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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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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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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根问询

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丛花,它红得发紫,艳得惊心,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时值晚秋,连它身后曾备受追捧的枫树,也已在寒风中失宠。

我很好奇,在这万物都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前往下一年的时刻,它到底去了哪里,亦或是还在等待着谁,才迟迟没有动身。

我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蹲下身来仔细端详它的一切,期待能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解答我内心的疑惑。

它的叶子已经老了,在深秋未知的寒冷中,竭力佝偻和蜷缩着自己褐绿色的残躯。但与此同时,一群婴儿小手般紧紧攥着的嫩绿色花苞,却像极了初夏时节还在窝里懵懂探头的雏鸟,正叽叽喳喳地向深秋宣告自己的存在。其中有一些已耐不住性子,挣脱了绿衣的束缚,露出红绿相间的蜂窝状肌理。而在顶端燃烧的正是大片大片泼墨般鲜红的花朵,花瓣们泼辣地、熙攘地簇拥成一个个饱满的绣球,压弯了枝头。秋风吹过,那些开至荼蘼、颜色转为暗红的花朵,亦在无声的欢呼中打起璇儿,优雅的谢幕退场。

初次相遇,它便在短短一瞬里,将它的一生——那充满原始懵懂的新生宣言、极度渴望的勇敢初绽、不容置喙的炽烈盛放与优雅释怀的静美衰亡——如此赤诚地摊开在我的眼前。

但它毕竟只是一丛花。

我能在同一时刻看到它史诗般完整的一生,但它自身,却只能孤立地感受到生命的瞬间。花苞稚拙,花蕾无畏,但它们却不懂花朵放肆的信仰和花瓣释然的静美。它们,虽生活在同一丛花中,却又都各自生长在自己绝然的时空中——正如我此刻无法同时体察孩子无邪的欢欣、父母沉默的期盼,乃至这些年在故土上那些逝者们未竟的遗憾。

但我想,无论是作为人的我,还是作为花的她,我们终归应该是可以感受到一些东西的。正如,在我看不到的地底深处——这丛花的根,那肯定是一条又长又坚韧的根,对她生长在阳光下的这部分躯体的生老病死,肯定感受的比我一个旁观者要深切的多。因为它才是这所有悲喜剧唯一的、沉默的创造者和观察者。

这让我想起,生命的陪伴与隔阂,又何尝只存在于单个物种之间。

很多年前,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家里曾养过一只鸡。那是一只残废了的母鸡,在我将它带回家的第二天,它的双腿就被手扶拖拉机的发动机转盘绞断了。那时的它太小了,完全没有食用价值,所以母亲很决然地随手将它丢到了草堆中,就像丢了一根木头棍子。

但俗话说老虎独行鬣狗抱团。当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能力保障自己生存的时候,我内心天然的可怜亦或者喜欢亲近一切弱小的东西,即使是天上的云朵。这世间似乎存在一个很魔幻的通理,无论什么东西,小一些总是可爱的,小一些总是受宠的,当然这仅限于个体而言。

所以,小一些的我自然而然地将小一些的它从被遗弃的草堆上抱进了窑洞中,然后每日将水和食物送到它嘴边,天晴时抱它到院里晒太阳,偶尔还会带它一起去耳膜梁上放羊,给它捉一些蚂蚱和蚂蚁吃,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甚至会搂着它躺在麦草堆中一起欣赏星空的璀璨和宇宙的深邃。

我不知道它能否跟我一样欣赏银河的壮美,但相较于其他已经开始给我提供叫醒和早餐服务的鸡们,我在内心深处却对它产生了一丝跨越物种的情愫。这种感情,超越了固有的饲养关系,更多的则是两个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弱小生命之间的平等陪伴。

现在想来,那时我与它的关系,不也正像此刻我与这丛花吗?我们都在彼此孤立的世界里,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

北宋有个诗人叫林逋,被称为“梅妻鹤子”,这人长期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中,一辈子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据说他的鹤是极通人性的,而他的生活也终生与鹤形影不离。鹤,俨然成了他的生活和精神伴侣。

更久一点的,春秋时期甚至有一个“好鹤失国”的典故,说卫国的国君极度爱鹤,以至于给鹤封官加爵,最终更是因鹤亡国。

所以你看,无论是古代的林逋、卫国君与鹤,还是几千年后的我与鸡,甚至是街头的这丛花,其实物种之间是完全可以跨越造物主强行设置的禁制和隔阂,感受到来自另一个生命传递的爱恋和温暖,当然也有恶意与漠视。

而这些都足以说明,在物种这丛茂盛又艳丽的鲜花上,人和动植物之间是无差别的,有的是茎,有的是叶,有的是花。只不过再细分下去,茎有骨有肉,叶有皮有血,花有芯有瓣罢了。

我们都是这丛花上的一个部分,各自生长在孤立的片刻中,独自感受着自己生命的瞬间。但那条根,深藏在时空后面的那个造物主,却几十亿年来始终深埋在这条街下的大地中,静默地滋养和观察着我们。

所以,街边秋天的这丛花,在万物都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前往下一年的时刻,它到底去了哪里,亦或是还在等待谁呢?

我想,它哪里也没去,谁也没有等。它只是“根”伸向这个世界的一个触角,在此刻,向我完整地呈现了时空和生命本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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