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发现,小区的草越长越像人了。在人一次次按照自己想法塑造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开始生长的一次比一次符合人的想法,貌似学会了现代的“文明”生长,脱离了原始的“野蛮”生存。
前年夏天的时候,我回村里待了几天,在经过旗台梁的时候,猛然间发现道路两旁的野草竟然长得比我矮不了多少,就连平日里只能没过我脚踝的一种冰草,也变的恣意妄为,竟一路高歌猛进跃过了我的膝盖,在微风中摇晃着身体向我招手。
这在我对村庄的记忆中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在那些年牛羊成群的日子里,这株冰草即使能够从春天走到秋天,躲过牛羊和野兔,经历酷暑和风霜,侥幸获得村庄一年的记忆,我想它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距离蓝天白云是如此的接近。
父亲告诉我说,这几年村里的降水量明显增多了,夏日的温度也增高了不少,才导致这些原本低微到土疙瘩中的野草,也开始像有了灵魂一样使劲儿生长。但我却觉得,村里的这些野草敢于如此嚣张跋扈,或许正源于那些逐渐消失的牛羊和人群。
就如人的嚣张一般,前几年我走在村野中,尿急时总也要找个能够遮蔽些东西的地方,但自从人和牲畜都走了之后,我也跟那些野草一样变的疯狂。草或许有理由,但它不能说人话,姑且就当是一种无知的疯狂。而作为人,我所能为自己的异化找到的借口,或许是生物回归自然的一种表现。
其实,这几年疯狂的不只是我们村里那些草,自从短视频APP将世界汇聚到一台手机中后,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其他村的牛羊猪狗、鸡鸭鹅鱼、甚至是花花草草也正在疯狂着。甚至,看得多了你会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动植物正在变的越来越人,而人却变的越来越动物。
究其本质,我们费尽心机让一只狗学会了开门收快递,让一只猪学会了走路玩滑板,甚至让一只猫学会了以表情达意,这种疯狂的背后,是我们正在让这个世界以人的生活方式和心中所愿变的有序,并且赋予其人所谓合理的解释,而非按照大自然的原始规则与世界相处。同时,我们自己却正在以极其快的速度变的越来越无序,并且让很多事情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即使是人类自己的解释。
很多年前,我养过一只羊,它一出生我们俩就成了最好的玩伴儿,整日形影不离,白天它跟着我在村里闲逛,晚上我们就一起躺在草垛上看星星,用只有我们俩能够懂得的心灵感应彼此交流。在一个极度安静的夜晚,它对着天空中的星星叫了许久,声音在满天繁星中显得悠扬而悲怆,就像一位迟暮的老人在生命的尽头,发出的声声呼唤和叹息,我对此感到非常的惊讶和疑惑。
第二天,当我从地里割草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被羊贩子结结实实地捆扎在了摩托车上,它艰难地撇过头看着矗立在不远处的我,翻白的眼神中透尽了苍凉,但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句声音。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在昨天它就已经听到了父母的打算,它更是听懂了人类对它命运的安排,那是一种不可对抗的安排,因为人类已经给予了这种安排强大而合理的解释。
我跑到屋里拿了两个馒头,凑到它嘴边,想让它最后再吃一次我手里的馍馍,它用鼻子嗅了嗅后,却张口舔了舔我的手,就好似在对我说“留着吧,以后照顾好自己!”那一刻我心如刀割,仿佛逝去的,是生命中最亲的人,但我内心的痛苦终是没有抵挡过羊贩子那一骑绝尘的速度。
很多时候,我在想起它的时候总会思考,作为一个人,我为什么要给一只羊去拿馒头,甚至为它流下眼泪?既然如此不舍,足以说明我与它之间是有一条跨越了物种的感情线,那我为何还会看着它去赴死呢?我明知道它的命运安排,却为何还要拿馒头这种人类文明的食物给另一种人类的食物呢,我到底是在安慰它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想对于它,我是有罪的,我最大的罪便是我是个人,而它唯一的罪就是它是一只生活在人群中的羊。它按照人类的意愿无病无灾的有序长大,最终又败在了人类的无序性面前。毕竟在人的眼中,教一只羊说人话和学一只羊说羊话是完全不在同一个维度和层面的事情。
所以,人才是脱离了自然却依旧保留了原始密码的种群,我们崇尚竞争,控制有序,适应无序,为的就是在文明的生长中,依旧保留那份关乎生存的、野蛮的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