。这些微小的生命,从淤泥中生出,在阳光下起舞,最后回归流水,完成了生命的轮回。
释明心忽然想起苏轼的《前赤壁赋》:“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是啊,从变化的角度看,生命如蜉蝣般短暂;从不变的角度看,每个生命都是永恒的一部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着宇宙的轮回与圆满。是啊,从变化的角度看,生命如蜉蝣般短暂;从不变的角度看,每个生命都是永恒的组成部分。
回到寺院,慧明师父正在禅房里沏茶。见他进来,笑着招手:“明心,过来尝尝新茶。”
释明心走过去,坐在师父对面。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林施主走了?”慧明师父问。
“走了。”释明心点点头,“她现在过得很好。”
“这就是修行的意义。”慧明师父呷了一口茶,“不仅要自己觉悟,还要帮助他人觉悟;不仅要自己圆满,还要帮助他人圆满。这就是慈悲,这就是普度众生。”
释明心深有感触。这些年来,他不仅自己在修行,也在用自己的言行,影响着身边的人。他为香客答疑解惑,为迷茫的人点亮心灯,为痛苦的人送去温暖。他知道,这就是他的使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普安寺在释明心的打理下,越来越清净,越来越有灵气。前来求法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始终保持着简朴的生活,没有扩建殿堂,没有接受过多的捐赠,只是专注于修行和弘法。
他常常对前来求法的人说:“佛法不在经书里,不在寺院里,而在生活里。孝顺父母是修行,善待他人是修行,认真工作是修行,安于平淡也是修行。只要守住本心,念念向善,处处都是道场,时时都是修行。”
这时,净慧急匆匆跑来:“明心师兄,住持请您去方丈室。”
慧明师父坐在茶席前,正在沏一壶新茶。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
“明心,你在寺里修行已有三年了吧?”
“是,师父。”
“可曾想过今后的去处?”
他沉默片刻:“但凭师父安排。”
慧明师父递给他一杯茶:“佛学院来函,有意请你去任教。另外,杭州几所寺院也发来邀请,想请你去担任执事。”
茶香袅袅中,他注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随缘不变”。
“师父,弟子想继续留在普安寺。”
慧明师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为何?”
“这里是我的初心所在。”
第二天,他接到晓雅寄来的信。信上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随信附上一张照片,晓雅抱着刚满月的孩子,笑容温婉。
“......终于明白了你当年说的‘心安’是什么意思,”晓雅在信中写道,“原来幸福不是得到什么,而是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
他把信仔细收好,在佛前为这个曾经理解他的女子祈福。
夏日的一个午后,他在藏经阁整理经书时,偶然发现一本手抄的《蜉蝣偈》。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朝生暮死蜉,不知有昏曙。
我生百岁身,何异朝露晞。
但得明心性,刹那即永恒。”
字迹苍劲,应是某位先德所作。他捧着这本薄薄的手抄本,在窗前站了很久。窗外,又一群蜉蝣破茧而出,在阳光下展翅飞翔。
这一刻,他忽然泪流满面。不是悲伤,而是终于参透了生命的真谛——原来每个生命都是永恒的碎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追寻光明。蜉蝣如此,人如此,佛亦如此。
晚课时,他把这首偈子抄在黑板上,为寺里的僧众讲解。讲到“刹那即永恒”时,他的声音格外沉静:“一刹那中具足永恒,一微尘里含容太虚。我们的每个念头,每个动作,都与宇宙相通。”
台下,年轻僧人们的眼神由困惑渐渐转为清明。
从此,释明心开始在普安寺开设讲席,为前来求法的信众讲解佛法。他不讲高深的义理,只讲日常生活中的修行——扫地时的专注,种菜时的耐心,与人相处时的慈悲,这些平凡的瞬间,都是修行的契机。“修行从不是避世清修,而是在破我执,存慈悲,以利他之行,正菩提之心。”他望着台下专注聆听的信众,声音沉稳而恳切,“心无挂碍也绝非麻木不仁,而是以慈悲心照见众生苦,揣着同理心做事,把别人的付出放在心上,用自己的担当回应善意。”
渐渐地,“明心法师”的名声传开了,前来求法的信众越来越多,但他依旧保持着简朴的生活,每日扫地、种菜、诵经、打坐,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秋天,他带着几个年轻僧人去后山采药。在一处山涧旁,他们发现了一块天然形成的石台。
“师兄,这里真像个天然的禅座。”净慧惊喜地说。
他抚摸着光滑的石面,忽然有了主意。从此,每逢月圆之夜,他都会来此打坐。月光如水,洒在石台上,也洒在他的心上。有时一坐就是整夜,直到晨露打湿僧袍。
某个雪夜,他在石台上打坐时,忽然感到周身温暖如春。睁眼看时,只见漫天雪花在月光中飞舞,每一片都闪着七彩的光芒。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宇宙的呼吸,感受到了万物一体的真相。
回到寺院,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夜见性,方知众生本来是佛。迷时师度,悟时自度。”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三年。普安寺在他的主持下渐渐恢复了生机,但他始终保持着简朴的修行生活。每天依旧扫地、种菜、诵经、打坐,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
这天清晨,释明心在庭院里扫地,忽然看到一只蜉蝣落在他的扫帚上。这只小小的生命,翅膀透明,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它在他的掌心停留了片刻,然后振翅飞向天空,消失在远方。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修行不是要成为什么,而是要认识自己本来就是什么。就像这只蜉蝣,它不需要刻意去成为什么,只需要做好一只蜉蝣该做的事——在阳光下起舞,完成生命的轮回。
远处传来钟声,悠扬绵长。他直起身,继续扫地。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与钟声相应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秘密。
夕阳西下时,他站在寺门前,望着远山如黛。净慧走过来:“师兄,你在看什么?”
