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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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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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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

记得那是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夏天,受尽炮烙的云层和太阳狼狈为奸,在天上凝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薄膜和世间万物争夺着为数不多的氧气,大地与天空形成包夹之势,升腾的热气挤压着生存空间,这确是难以忍受的季节。

在焚尽了雨云中最后一滴水后,终日的灼烧已让地面滋滋作响宛如漏电的插座,这如同恐吓的声音才是勉强让高傲的人们自我囚禁起来暂避锋芒。只是风水轮流转,陷入沉睡的人会让黄昏很快降临,即使再想要将一切赶尽杀绝的太阳也只能暂时离开,趁势而来的风像是舍不得孩子被打骂的母亲给这片土地以最大的温柔,它尽力带走这里的一切炎热让气温重回舒适,这段时间将会是人们少有的自由。

黄昏的路是好走的,路旁小叶黄杨的蒴果在暗淡的阳光下像是点点星光,人群开始汇聚,光线已经没有这么猛烈,但人们还是会选择在一棵棵树下集体歇息,树给了他们无限的安全感。很快人群便吵成一片,汇聚,分散,再汇聚,他们激烈地谈论着田地里的糟糕处境,处处受针对的工作,别人家不孝的儿子,以及这遭瘟的老天爷。气氛逐渐达到了顶点,唾沫在人们的脸上肆意涂鸦,这似乎让人们愈发兴奋了。有时这种情景会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加入其中,但更多时候它像是紧张的牌局,兴奋而又压抑的氛围让你不敢轻易评价一番。我自觉来到不远处池塘旁的空地,这里的周围少有障碍物可以阻挡气流涌动,旁边那不知深浅的池子随着风的旋律泛起条条淡绿色的波纹,我尽可以享受那惬意的晚风,那是孤独者的天堂。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带走了仅存的几片被撕碎的云,让这昏暗的天空重新亮了几分。恍惚间,一阵尖锐的长远的唢呐声刺穿了这里的平静,我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带着一丝恐惧与愤怒寻找打破安宁的罪魁祸首。只是望向远处,人们都已乖巧地靠在一个临近的路口停下来观望不前,仿佛前方有一只吠叫不止的凶残狼狗阻止人群继续靠近。好奇心驱使我向他们靠近,只是还没走上两步,突然间那唢呐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它伴随着钹、锣以及其他杂碎的声音将音量在这一瞬间顶破了天际,吓跑了田野中似在觅食的白鸟,震飞了挂在稻叶上睡眠的瓢虫,连站在前头的几个高个子都身不由己地往后挪动了几步,这一声震天动地,搅乱了气氛,田野中储存的热气也因此被释放了出来,不少人已经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晃动。

我发现我并不能亲临“一线“,人群已然构成一堵不透色的墙。相反,路旁的一块小草地为我提供了辽阔的视线。声音越来越近了,人群中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被她的母亲拽了出来,匆忙地离开这里。就在此时,打扮极为诡异的两人如同鬼魅一般从路口冲出,向着路的另一头跑去,均是头戴高帽身穿长袍,确是截然相反的黑白两色。他们跑得很快,身上的长袍丝毫不能对其造成一点障碍,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但我确信他们不是声音的源头,因为音量仍在上升,慢慢地,一支队伍才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统一的黑色着装带有一丝神秘和禁忌,这些人面无表情,动作宛如行军步调,或许有些混乱但速度绝无半点偏差。继续前进,队伍突然加速了起来,中间四个高大的男人合力抬着一口黑的发亮的棺材,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古怪的东西,事实上它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重得多。不知是否是地面余温的缘故,他们走路时声音带着鞭炮声,像是布鞋底下胶布被撕裂的声响。其他观众也被这种气氛影响到了,没有再多的声音,没有再多的笑容,就这样直到队伍消失不见,人群才慢慢苏醒、恢复,很久才再次吵闹起来,“早说了他家风水就不好,去年死猪今年就死人!”“病拖了太久不去看,医生刚见着就摇头了!”死者的年龄方过五十,家里人还需要他,他在最被家人需要的年纪患了绝症,已然无力回天。空气中不时飘过阵阵古怪的纸灰味,整个村子的话题也因此变得沉重了,众人面孔皆变得恐慌与无奈起来,一阵悲伤氛围笼罩了这里,久久没有消散。

