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个人对待事物的好坏态度来定义这个人对此事的消极和积极,抑或者干脆就此给这个人打上消极或积极的标签,在我看来是对消极和积极这两个词语十分狭隘的定义和解释。
实则,在我看来,生活中消极实在是一个比积极更为积极的词语。何以见得?我以为能够最完全阐释消极和积极含义的,就是范仲淹先生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悦的事情达到极限时,懂得及时消除这种喜的极限,避免乐极生悲,称为消极。而悲伤的事情达到极限时,懂得及时消除这种悲的极限,转而积累反面喜的情绪,避免悲痛欲绝,称为积极。由此可见,积极反倒是消极的衍生物。所以,消极还真不是一个消极的词语,较之积极还要积极一些。一个人,抑或者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于一只蚂蚁,在其漫长的一生中,懂得消极要比懂得积极重要得多。易经六十四卦中有一卦为否卦,示意否极泰来,我认为正是古人对此最伟大的解释和辩证。
村里张阿奶家门口有一棵沙枣树,它出生比我早,活得也肯定会比我久,因为它除了开花从不结果,长得更是歪扭不堪,较之园子里挂满了红灯笼的柿子树和挺拔壮硕的白杨树,对于实用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农村,实在是没有一丝用处。它既成不了梁柱,也结不了瓜果,烧火更是燃不了几下。所以,正如满阿爷所言,这就是一棵不知道怎么出现在园子里的无用之树,砍它都懒得费力气,最后只得随它像个异类一般生长在园子里。
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也曾坚定地认定它就是一棵无用的树,除了每年春季能够给村里带来一个月的香味,简直一无所用。直到这年秋天,从村外刮来了一朵百年未有的巨大乌云,像锅盖一样牢牢扣在了村子上空,使整个村子经历了它村生中真正配称得上雨季的一次雨季。在我往后的生命中,我再也不曾遇上过那样漫长的雨季,即使我生活在了南方以后。那年的雨季,全村房屋都漏了雨,有的人家更是倒了墙、伤了人,九爷甚至直接锁了门,抱着被褥逃进了村中心的那五口大窑洞中。
整个村子都被这场雨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躲在屋里的某个角落,痴痴地盯着水滴从房顶上跳下来,噗通一声窜进地上的脸盆或水缸中,激起一朵一朵的浪花。老天爷第一次让这些靠天吃饭愁水不够的人,犯起了水太多的愁。
到了冬季,那朵乌云好似在秋季的时候没有玩得尽兴,抑或没有彻底完成它的任务,再次刮进了村里。接着一场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大暴雪,彻底掩盖了村子。起初还能在路上看到牛羊和人的脚印,后来就只能看到一些飞鸟的踪迹,再到后面,一切生灵的踪迹便彻底销声了,就连村里的炊烟也已被厚重的积雪覆盖,整个村子再次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
等到这朵云闹够了,飞走了,太阳就出来了。人走到路上一看,路不在了,朝着大山望去,山不见了,又站到房顶踮起脚尖看看不远处的田,田也消失了。
可是,村子却没有消失,在那一片白雪中突兀的一堆堆雪球和一杆杆旗帜,证明着村子的存在,那是一间间房屋和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树。但是,最早站到屋顶的这人可能会想,糟糕,自己是否成了这场暴风雪中村子唯一的幸存者。他甚至已经开始计划雪融后,先去哪家的猪圈和羊圈中看看是否还有跟他一样幸存的猪羊,还会想到上次在哪家看到过一只极好看的茶碗,甚至哪家面柜里还有多少面粉,仓库里还有多少麦子、多少菜籽,都已在他脑海中计算得明明白白。直到,隔壁的邻居也来到房顶上,隔着土墙喊道:“哎哟,没见的时间久了呗,家里人都好着吧?也不晓得其他人咋样了,这雪下得太狠了!”
开春以后,雪开始融化了,人们走进园子里一看,到处都是折了腿和断了腰的果树,就连小孩都知道今年是吃不上什么果子了,它们肯定要歇上一年,甚至连花都不会开了。但让人奇怪的是,满阿爷家园子里的那棵沙枣树,却抖了抖身上厚重的积雪,在周遭一片残垣中站了起来,好似只是蜷缩起来睡了一觉而已。
过了正月十五,家里没有老人的年轻人们就迫不及待开始了今年最紧要的一项工作——伐木建房,一切都源于去年秋季的那场大雨。而大多数人家硬是耐住性子,等到了二月二,家里可以动土了,才加入这场宏大的伐木运动中。
于是,在这年粪肥下地之前,园子里、道路旁、林子中,凡是能用的白杨树都几乎在人的吆喝声中倒下了。尤其是大雪封村时,那些作为村子存在标志的“旗杆”们,是最先迎接斧头和锯子的。我不知道,那棵无用的沙枣树,是如何度过那个深冬和第二年早春的。
但我却知道,或许是那场雨,或许是那场雪,也或许是整个村子倒下的那些白杨树未尽的生机,以及那些元气损伤未能开花的果树们无尽的遗憾,它在这个春天开得异常汹涌,虽然还是单调的白色,但成为村里独一无二的花香。
人为它瞩目,鸟为它停留,蜜蜂和蝴蝶也为它欣然而来,盘旋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它成了村子,成了春天,成了村子春天的代表。在旧物沉寂,新物复苏的时节,它终于迎来了外界真正为它而来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