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到了儿时的晒场。这是一方丹霞天然原本光洁平缓的红砂岩坡,一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队最热闹的集体晒物场所。
一
此时此刻,晒场与记忆里有着云泥之别。儿时的晒场光滑又红润,细密的砂质如肤色般亮眼,如今的晒场布满了青苔与杂物,如同长满胡须的老者,老态龙钟,早已失去了以往少女般的润泽,几近不堪回首。
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也的确,人的青春,晒场的容颜,都逃避不了被“杀"的命运,但“杀”不死的是心灵深处强大的记忆。因此,无论晒场的样子怎么变化,都无法让我抹去心中对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整体印象。
那时的秋,天空碧蓝高远,稻浪随风翻滚,激烈时似汹涌波涛,微弱处如闪闪金光。而每当秋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泻向晒场,清香便如潮水般漾开。那是晒场特有的清香,是一枚羞涩少女,散发出的淡淡幽香,那香气中有谷子与泥土的混合清香,也有棉花吸足阳光与空气的馨香……
二
“当当当”,当生产队的彭队长敲响挂在村头堰塘边上一棵老刺槐下的铁钟时,莫家嘴的社员们便如听到集结号一般,从各家各户拥出来。
女人们挥动镰刀,左右手同时开工,不一会功夫,沉甸甸的稻子应声落地,一铺一铺被整齐划一地叠放在田间。男人们则抬着打谷机,脚步沉稳地从田埂迈向金灿灿的稻田。
紧接着, 稻田里打谷机齿轮转动的“轰哒——轰哒”声,谷粒撞击齿轮的“吱吱——吱吱”声,清脆的割稻声与谷粒在镰刀下晃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着谷物清香飘浮在田间地头,淡淡的、轻轻的香,深吸一口田间空气,再缓缓吐出来,舒服极了。田坎、村道上空,扁担上下颤动的“吱呀——吱吱”声,谱成了一首充满力量与活力的劳动协作曲,而那谷粒的清香,也在这一声声的交响乐中,飘散得更远。我们这群小屁孩,像欢快的小鸟,追着搬铺子的大人屁股后面捡稻穗,笑声清脆悦耳。
年富力强的青壮年,排着队把脱下的湿稻谷,从打谷机后仓倒进箩筐,再一担担地挑向岩坡,以便晒干水分再倒入公家的粮仓。
三
晒场上,一片金黄铺展其间,仿佛是大自然铺就的一张金色地毯。这时,就听见小组长大声嚷到“把谷子铺匀些!”“下头那片该翻面了!”年龄大了的婶婶们则戴着草帽,一会儿蹲在谷堆旁清理零散的叶子,一会儿用竹耙子快速翻动着稻子,动作十分娴熟。每翻动一次,谷粒的清香便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泥土和谷物气息的独特味道。
晒场边的石阶上,老人们摇着蒲扇,悠闲地闲聊着。奶奶眯着眼,数着谷粒,一穗上足足有百多粒谷,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今年收成好,一亩能打八百斤呐!”爷爷抽着旱烟,在一旁附和道:“昨儿夜场电影放《地道战》,那打鬼子叫个痛快,看得人热血沸腾!”这时, “哞——哞”老牛缓缓走来,牛背上坐着放牛娃四宝儿,他吹着用柳树皮编的号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脸上洋溢着无拘无束的快乐。
那时的场景,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与温馨。
四
远处棉田里,还有一批女人们背着背篓,手指如飞梭般翻飞,不一会儿,雪白的棉花便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用包袱包裹好的棉花,仿佛是大地上绽放的朵朵白云,而那棉花的清香,也悄悄地飘进了晒场,与稻谷的清香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更加独特的味道。
晒谷场南头,一群更小的孩子正尽情地翻滚玩乐。他们像一群欢脱的小兽,在铺满棉花的晒场上翻滚、打闹。有的孩子双手抱头,蜷缩成团,从坡顶滚下来,棉花随着他的翻滚四处飞舞,像是在为他伴舞;有的孩子则手脚着地,像小青蛙一样在棉花堆上蹦跳。还有的孩子,三三两两抱成一团,你推我搡,笑声在晒场上空回荡。 谷粒和棉花的清香萦绕在岩塔周围,仿佛给其披上了一层温暖而甜蜜的纱衣。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稚嫩的脸庞照得红扑扑的,那纯真的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照亮了整个晒场。
五
正午的太阳最毒辣,晒场上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蒸笼。队长却吹响了哨子:“上午放工了!”女人们从树荫下掏出搪瓷缸,井水泡的凉茶,喝上一口,顿时神清气爽,那凉茶的清香,与谷场的清香相互交织,让人忘却了炎热。
太阳滑下山巅时,岩壁上的晚霞与晒场的余晖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社员们扛着农具,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家。丹霞地貌的岩壁沉默地俯视着这片土地,它记得每双磨出老茧的手,记得每张被晒得通红的脸,更记得那些在谷香、棉香与泥土香中飘荡的笑声——那是属于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是镌刻在晒场上最温暖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