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喜欢到外婆家拜年,不仅能大饱口福,还能挣到丰厚的压岁钱,预留交给学校的五元学费后,能买到自带橡皮的铅笔;积攒多了,就可以买到课外书,还能任性地拥有印着“乘法口诀”的文具盒,会兴高采烈好几年。
那时候物资匮乏,生活艰苦,拜年礼品简单而精致。把积攒一年的上等好麦磨成面粉,取前两道雪亮的白面,由妈精心蒸出拜年专用的白胖胖的“油旋子”。分别用红、蓝、绿各色颜料,在馍顶部点缀漂亮图案,十几个(必须是双数)喜笑颜开的花馍,配上一包白糖,就是给一家拜年的重礼。
我家兄弟五人,至于谁有机会去外婆家拜年,父母要结合平时表现和学习成绩,在吃完团年饭后才郑重宣布;被选中去拜年,比考了头名还荣耀。这一年,我在放寒假后就抓紧写完作业,率先让爸妈检查认可;过年前乖乖的听从父母指挥,及时完成大人们交办的各项家务,赢得了和二哥一起去外婆家拜年的机会。天没亮就吃完饭,父母在选配、清点、叮咛结束后发出命令,我和二哥就出发了。刚走不远,听见五弟急促的呼唤声,他是想和我们一起去外婆家,但父母没有同意,我们也不敢私下决定,就躲在树丛中不敢答应。五弟的哭喊声刺破晨雾,棉帽歪在脑后,瘦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最后蹲在路口抱着膝盖抽噎,像只受伤的小兽,许久绝望而返。至今想起那声"四哥,我也要去...",仍像根细针在心尖,扎出一片潮湿的愧疚。
到外婆家有三十里山路,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就像进入大自然的迷宫。二哥背着一背笼行李,我用小扁担挑两个“饭单”,先从自家门前上坡,越过高岗后,九面大梁像九道深绿色的波浪,驮着我们摇摇晃晃向前。然后开始爬山,上坡时棉袄早脱了系在腰间,粗布鞋底在冻土上磨出沙沙的响。进入植被茂密阴森的无人区,枯枝在风中嘎嘎直叫,积雪上印有多种野生动的足迹,不由地潸然冒汗,迫使自己加快脚步。爬到山顶时,太阳已从从云层里探出头,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明晃晃的积雪上,像两株移动的小松树。人已经口干肠鸣了,坐在黑石头上啃干粮,在呼呼的大风中领略众山小的绝妙。探望外婆家的方位,云雾缭绕,遥远飘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征服了群山的小英雄。
冲击沟是当地出名的险山沟壑,沟深坡陡,掀块石头就会一直滚到谷底。下山的路更难走,是场滑稽的摔跤表演。二哥说我像个"糯米团子",稍不留神就会在雪坡上出溜着坐下;有段险路,必须扶地下滑。不料打滑摔倒,装着花馍的布兜掉地滚了,我顺着痕迹寻找,撅着屁股扒开带刺的酸枣枝,指尖被划出血痕,却把沾满草屑的馍一个个捡回来;两个馍已摔破,恨不得几口把馍咽下肚,但怕缺数不好交差,强咽着口水,用细树枝插在馍里,把馍连接完好,再小心翼翼滑到山底。经过一段平砭路,就到了邱家台,才能看见几户人家。下完坡,宽敞的麻坪河横旦眼前,冰面还没化,我们踩着石头跳过去时,冰裂声像放小鞭似的清脆。经过繁华的集市,再缓慢攀升,向茶庵庙进军。等爬上最后那道山梁,外婆家的青瓦顶已在暮色里若隐若现,裤脚的雪水早冻成了硬壳,心里想着外婆那碗荷包蛋泡麻花,只觉得两条腿像装了弹簧,恨不得立刻蹦到外婆跟前。
外婆的堂屋永远飘着柏木香。八仙桌上的锡酒壶早煨在炭火盆里,舅舅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学着二哥的样子,左手覆右手,先弯膝再低头,额头几乎要碰到青砖地。外婆布满老茧的手把压岁钱塞进我掌心时说“娃又长高了”,那带着体温的硬币,被我用手帕包了又包,夜里压在枕头底下,听着窗外的风声,数着上面的麦穗花纹入眠。舅舅们也分别给了压岁钱,我一下成了富小子,赶在开学前进城去,在新华书店买了本《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选》;最宝贝的是用压岁钱买的"乘法口诀"文具盒,掀开盖子时"哗啦啦"响,里面的课程表永远叠得整整齐齐,像一个神秘的万花筒,珍藏和呈现着春夏秋冬循环更迭的喜悦。
考学那年暑假,妈带我去外婆家“看夏”。四舅妈在自家的缝纫机上忙活了半天半夜,给我裁制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在给我试穿时说:“娃,穿上这件衣服,不管在哪都是家,学习再苦再累也不怕。”
外婆家的拜年路,是童年最颠簸却闪着金光的旅程,是我跌跌撞撞的成长路。如今走在城市的柏油路上,电子红包在手机屏幕上闪着光,却再找不到那种攥着硬币的忐忑与欢喜。那些在山路上摔过的跤、被雪水浸透的布鞋、饥饿中殷切的希冀,都成了记忆里最晶莹的冰晶,折射着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每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我总会朝着当年的方向望一眼,仿佛还能看见两个小身影,背着朝阳,挑着晚霞,在铺满霞光的山路上,一步一步,走向最温暖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