他微微一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是啊,经历了一番寻寻觅觅,最终回归平常。但这平常,已不是当初的平常。
夜幕降临,他在佛前点燃一盏油灯。烛光摇曳,映照着佛像慈悲的面容。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父母欣慰的笑容,看见了林薇释然的神情,看见了晓雅幸福的眼眸,也看见了净尘老和尚期许的目光。
所有众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觉悟。就像那些蜉蝣,虽然生命短暂,却在每一个当下活出了永恒。
他轻轻拨动念珠,开始晚课。诵经声在夜空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这一刻,刹那即永恒。
8.归真
十年后的一个秋晨,释明心站在普安寺的古松下,仰望着这棵陪伴他度过十余载寒暑的老树。松针在晨光中泛着金绿,树皮上的裂纹如同岁月的刻痕,记录着时光的流转。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的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宁静。
“师父,”年轻的行尘法师走近,“早斋已经备好了。”
释明心微微颔首。这些年,普安寺陆续来了不少求法的年轻人,行尘是其中最具慧根的一个。他接过行尘递来的茶,轻啜一口,目光依然停留在古松上。
“你看这松树,”他缓缓道,“历经百年风雨,依然枝繁叶茂。不是因为它坚强,而是因为它懂得顺应。”
行尘若有所悟:“就像师父常说的'随缘不变'?”
“正是。”
早斋后,释明心照例巡视寺院。经过他十余年的修缮,普安寺已不复当年的破败,但依然保持着简朴的本色。他坚持不扩建殿堂,不镀金身,所有的善款都用在最基本的维护和僧众的修行上。
在藏经阁,他遇见正在整理经卷的行尘。
“师父,这些年来求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是不是该考虑扩建讲堂?”
释明心摇摇头:“法不在讲堂大小,在心的大小。”
他走到窗前,指着院中扫地的沙弥:“你看净慧,扫地十年,如今已能在一扫一拂中见性明心。这才是真正的道场。”
午后,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访。
林薇站在寺门外,鬓角已见霜色,但神情安详。她身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十年前那个好奇的小女孩。
“法师,别来无恙。”她合十行礼,姿态从容。
少女也恭敬地问讯:“明心师父好。”
三人坐在寺前的石凳上,山风轻拂,带来松涛阵阵。
“这次来,是向法师告别的。”林薇平静地说,“要带女儿去英国定居了。”
释明心微笑:“缘起缘灭,皆是自然。”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法师当年说的'Need nothing'。”林薇望着远山,“如今终于明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要,而是不为外物所困。”
少女忽然开口:“明心师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您选择留在这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您不想去看看吗?”
