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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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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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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花繁

五十年来,我总在记忆里摩挲着外婆家的紫薇树。不是单薄的树,是泼泼洒洒、能把整座院落染透的紫红绽放,是我打小拜年时攥在手里的糖,是长大后隔着山河也拆不开的念想。

记忆时起,那棵树就长在外婆家院坝坎的折角处,北连外婆家的木门,南挨二舅家的石阶,像根温柔的绳,把家人拴在一处。夏至,紫红的花潮漫过枝桠,簇得枝桠都弯了腰,蜜蜂绕着花穗跳圆舞,翅尖沾着的紫粉,落在过路人的衣襟上,便是一天的香。

二舅家的周信哥告诉我这树的来历:邻村大队干部、吴姓长辈送的小树苗,原是要卖钱的,却改成了给相熟乡邻送念想;二舅接了两株,和五舅商量着栽下,一株在大路旁迎人,一株在门口共赏。那时的长辈总这样,把好东西掰成两半,藏着“共享繁花”的细碎心意。三舅每次回来,总蹲在树底下看,说这树枝干缠虬得有风骨,开起花来却满是柔肠。

七八十年代的风,是裹着烟火气的。那时外婆家的院子里,总挤着二十来口人,饭香混着孩子们的笑,能绕树飘到山头。外爷外婆的手,一双攥着锄头,一双捻着针线,把日子过得殷实。他们最看重书桌,我妈告诉我她小时常在私塾听书,单是二舅就读过五年私塾,她们兄弟姐妹们说话总带着温吞的软,有时候我听不懂他们低语商榷的未来。舅辈们把在私塾念的书,后来都变成了儿孙书包里的课本。再后来,这些儿孙就像熟透的果子,一个个离开老院,去城里求学、就业、安家。城镇化的脚步踏过来,老院的门轴渐渐生了锈,檐下的灯笼不再年年挂,连那树紫薇也失了往日的艳,枝桠间的紫稀了,像是没人陪它说话,便也懒怠开了。

最疼的一次,是听三舅家民强哥说的,冬闲时他回老家,见紫薇树的顶枝被砍了,断口处的年轮露着白,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树在寒风里蜷着断枝,像个被遗忘的老人,孤零零守着空院。他站在树底下,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这树前送他去县城上学,蓝布衫的衣角扫过花穗,说“好好念书,树开花时我等你回来”。那天的风真冷,把回忆吹得生疼,他立刻找五舅家的涛弟商量:“这树不能死,得把它带走。”

移栽的那天,来了好些人。铁锹挖开冻土时,根须上裹着的老泥簌簌往下掉,有不舍的无奈。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树,装上车往安康城区去,又在绿化公司的园子里养了三年——像给一位老人请医调理,浇水、剪枝、遮阴,半点不敢怠慢。三年后,树终于缓过劲,民强哥把它栽在小区自家门口小花园中,又守了两年,终于等到第一簇紫重新绽在枝桠上。

前几天我再去看它,树干已长得粗壮,树皮摸着是温润的硬,像外爷握过锄头的手。紫色的花穗压得枝桠微垂,周围的花草拥着它,倒像是众星捧月——不,是这树自带一股沉厚的气,像个饱经世道历练的长者,稳稳地傲立花草间。风过花枝,簌簌的紫红像是在说话,我突然就懂了:这不是树,是外爷家的根须,在混凝土筑成的森林城市里扎下了记忆的纵深。

小区里的人都来看,说这树开得真热闹,却没人知道,这满树繁华里,藏着一棵古树的家族年轮,藏着一个老院的生存密码。

外爷的祖父原本是住在汉滨区早阳镇“钱家岭”的,那里土地平整肥沃,钱氏家族在此繁衍生息。可在战乱年代被迫迁移,从汉江河岸北移20里,躲进名叫“陪家沟”的深山里,因人多地少难以生存,又翻山越岭迁至旬阳麻坪河南坡的“钱河梁”,不久,再辗转到麻坪河北山“张庄”落居。没有土地,也没有住所,便向当地的大户人家租地度日。外爷勤奋劳作,余粮逐年积多,便卖粮变现积累银元,后又通过放贷增加收入,积累到一九四六年,开始在“海棠寺”买下两个四合院和二十亩耕地,一九四九年冬,举家迁至新处,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家。外爷及其祖父颠沛流离的安家史,以及那动荡更迭的时局,在新中国成立后彻底结束了。自此安居乐业,耕读并进,万物合生,依靠勤劳和智慧,让那片荒凉的无名之地,变成了现在有名的“钱家沟”。

古院还在,院门口“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楹联,虽斑驳但永久发光。长辈们大多已作古,但这树安康市花,带着他们的心意,在安康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开得依旧热闹。

原来所谓的根脉,不是固定在某块土地上的。只要根在,即使不是原地,就算漂泊在天涯海角,有土壤的地方,你都会繁花似锦。就像这紫薇,哪怕离开了老院坝的土,只要后辈还记着它的来历,还守着它的繁华,它就能把家族的故事,一辈辈传下去。风再大,雨再急,只要这树还开着繁花,就像外婆还在树前站着说:“你们走再远,根都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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