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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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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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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二娃突围

召 唤

没有手机的文化人马二娃被包围了。

早晨,八点钟老同学打来电话。初春的早晨,八点的阳光是一群活泼的年轻人,接电话的马二娃从屋里就可以看见它们在小院里灿烂地跳跃着。老同学的电话打到马二娃家里的座机上。顺着光纤那头,老同学仍是当年当班长的角色,责问马二娃为什么没有手机?就像当年逼问马二娃为什么不完成作业那样威严。这是一个无法解释清楚而又尴尬的问题,他厚着脸皮,只能干干地笑起来,笑的声调故意拖长,显得很“小弟”。“班长”年龄比马二娃长两岁,但听得出底气十足,脾性一如当年。他曾任过几个局的局长。自从退下来又重操旧业,开始对老同学发号施令,遥控指挥。动辄一个电话把大伙召了去,无它,唯谈天说地耳。彼此鼓励,互相问候,“尚能饭否?”答曰:“虽无斗米斗面之量,但有狼吞虎咽之势。”随之,纷纷表露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样子。放胆瞧不起80后90后,说人家“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不知文高武厚,只会电脑谈兵,若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非我等莫属。

“班长”哥哥给马二娃下命令,明日中午十二点,全班老同学在老战友相会楼聚会,庆祝四十三班“老三届”毕业四十五周年。你这个板报编辑必须到场,不得有误。听明白了吗?马二娃一字一句用心听着,心头不由乍热,潮涌,娇气,向“班长”诉苦说,我……被……包……围……啦!“班长”哥哥在那头早已胸中有竹,用一句曾经让无数人燃烧的前仆后继的老话,向马二娃发出召唤:马二娃同志,全班同学是相信你的,哥哥我也是相信你的,别说一个小小的包围,就是遇到“十面埋伏”,相信你也有能力有决心突围出来!马二娃这个生在新中国,长在新社会的老高中生果然激动,连说,是是是,班长,我一定突围出去。

在马二娃和“班长”一番通话中,老伴的心一直贴在旁边。此时,恰有一方阳光从窗外如船般漂进来,洒在老两口身上,一种同舟共济心心相印的牵挂,让老伴的眼睛一直盯在马二娃那高耸的鼻梁上。她知道过不多一会儿,如潮似的红润会从丈夫的鼻梁上升起,然后光芒四射地映红整个脸膛。老伴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一刻。往日有了这种情绪,马二娃会兴致勃勃侃侃而谈,尖锐深刻之中不乏爆出精辟。精辟往往是水中月镜中花,在生活中空洞而不现实,由此,马二娃常常陷入自我包围之中。这次马二娃在豆腐坨被围,时日已久,且形势严竣,具体表现为神情颓废,衰老骤增,志气松懈,瞳孔缩小,面白寡言,茶饭少进。老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几次鼓励都未能唤起马二娃突围的信心。不过,办法总会是有的。

今天早上一起床,老伴就期盼一种解救的来临。这不——老同学一个电话就激发出马二娃潜在的勇气和信心。马二娃本来就是一棵冻不死的葱,遇到阳光就会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啰!

马二娃放下电话,脸上就红润光亮精神焕发了。老伴问马二娃,同学聚会你去不去?去,当然去。马二娃如战士接到战斗命令,信心满满的。老伴故意又问,你能出得去?马二娃鼻梁一耸,眉头一扬,说我要突围!老伴乐了,用指头在马二娃肩头戳了三下,戳得马二娃勇气倍增,多云转晴的脸上透出鲜活的太阳。

包 围

马二娃现在所处的位置在县城泽水河畔一个叫豆腐坨的平房小区内。形象地说,豆腐坨中间那块豆腐,就是马二娃的小院。门牌忒好记,想到医疗救护120就可以了。出了马二娃的小院顺着小巷朝东过两户街门,就可以看见小区的大门。往西不是不可以,同样过两户街门就是宽街,但还得绕回来,因为小区大门在东面。