直到夜幕已经完全盖住了整个天空,渐渐突出的蝉鸣奏响了夜曲才终是驱散了人群,在阳台上我借助着稀薄的月光展开眺望,田野外的大片的桑树地在月光的照射下少了几分阴森,但仍足以驱使我思索白天所发生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葬礼,与我想象中的不同,人们心中可能并没有多少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被揪起的恐惧。我忽然想起祖母说的,人的身体与灵魂有着各自的生命。月光好像变质了,变得暗淡朦胧,微风拂过,整个村子沐浴在一片寂静之中。

另一件事发生在不知哪一个深秋,白昼急剧缩短,等我上学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空气漫着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湿气,天色也不好,泛起的云让原本顺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竟给我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在我骑车经过几户人家的门口时,一股裹挟着菜香的寒风向我袭来,吹得我直哆嗦,瞬间精神了不少,后悔没多带件衣服的我只感到饥寒交迫,加速往家赶去。

到家后很快我便开始扒拉着碗里的腌菜面,母亲坐在对面。快接近尾声时,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邻居老李正以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可笑姿态向门口走来:头一个劲地回头看,全然不顾失去平衡地双腿。只见他踉踉跄跄地抵住门框,面容惊恐万分,我自然明白:接下来我们又要迎接重大新闻了。

没等我们开口,老李自觉补充道:“出,出事了!陆家那小崽子撞上了那外地人家的男人……就刚才,不,是昨晚上!路口那个弯,你们知道吧?他一车撞上去,哗啦——货车栽沟里了,他自己倒是没事,听说那男人拖出来的时候……肠都——有人叫了救护车,现在算是不知死活,到今天早上事情还没有动静。你看啊!那男人的媳妇领着一群人往这边来了。”

声音与想象擅自输入的恐怖正在我脑中交汇,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我依稀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的时候,背后还是发了凉。那是一种渺小的恐怖,如同你作为蚂蚁而周边围满了带着玩弄眼神的孩子,这是比不关心你的生死,一脚把你踩死的大人更加令人胆寒的。

母亲手攥着衣角表现得极为平静,“上次他还撞倒过王姨的三轮车,一车的娃娃菜翻进了沟里,王姨坐在地上半天才哭出声。”她平时就喜欢怒斥这种不尊重他人生命的高危行为,并作出或已被证实的预言:早晚会闯祸的。在我看来,这在平时只是母亲教育我的一种方式,只是这次说话形式之生动标准,让我觉得她早已知晓此事,并已为此精心准备一番。

但我明白这些话的意义,这个人在我们村并不怎么受欢迎,大概是因为他不符合每个人心中应当努力奋斗的年轻人特征,倒更是符合人们口中混子的说法。关乎于这种说法,没人不会认同,也是他这样的存在,让村里的人包括我都倍感惶恐,至少大家懂得安全第一。在经过一些路口时我们不由得加倍小心,只是为了提防这种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

在这之前只能说是幸运,所发生的事最多只是一些小摩擦,但或许正是因此他才死心不改。而人们只能祈祷悲剧不要降临,可就现在来说祈祷还是扑了空,我很清楚这类事对于旁人而言不过是几天的谈资,感慨和咒骂的动机,发泄愤怒的火力点,所有的恐惧与应有的悲痛都只会随着时间被消磨连渣滓都不剩。人们都是如此,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和别人头上总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你不能因此指责任何人的冷血,自私,因为这是人刻在骨子里的感受。你大可以想象到遥远的过去,当住在山洞中的野人为他们刚刚去世的首领感到沮丧,为他们的前途命运感到担忧时,另一批人在几十米外的树林中在烧得正旺的篝火旁兴奋地跳着原始的舞蹈庆祝着他们成功的狩猎,接下来他们将饱餐一顿,而这顿大餐将让他们更加了解生存之道。是的,你不能因为事不关己的人的生死而影响了自己,这就是生存之道。

正在地里打理的大伯也停下了工作,加入了我们,这似乎让母亲有些不满,我明白聚集过来的人群可能会给我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一群不会表现支持你的无端观众总是让人感到厌恶,母亲揉着膝盖冷笑:“这鬼天气,连骨头缝里都渗水!”她年轻时在车祸中摔伤过右腿,每逢潮湿就疼得像钢针挑筋。

