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蝉鸣格外聒噪尖利,像根磨得发亮的细针,扎进那年的夏天。我正在偏远的村子里挨家挨户征收农业税费,口袋里的BP机突然震动,电话里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涩涩地绞着。父亲着急地说“你妈腰腹坠痛的厉害,怕是拖不得了......”暮色漫过青瓦屋顶时,我已在回家的客车上,车窗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像块被揉皱的糙纸,乘着星光赶回老家。
妈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生火,见我进门想撑着起身,腰却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软下去。火光映着她蜡黄的脸,鬓角的白发比我上次离家时多了许多,“没事,就是累着了。”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禾,火星子噼啪溅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那是用她穿旧的蓝布衫改制的。我伸手按在她腹部,她疼得身子一缩,像只被踩了触角的蜗牛。
第二天,在市中医医院的妇科诊室,妈攥着挂号单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边缘还留着掐豇豆时的淡绿痕迹。候诊凳上,她反复摩挲着帆布包的提手,那是用我穿旧的校服改制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岁月的纹路。
医生对着检查结果直摇头:“晚期了,我们这里做不了手术,建议到省城西安去进一步复查治疗。”母亲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却勉强笑道:“就说不用查,上年纪了哪有不疼不痒的。”我没敢告诉她“晚期”意味着什么。
决定去西安的那晚,妈在厨房熬了锅红薯粥。柴火噼啪作响,映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剪影。她往我碗里多添了勺红糖:“省城的医院贵,咱能省就省。”饭后,她在衣柜前磨叽了半个时辰,翻出压在箱底的月白色的确良衬衫:“去省城得穿体面些。”
长途汽车在秦岭山上,沿着蜿蜒长时间颠簸盘旋,妈晕车吐得几乎虚脱。我半跪在座椅旁扶住她佝偻的脊背,让她斜躺在座位上,靠着我的肩,头发散下来蹭着我的下巴,昏昏沉沉的,像小时候我趴在她背上打盹。我用毛巾替她擦额角的冷汗,触到她凸起的颧骨,像触到了岁月的棱棱角角。中途清醒过一次,她弱弱地、歉意地望着我:"拖累娃了。等你成家了,妈就歇一歇……”她的声音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在摇晃的车厢里碎成星子。
我立即别开脸,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影,忽然看见二十年前的冬夜:妈的头巾结着冰碴,我的额头抵着她温热的后颈,她踩着结霜的羊肠山路,一步一滑地往乡卫生所赶。由于我高烧严重,她怕我熬不到天亮,半夜里背上我就跑,到了卫生所才发现自己没穿袜子。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20里外的区卫生院了,后来才知道那两天妈只吃了两顿饭。
妈出生于民国十七年二月十九,系钱氏家族大千金(弟妹七人排行老大),自幼受书理、习织缝、聪慧贤良。她长爸两岁,长小姑十一岁。因我祖母病重需要人照顾,妈十四岁便嫁到父亲家,服侍半年后祖母病逝,又三个月祖父也病逝。在祸不单行的日子里,妈选择了承受和接纳,毅然扶爸携姑开启艰辛征程,在悲痛中白手起家,于苦难里坚毅前行。挺起脊梁,靠勇气撑起支离破碎的家,凭双手在土里刨食,持针线缝衣遮体,用体温悯惜八个儿女;顽强不屈,靠定力拼搏在水深火热之中,文化大革命期间又遭遇变故,她坦然面对,思索解决问题的方法,几经死里逃生而愈加顽强不屈,践行着“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般乐观豪情;立规兴邦,勤劳致富积福德,相夫教子修家业,言传身教真善美,终其一生扶植临近灭绝的家庭由弱变强、枝散花开。始终是和谐邻里,乐善好施,唯独忘我。
车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让我想起老屋的土墙上,被岁月啃噬得斑驳的年画。作为八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人生像被反复抻扯的粗布,补丁叠着补丁:天未亮就起床给我们做早饭,晌午蹲在灶台前给猪拌食,夜里在煤油灯下补缀我们的衣服。邻居都说妈有双 “会说话的手”,能在粮食急缺的年月里把红薯面蒸成花样,能让老屋飘出麦香,却没人知道这双手在寒冬里洗过多少尿布,在夏收时被麦芒扎出多少血点。
