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骤然转凉了,似乎是受到了台风的影响,但毕竟时令已过秋分,隐藏在风中的肃杀之气,亦开始在南方的大地上冒芽,准备迎接西伯利亚高原上已经出发的寒潮大军。
印象中,故乡这时节中午虽然天气略显炎热,但早晚却需要身着棉衣,尤其是山上人家,已经开始燃烧火炉中的煤炭,用以驱散黑夜中的寒气。
白杨树叶是我对家乡秋天的第一印象。村里最先掉叶子的就是白杨树,秋风不经意间扫过,便会给大地带来一场金黄色的蝶雨。若是能够得空,坐在你小时候亲手种下的那棵大树底下,静观一场这样的雨,让金黄色的树叶一片又一片地飘落在你的头上、肩上、腿上,甚至不觉间堆满你脚下来和去的所有路,未尝不及读上一本书,亦或是接受任何形式的一场灵魂洗礼。
若是赶上大风天气,漫天的金光似鹅毛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几十片甚或是几百片叶子,在大风的裹挟下,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又从这条沟飞到那座梁,俨然是村里一帮顽劣的孩童。
我小时候,极喜欢躺在屋顶上,安静地等待他们从大垭豁跑过来找我玩儿。
每次,等他们一跳上屋顶,我就一把抓住他,顺手揪下他的一片叶子,然后仔细辨别他是从哪个村跑来的。
如果叶子是黄中带绿,他就是西梅克村的,黄中带黑是永进村的,黄中带金是宽都兰村的,全黑便是从对面梁上的井湾子村来的。
家里的羊喜欢咀嚼西梅克村的叶子,兔子则喜欢吃宽都兰村的,至于骡子和毛驴经过我长期的观察,貌似更喜欢永进村黄中带黑的。来自井湾子的一般都是被大扫把赶进了火炕,被父老乡亲们直接利用。
我对家乡秋天的第二印象是野菊花。在青海,你可能见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油菜花海,但不一定见过漫山遍野的蔚蓝色野菊花海。同是秋风扫过,不似白杨树叶的飘飘洒洒,野菊花海却是山海中荡然起伏的一道道蔚蓝色海浪。
穿行其中,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醉,波动摇曳的浪潮让人迷失。若是傍晚时分,站在高梁上放眼望去,大自然的苍凉和厚重,不免会透过那一道道波浪向你袭来,漫过你的身体,侵入你的灵魂。
这一刻,你会真切地感受到,高原是孤寂的。在这无边的孤寂里,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都将被无限放大。但我想,最能感受这一孤寂的,莫过于此时在这片花海中挣扎起飞的蚂蚱。
人都知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却不知此时的蚂蚱经过九死一生的夏季后,活下来的老寿星们实在是太肥腴了,大个头、大肚腩、大美腿,不仅山里的野鸡和乌鸦们更喜爱,放羊的娃娃们对此也是爱到了极致。
试想,一颗出生于上个秋季的虫卵,在坚硬的土洞中以停止自身发育的代价越过寒冬,直到第二年晚春时节才孵化成幼虫,而后又在天灾和鸟祸下,经历五至六次蜕皮后,逐渐长大并长出完整翅膀,最终变为一只蚱蜢。
如果按照发育形态定性,这只蚂蚱的生命此时才算正式开始,因为它终于可以以一只蚂蚱的身份探索这个险恶和美好共存的世界。
夏季,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时节,阳光、水源、食物,一切都是那么充足,无论是对人还是对这只蚂蚱而言。所以,我想夏季的每一天,它肯定都在大口朵颐,都在为自己将来飞离这里的大计划默默积蓄力量。可它不知道的是,能躲过冬季的严寒和夏季的天灾鸟祸,实属是它的运力,而绝对熬不过秋便是它的命数,天命索然,断无他耳。
所以,待到秋天膘肥体壮,它自以为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可以远走高飞时,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再也飞不出眼前这一片蔚蓝色的花海了。这该是多么痛苦和孤寂的一件事。
我对家乡秋天的第三个印象便是土豆。小时候,国庆、中秋假期便是秋收土豆的时候,平日里孩子们要上学,只有到了放长假时,家中劳动力才是最充足的时刻。
我们这一代村里人,对土豆是有着特殊感情的,在粮食和奶制品匮乏的年代里(更准确的讲是经济欠发达的西部乡村),是煮土豆、烤土豆、土豆饭、土豆饼给我们提供了生存需要的营养,养活了我们一代人。
除此之外,土豆又是属于经济作物,能够发挥其经济价值。每当这时节,水果贩子便会开着拖拉机到村里来,一麻袋土豆换一麻袋苹果或梨子,也只有这个时候,貌似大人们才是一年中最慷慨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搞几袋子水果储存在地窖里,让我们使劲儿吃。
但实际上,孩子的嘴巴是永远填不满的,不是吗?所以,到了过年时节,细致人家还能从地窖中拿出几个存货,摆在八仙桌上孝敬一下祖先。大多数人家,看到自己孩子眼巴巴盯着人家的供桌,就只能酸溜溜地说一声:“嘿,这都蔫了吧,你怎么还留着!”然后拉着孩子手,急匆匆离开。
不怕告诉你,虽然吃了一整个童年的土豆,但每次去超市买菜,我总还是情不自禁地要买几个回家。毕竟,到了现在,我们这一代村里人,吃的土豆,早就不是土豆了,而是自己的一生。
天气确实凉了,今晚或许要加被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