天空愈发暗沉,那队伍走近了些,细细地一数不过也就几人,只是统一的陌生男人面孔,他们的手相互扶着一个个花圈,白黄相间的颜色让我感到晕眩,这种东西的功效向来是显著的,我知道男人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继续往前望去,那前面带头的正是她,这个不幸男人的妻子,不过和那些穿着随意的男人们不一样,她全身都被白色包裹着,那是一种轻灵的,空洞的,透过这一切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其内在的空虚,瘦骨嶙峋。从前她常在这条路上散步,笑口常开,而现在的她在这条路上游荡,雾又重新回来了,并伴随着她的脚步愈发地白。

这让气氛变得诡异至极,村子里一些人也被这番景象所唬住了,并转而向我们这里靠拢,这里已经成为了活人的庇护所。渐渐的,这种诅咒好像也施加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寒颤不断,好在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这给我了内心以最大的安慰与庇佑。这一行人的终点与目的不太清楚,恐怖的阵仗让人捉摸不透。老实说我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昏暗的天色与漫天的瘴气阻挡了光线,而脑中初次见面时的笑容却难以再与之匹配了。我想她现在可能是满脸愁色,痛苦与泪痕成为了她的符号,这个不幸的女人现在失去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家庭的支柱,一切的希望,她质问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并向世界散布着她的不幸。

当然,怨恨也有可能成为她唯一的情绪,因为不可避免的,如果不是那家伙的鲁莽灭裂,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生活仍将带着盼头继续。最可恨的是这种行径已经远不是第一次了,以他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即使是站在概率学的角度,在他的有生之年有人命为这一切买单都已经成为了必然。或许人们还会暗自庆幸这桩虽迟但到的案件的发生,并且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血的教训会让一切都改变的。

这么说来问题就逐渐明朗起来了,这支队伍要去罪魁祸首的家,去清算他的家人,财产或者是别的什么。显然众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们都无能为力,甚至说难以对其做出支持哪一方的观点。不过你要说如果肇事方选择避人不见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嚼舌根的。

我们好像在目送一支行刑队直至远方,这支队伍缩小得就只剩下几个黑点,不时传来一阵阵荒腔走板的丧歌,最后消失在了转角。我总觉得雨云拖慢了落日,让完全的黑暗变得极为奢求,哪怕时间已经很晚了,远处的转角好像还散发着暗淡又诡异的青光,它在晃动,好像在诉说着荒诞的一切。

一些人不打算放过这场盛举,跟了上去想要看个究竟。大部分人终究散去了,无所谓故事的结局。之前潮湿的空气突然干燥了起来,不过是一场空城计,到头来滴雨未下。微风拂过,突然就让人觉得好受多了,星星在片片已然稀疏的云后挣扎着发出几丝微光,只是完全看不到月亮了,微弱的光下只能看到近处随风而动的桑树林,周围没有一点人为的声音,树之间涌动的沙沙声是一曲充斥灵魂的挽歌,我疲惫不堪,只希望一切能够以一种不那么残忍的方式结束。

之后是连续几天让人略有不适的湿寒。季节与天气的同时作用总是让夜晚来得很早,并渐渐让路上形成了一阵朦胧雾气在上下浮动,不远处空荡的田野在水汽的作用下宛如仙境,你看不到路上的行人,雾岚隔绝了外界,让这里独享寂寞。

我以为雨天只是暂时阻隔了交流,没想到雨水冲走了人们所有的记忆,事实上没有人再提及此事,哪怕一点,当然,这些事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是偶然间的回忆总是能够精确地将我带回到那天,或许我应该释然,并视其为记忆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记得,直至七天之后才终算是大放晴天,只是因为几天雨水的冲刷,天气愈发地冷,给人一种已经完全入冬的感觉。

那天清晨打开窗时,窗棂已结上了一层冰花。我伸手去擦,只感觉到冰渣刺进指甲缝的疼。路旁的一片干秃的桑树林在这个无风之夜集体倒伏,像一群被抽走脊柱的送葬者。村口石碑旁的水渠边,车祸残余的血迹已被晒成了褐色,在低温和湿气的作用下渗出了盐霜。附近草丛中漂浮着似是而非的雪状物,轻轻一搓就碎了,碎裂的雪刺穿了我的皮肤,我随即感到一阵疼痛,转身飞快朝家的方向跑去。虽然天已放晴,一路上却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灰背鸫在荒凉的田野上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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