在我的记忆里,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县城都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陪护爸进城去做肠梗阻手术,第二次,就是这次被迫启程的生死之旅。二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陪妈,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我多想告诉她,二十年前的冬夜里,她背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山路,早已在我心里铺成了一条温暖的河,只恨自己蹚得太慢,没能早些握住她日渐冰凉的手。可今天,就颠簸昏迷在我的怀里,昏昏噩噩,信天由命,遭罪至极;而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分担丝毫的痛苦,破碎的心,悲痛欲绝,再也无法面对和忍受眼前惨状。妈呀!儿能为您干啥?只是紧紧搂住怀中茫然无助的亲妈,开闸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哗哗涌流。湿了难干,干了再湿,任由山风,拂散一路。
暮色漫进西安城时,多位同学已在医院门口等候。背妈往病房跑时,她的布鞋掉了,我看见露着磨出老茧的后跟,那是在田埂上走过的整个春秋。急诊室的白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妈躺在病床上输氧输液,吊瓶的光映着她鬓角的白霜,让我想起老屋的油灯,总在我们兄弟写作业时,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第二日清晨,我带妈去巷口吃羊肉泡馍,她盯着碗里的肉片迟迟不动:“你小时候总抢妈碗里的,现在长大不抢了,我给你夹一些。”掰馍时,她偷偷把大块的馍塞进我碗里,自己只吃碎小的,油渍沾在她缺了门牙的嘴角,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这是妈生平第一次吃羊肉泡馍,是我第一次见她吃肉吃得这么香。当天,我分别把宝鸡擀面皮、岐山臊子面带到床前,让妈尝鲜。
诊断结果出来的那天,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口赏景。她转身时,阳光从云隙间漏下来,在诊断书上投下一片阴影,像极了老屋墙面上被雨水侵蚀的裂痕。攥着诊断书的手沁出冷汗,"子宫颈腺癌Ⅲ期"刺得我眼眶发疼,教授告诉我“扩散到周围组织了,已错失手术机会,只能保守治疗......”天呐!一下就塌了。这残酷的事实,我第一次面对,幻想被彻底杀灭,但绝不可置疑——那个夜晚,妈背着我踩碎满地薄冰,她的粗布棉袄浸着汗气,在结霜的月光里蒸腾出白雾,我枕着她的体温,是永不熄灭的暖。
确诊后的日子,在中药的苦涩里慢慢熬着。待病情稳定了,我带妈在西安转转。她攥着大雁塔的门票舍不得扔,说要带回来给孙子们看。在钟楼旁,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说:“这辈子能跟娃来趟省城,值了。”在回民美食街,盯着糖画摊的眼神里藏着孩童般的好奇,却始终不肯让我多花一分钱。可当我硬塞给她一个肉夹馍时,她咬下第一口的神情,像在品尝岁月里所有的甜。
人生有些味道,会跟着思念生长。就像陪妈看病的这条路,那些未说出口的“我爱你”,都化作秦岭的风,年复一年,在心头轻轻摇晃,提醒着我:这世间最珍贵的爱,是她用一生为我遮风挡雨,就仿佛看见她站在老屋门前,对着初升的太阳,把八个孩子的名字,一声一声唤成了永恒。而我,连一次完整的陪伴,都嫌太迟。
妈坚持要回家的那天,西安下着蒙蒙细雨。她靠在客车窗口,望着渐渐模糊的古城墙说:"娃啊,妈知道这病治不好,别在城里耗着了......"我知道妈心里记挂着父亲的三餐,记挂着孙子们上学的跟进,记挂着家里的牲口。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多像她在灶台前、在田埂上、在油灯下,那些絮絮叨叨却温暖的叮咛。城市的万家灯火,那些明明灭灭的光,多像她这辈子为我们燃尽的烛火。
回安康的绿皮火车上,妈不再晕车了,只要穿出山洞,尽力欣赏沿途风景。阳光穿过车窗,在她脸上织出细密的网,像极了她这辈子为我们织就的、千丝万缕的牵挂。山风时不时地掀起我的衣襟,似乎要穿透时光,又冷又涩地灌进领口——原来有些爱,要等自己成为守护者时,才能看懂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疼。那些未说出口的感恩,那些来不及兑现的陪伴,都藏在山岚里从未消散。就像妈第一次尝的肉夹馍、羊肉泡馍,那些陌生的味道,早已和着泪水,在我心里酿成了最绵长的思念——爱到深处,从来不是海誓山盟,而是她用一生为我熬的粥,我用余生来回味的甜。
三十年里,我慢慢读懂“生命”二字里藏着的千钧重量。像落在时光深处的一枚印章,刻着人间最朴素的爱与离别。
第一次陪妈,是我人生的一堂课。她教会我什么是无私的付出,什么是时光的残酷。更让我懂得:有些爱要趁早说出口,有些路要趁早牵起她的手——哪怕,这堂课的代价,是用余生的思念,来偿还一次迟到的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