马二娃发觉“敌情”是在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马二娃走入小区,正拐进他们那条小巷,走在三女小超市的门前。那天,归来的马二娃很疲惫,也很来劲儿,头颅一昂一昂地朝前走着。他下了两个月的乡,参加一项名为革命遗址普查的工作,鞋儿袜儿裤腿袖口已经是一派惨不忍睹。小区门房的灯亮了,哭笑两难的灯光清晰地看见马二娃的败象与轩昂。门房电视里有谁在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这歌儿马二娃喜欢了一辈子,深情、激扬,一旦入耳,周身热血就会“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马二娃不由跟着哼: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突然,马二娃的鼻梁嗅到一种味道——一种马二娃熟悉已久请神送鬼的香火味儿串入他脑子里,让他恶心、敌视,甚至有了一种深恶痛绝想骂娘的情绪。马二娃立马警觉起来,进一步耸动鼻头,想辨别一下“敌情”的来源。但小巷气味复杂,有豆腐坊的浆水味儿,有谁家炒菜的油烟味儿,还有泽水河飘过来的泥土味儿,一时让他无法确定。总之“敌情”就混淆在这复杂的气息中肆意飘引。

马二娃回到家里,一入门,手扶门框,就把“敌情”通报给老伴。老伴早有所闻地告诉马二娃,三女两口开设佛堂啦!“哦!”马二娃长长“哦”出一口气,这一“哦”让他疲劳至极,釜底抽薪般地泄了底气,一屁股歪在沙发上。老伴通报给马二娃的情况,让他感到突然,也很严重。他去洗脸,双手搓摩着鼻梁凹的尘垢,脑子里开列出三个问题:一、在现代化城市发展的蓝图上如何区分合法宗教信仰与封建迷信?二、曾经“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和《红灯记》的“小铁梅”怎么就蜕变为一对唯心主义者?三、自打认识就把自己唤作舅舅的外甥女是如何把小超市和佛堂共同经营,一起发展的?

第二天一大早,马二娃带着这三个问题对三女家进行了一番侦察。因为他是舅舅,出入方便,侦察工作开展的很顺利。他可以直接穿过小超市,横过院子,进入正屋。马二娃看到三女开设的佛堂就设在正屋。佛像不单一尊,有释迦牟尼、有菩萨,还有一尊现代伟人的白瓷塑像也供奉其间。这让马二娃心灵为之震颤,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居然也被供上唯心主义的神坛?有一种天地混沌,阴阳不分的故意,其用心让人无法揣摩。其它供品摆设马二娃很不在意。他专注另外一种现象——一位年龄与马二娃相差无几的和尚。容颜端正,气色极佳,晃动着营养丰富的光脑袋进进出出,从佛堂忙到院里,从院里忙到小超市,帮三女丈夫搬货,帮三女卖货、接钱、找零,熟悉有方。马二娃从三女家出来就认定这佛堂存在“打假”的必要。理由很简单:第一、和尚不在寺庙诵经敲鱼,居然跑到居民小区卖起货来,这叫和尚吗?第二、办超市的商业目的与佛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怎么着也是矛和盾的关系,孰佛、孰商,经纬分明,混为一谈定然别有用心!马二娃在确定了这个外甥女的佛堂性质后,心里毅然决然有了刀割水清、划明界线的决心,别说你是弯弯绕的外甥女,就是亲外甥女我也不会理你了。马二娃决定改变出行方向和路线。小巷朝天,不走东面走西面,不就多绕个圈么?

在马二娃还未办理退休手续那段日子,出入改从西面两户门前经过。边上那家房子盖好了一直没人住,听说原主把房子卖了。在马二娃办完退休手续不久,一日,边上那家也搬来了。一辆三轮车嗒嗒嗒停在巷口,车上装着电视机、洗衣机、箱箱柜柜,杂七杂八满满装了一车。男的约四十岁,女的三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季节。男的腿叉在车上,女的腿叉在车下,往下卸。女的力气弱,每接过男人递下的东西腰肢总晃,显得力不从心,节骨眼上马二娃上前帮把手。初来乍到,交往只在“谢谢”和“不用谢”的对答,互相不问姓名,也不往家里让。这样蛮好,有理解有帮助,也有分寸。看得出这两口是从农村入城的拆迁户,身上穿的车上装的就是介绍信。

在以后出行的一段脚步中,小巷的西面对马二娃来说是平静通顺的。“封锁”只限于东面。“冷战”就是不扭头,不理睬,挺住劲就是了。可是这种网开一面的形势并没持续多久,马二娃就又发现了新情况。