释明心慈祥地看着她:“小施主,你看这山中的蜉蝣,它们一生只在这溪水方圆,却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出无限的精彩。心若自在,处处都是天地。”
少女若有所思。
临走时,林薇从包里取出一本诗集:“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的一些感悟,请法师指教。”
翻开诗集,第一页上写着:“曾经寻觅天涯,如今方知,心安处即是家。”
他合上诗集,由衷赞叹:“施主已得自在。”
送走母女二人,夕阳正好。行尘来到他身边:“师父,这位女施主似乎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路,”释明心望着天边的晚霞,“或在家,或出家,终究是要明心见性。”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见故人,容颜虽改,本性依然。方知修行不在形式,在明心;不在场所,在见性。”
夜深了,他独自在佛前打坐。月光透过窗棂,在蒲团前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名利的考验,经历了生死的洗礼,经历了情执的磨炼,如今心如明镜,照见万物却不留痕迹。
忽然,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困扰他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答案已然明了:意义不在追寻,而在体验;不在得到,而在放下;不在永恒,而在当下。
晨钟响起,他缓缓睁眼。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课后,他召集全寺僧众在大殿前。
“今日起,我将闭关三月。”他平静地宣布,“寺中事务,由行尘暂代。”
众僧合十领命。
闭关前,他独自来到后山的石台。十年过去,石台被坐得更加光滑。他抚摸着石面,仿佛在触摸岁月的纹理。
在这里,他曾彻夜打坐,参悟生死;在这里,他曾泪流满面,见证本性;在这里,他曾仰望星空,体证永恒。如今,他要在这里完成最后的修行。
闭关室很简单:一榻,一桌,一蒲团。他在桌前坐下,开始抄写《心经》。当写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笔锋突然一顿。
原来,真正的放下,不是强行舍弃,而是自然脱落。就像熟透的果子,时候到了,自然会从枝头落下。
三月闭关,他每日只做三件事:打坐、诵经、抄经。不追求境界,不执着开悟,只是安住当下。
最后一天,他在打坐中,忽然感到周身通透,内外明澈。不是见到了什么奇景,而是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清净无染,如如不动。
出关那日,全寺僧众都在闭关室外等候。当他推门而出时,行尘第一个迎上来。
“师父,您......”
他微微一笑:“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只是,看山的心已不是从前的心。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变成了一只蜉蝣,在溪面上自在飞舞。阳光透过翅膀,折射出七彩光芒。它不忧生,不惧死,只是尽情舞动。当夕阳西下时,它安然落入水中,化作一滴水,回归溪流。
醒来时,晨光熹微。他忽然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真正活过;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放下什么。
早课后,他带着行尘来到溪边。溪水上,一群蜉蝣正在破茧而出。
“你看,”他指着那些振翅欲飞的小生命,“它们用漫长的时间在淤泥中等待,只为这一日的飞翔。但我们谁又知道,这一日的飞翔,不是它们等待的全部意义?”
行尘若有所悟:“师父是说,修行不在结果,在过程?”
“过程即是结果。”他拾起一片落叶,任它随风飘远,“当我们不再执着于成佛时,反而离佛更近。”
回到寺院,他在古松下打坐。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群香客来到寺中,见到他打坐的身影,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那就是明心法师吗?”一个年轻人小声问。
行尘点头:“师父在此修行十余年了。”
“他看起来好安详。”
“因为他的心找到了归宿。”
夕阳西下时,释明心缓缓睁眼。他看见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古松上,给苍劲的枝干镀上一层金边。远处传来晚钟,悠扬绵长。
他忽然想起《华严经》中的句子:“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原来,一切境界,都是心的显现。心净则国土净,心安则天下安。
晚课时,他特别为所有众生祈福。不仅仅是父母亲人,不仅仅是寺中僧众,还包括那些曾经质疑过他的人,那些来来往往的香客,那些山中的飞禽走兽,那些溪里的蜉蝣游鱼。
“愿一切众生,皆得安乐;愿一切众生,皆离苦难;愿一切众生,皆得自在;愿一切众生,皆成佛道。”
诵经声在夜空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课后,行尘问他:“师父,您修行这么多年,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他想了想,答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夜深了,他独自在院中漫步。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苏轼的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是啊,人生是一场旅行,每个人都是行者。不同的是,有人迷失在路途的风景中,有人却始终记得归家的方向。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每一颗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互不干扰,又相互辉映。
原来,修行到最后,不过是回归本真。就像这些星辰,本来明亮,只因浮云遮蔽,才显得暗淡。一旦云开雾散,自然光明遍照。
回到禅房,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段话:
“十年一觉修行梦,赢得心安二字真。
莫问前程归何处,明月清风共此心。”
写完,他吹熄油灯,在蒲团上静坐。月光从窗外洒入,照着他安详的面容。
远处,又一群蜉蝣破茧而出,在月光下翩跹起舞。它们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却依然把每一个当下活成了永恒。
就像他,不知道修行路还有多长,却依然在每一个当下,活出了生命的本真。
晨钟再响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睁开眼,目光清澈如初。扫地、诵经、劳作、度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同的是,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进行,不执着,不刻意,如行云流水,如明月照空。
这就是他的修行路——从迷茫到觉悟,从执着到放下,从寻觅到归真。
如同一只蜉蝣,从淤泥中生出,在阳光下起舞,最后回归流水,完成生命的轮回。而生命的意义,就在这轮回之中,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