一天,在小区内一马二娃看到电业部门一位熟人,县里一位挺有名气的书法家,篆书曾在省市竞赛中多次获奖。马二娃对书法家一向崇敬有加。书法家走得有些张望,看见马二娃就先笑起来,先笑起来是书法家的一贯风格,一般人做不到。书法家先笑起来的同时欲言又止,顾盼左右,止又欲言,压低声调说,知不知道一个姓郭的“明眼”住在哪排哪号?一提“明眼”,马二娃就明白书法家干什么来了。“明眼”是干什么吃的?不少人感到陌生,其实就是神汉巫婆。这类人在装神弄鬼的过程中,要做出一付超凡脱俗的神态。双目紧闭,但能见神见鬼,闭眼胜过睁眼,非常眼所及,别人是看不到的。小区是新生事物,一砖一瓦,一街一巷都很阳光,除了三女的佛堂,还没听说有请神送鬼的能人。马二娃跟书法家说,没有,肯定没有!新搬来的?新搬来的也没有。马二娃忽视了一些可能。书法家信了,朝小区外走,仍有些不甘心,嘴里嘟囔。马二娃已听不见,远了。过了一会儿,书法家又踅回来了,并且相随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巷西面新搬来的那家主人。马二娃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喉咙发堵,舌头发短,眼睛不由就痴了。书法家走到马二娃面前又丢给马二娃一个先笑起来,笑后并未说话,却包含了多层意思。最主要的那层是:你这个人靠不住!不管你认为我靠住靠不住,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马二娃又发现了“敌情”,这意味着他西面的出行路线将会遇到“封锁”。

时隔并不是太久,也许是两个或是三个星期后,马二娃西面的新邻居开始“营业”了。屋内设下神位,院里摆起香火,年轻的女主人开始坐坛请神了。造化非凡,威震四方,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光顾者络绎不绝,有工人、农民、干部、教师,还有老板和领导,小巷外常常泊着三三两两的小车。据说来者还须排队挂号,挂个号五十元。

马二娃彻底惨了。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敌人的歌”。

转 移

如果说马二娃走出豆腐坨是一次突围,那么离开野窝就是名副其实的转移。

野窝是马二娃的根据地,现在村里依然有老伴的户口和责任田,马巷深处还有他爹给他留下的一处小四合院。野窝并不野,离县城八里,交通方便,经济条件也不错。村北是通往大同的黑油公路,村南有京原铁路擦边而过。近年随着新农村的建设发展,政府为村里盖上敬老院,建起健身园,一座移动公司的通讯塔超高霸气,以一副网络老大的身份在村卫生所的旁边扎根落户。而在对面二十米处,脸对脸儿,是一座与它格调色彩主题迥然对立的奶奶庙,人家以神气飘逸,香火氤氲的面目成了野窝的一员。庙里的奶奶在慈眉善目中透着老气横秋当仁不让的气韵。

野窝人在打手机挂吊瓶退烧治病的同时,还能让家人在奶奶庙前烧香上供,祈祷奶奶保平安给健康。一种现代文明与封建迷信互相共处,各自彰显的模式在野窝出现了,没人说不该这样,也就是这样了。

老奶奶并非势力单薄,与老奶奶同时“衣锦还乡”的还有村南铁路边的土地爷,村北公路旁的五督爷,也都虎踞龙盘地各自占领了野窝村的一爿天地。

奶奶庙后面是马巷。马家是野窝的大户,马家人的一举一动引导着野窝村的潮流。这几年马巷暗流涌动,光怪陆离的迷信欺骗和荒诞可笑的利益诱惑,让某些人心乱神迷,热衷于祈神问天,把人生的美好寄托在老天爷身上。香火明烛天天烧,比“文革”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婶三嫂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四婶什么时候有了造化,谁也说不清,现在已经是一位会上仙界、能登天庭的“明眼”人了。四婶自称是王母身边端茶递水的侍女,三嫂是王母瑶池里的大白鹅。天数所定,侍女携白鹅下界,身系名门,法力自然不凡。故事编的生动有趣,如戏曲鼓词一般。四婶吹笙,三嫂帮鼓。在野窝人眼里,没了四婶的指点,下趟城都会心惊肉跳,生怕冲撞了哪路神仙。

旧茬的“明眼”比起四婶来已不可同日而语。四婶在请神送鬼的同时并不排斥吃药打针挂吊瓶。四婶说这也叫“两手抓”,既抓“硬件”也要抓“软件”。“硬件”就是通过四婶身上的“领导”(神仙)进行运作,该疏通关系就疏通关系,该施加压力就施加压力,让操纵病情的泼神游鬼看礼面还是看神面,撤销对病人灾难的实施;或者慑于对权威神力的惧怕而逃之夭夭,主动放弃对病人的折磨,病人也就好了。“软件“是医疗技术的应用,在抓好“硬件”的同时“软件”效果会更显著。新旧“明眼”的手法也不同。旧“明眼”作法是端坐闭目,灵魂出窍,跟着身上的神仙飘飘而去,或上天庭,或登仙境,甚至爬山涉水下地狱,都是很费力气的。常常看见“明眼”人作法完毕,气喘吁吁,头冒冷汗,呼一声“好费事哩!”旁边的人也就诚惶诚恐感激不尽。今日之四婶只要拿起手机,作法就开始了,如同下级跟上级联系工作。四婶对着手机讲:“是领导吗?跟您汇报的那个事有眉目嘛……什么?摆三天道场,当事人要心诚坦白?对对,希望就寄托在领导身上……”四婶对着手机谦虚地笑了。又说,我不值一提,还是感谢领导,感谢领导……

四婶在跟“领导”说话时,三嫂似诚似忠地在旁边候着。三嫂是四婶帐下女张良,有韬略藏在腹中,从不做领头羊。三嫂年轻时读过中学,参加过“四清”工作队,后因隐瞒父亲是一贯道分子,被遣返回乡接受改造。游过街,受过批斗。刻骨铭心的过去,让三嫂一直心有余悸,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是阶级斗争!四婶比三嫂大几岁,是个喜欢出人头地而又命不如愿的女人。“文革”时期捞了稻草,当了野窝村的贫协主任,后来被学大寨突击队淘汰出局,成了全公社有名的三等劳力。没想上了年纪才找到自己的位置。“大器晚成”的四婶很快成了马巷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四婶团结了三嫂就掌握了马巷,掌握了马巷就等于占领了野窝的重要阵地。但她还有两个关键性堡垒没有拿下,一个是当村支书的儿子马愣,一个是在县政府上班的侄子马二娃。

三嫂为四婶设计了一种战术,叫做“挂肉门帘”。就是到对手的门上去上吊。这一招极具威力,如同抗日战争中冀中民兵为反击日寇创造的“挑帘战”,让敌人在猝不及防中败在面前。四婶要在卫生所旁边盖奶奶庙,遭到儿子马愣的坚决反对,派人把四婶打好的庙基础撬了。但马愣心里也没底,盖庙算不算合法的宗教信仰?谁也说不清楚,也没人说。马愣一怒之下撬了奶奶庙的基础,阻碍了四婶三嫂的事业发展。四婶再不拿出点绝招,这奶奶庙就盖不成了。四婶在三嫂的怂恿下到马愣的门头上去上吊。马愣不防老娘会来这一手,想想就可怕。虽说四婶定是假戏假做,意在恐吓马愣,万一有个闪失差错,马愣大逆不道的帽子就戴定了。马愣忙不迭地到四婶家里跪着求说,我的娘哩,你想盖庙就盖呗,甭让儿子欠你的老命就行!

四婶赢了,赢得惊险,赢得威风。马愣败在他老娘的手下。

四婶与马二娃的交锋是在孙子元元病好之后开始的。马二娃的儿子在太原娶了媳妇,生了太原娃。前年春天,媳妇带着孙子回野窝看爷爷。元元回到野窝不到十天,一天夜里突然发高烧,体温四十度,还惊厥,眼珠子翻白,嘴角吐白沫。马二娃慌了,连夜租车,一伙人裹着把元元送到医院。四婶没下城,在奶奶庙里忙着烧香上供,焦心得嘴角生疮起泡,嘴里念念叨叨:天灵灵,地灵灵,观音老母快显灵,俺孙姓马本无知,冲撞仙家莫怪人,奶奶本有救难的心,孙儿康复领大情。四婶心急,不仅祈祷,还自作主张替马二娃许下大诺,今后每年三月三奶奶的生日,要给奶奶供奉鞋袜四双,衣服两身,银钱万贯,香火道场一个,跪香两炷。红嘴白牙,说到做到。

几日后,元元康复出院,马家人皆大欢喜。四婶来看元元,大伙都知道四婶是真心疼着马二娃这一家。马二娃也是从心眼把四婶当娘看,他七岁丧母,老婶抵母,四婶没少心疼他。四婶摸摸元元的小脑袋,拧拧元元的小脸蛋,攥着元元的小手说,庙里的奶奶为元元通了关口,这下没事了。元元成了观音奶奶眼里的重点培养对象了。马二娃在一旁说,这是现代医疗技术好,与那泥塑有何干系?马二娃和四婶如同抗日战争胜利后的国共两党,在弹冠庆贺中观点分歧,水火不容。媳妇操着太原腔说,野窝的贼风大,把元元刮病了。由此不敢久留,几日后便登车回太原了。

马二娃知道元元在生病期间四婶没少花费心思,不管你信不信奶奶,四婶那份热心肠是应该感激的。四婶找上门来了,四婶不是来讨人情的,是来做马二娃思想工作的。四婶说一切花费辛劳就不必说了,目的仍是关乎元元今后健康与否的问题。四婶首先向马二娃夫妇交代那天在奶奶庙许下的承诺,并催促说,三月三很快就要到了,她不能再包办代替了,不然就是奶奶面前的罪人。吩咐马二娃尽快准备供品,心诚则灵,对奶奶不能弄虚作假打白条。四婶给马二娃上课,说天下娃娃在十二岁以前都是奶奶后花园的花骨朵,娃娃和奶奶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和老师,老师关照谁谁就身体健康茁壮成长,疏于谁谁就多灾多病出问题。十二岁以后奶奶就交籍了,交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了,所以说孩子在幼儿期间,家长和奶奶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四婶的理论高深莫测,让马二娃这个相信科学看重知识的人无法寻味,嘴里哼哼哈哈应酬着,心里没当回事儿。两日后,四婶再度找上门来,显然是监督检查三月三上供准备情况的。看看马二娃仍是无动于衷,一厢对四婶说感谢话,奶奶庙上供的事一字未提。四婶和马二娃变了脸,大吵一顿。一连几日,四婶都来吵闹。马二娃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什么时间在班上?什么时间在家里?四婶摸得很准。只要马二娃回家,四婶就找上门来闹。有一次还把马二娃家里的两盆花砸了,一盆月季,一盆水仙,都是马二娃老伴的心爱之物。马二娃被四婶吵得脑袋大了许多,上班心绪不宁,下班回家更是一筹莫展。四婶的目的就是逼马二娃就范,而马二娃倔性不改,偏不投降。村里人们瞪着大眼小眼看他们婶侄如何斗法。四婶发了狠话,三月三前一定攻克马二娃,必要时仍不排除使用“挂肉门帘”的战术。马二娃被四婶逼上绝路,婶侄决战一触即发。这时,马二娃的老伴出面了。这是一个很会来事的女人,既为马二娃运筹帷幄,又为马二娃冲锋陷阵,两肩都挑,肩肩挑得起。

野窝人终于看见马巷对峙多日的战事风云有了倾斜,马二娃向四婶输诚了。马二娃从城里买回水果香火还有糕点,由老伴用竹篮兜着,上了四婶家里。马巷人传出话来,马巷人看见的多了。马二娃老伴和四婶谈了些什么?人家那是密谈,无可奉告,反正打那四婶再没去马二娃家闹。四婶出出进进,一付欢心鼓舞彻底胜利的样子。

一连几日,马二娃骑着自行车频频往返于县城和野窝之间,后车架上不大不小总是些包包囊囊的东西。马巷有人问,二娃叔忙甚哩?马二娃心慌,支吾道,帮别人办事儿!帮别人办事!说罢,车速加快,拐弯甚妙。有人盯着马二娃背影赞叹,娘呀呀,这二娃叔还真不见老咧!

三月三前一日,正是星期天,马二娃车后架上不再是包包囊囊的东西,而是老伴。车轱辘一转,马二娃和老伴顺利转移到豆腐坨来了。

谋 略

三月初二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没人敢在这一天移徙上梁动土,而马二娃老两口却把这个黑道忌日当成了掩护。当老伴向马二娃提出转移计划时,马二娃有些迟疑,他离不开野窝这个破地方。老伴说,延安是革命圣地吧?当年胡宗南进犯延安,党中央毛主席做出主动撤离延安的决定,周副主席【后来的周总理】在和延安老乡告别时还说“我们一定还是要回来的”。这是多么英明的选择啊!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马二娃恍然开窍,连说,以史为鉴,以史为鉴。他听从老伴的安排,托人在城里租了房子,并要即召搬家公司来搬家。老伴说,不可!你这么张张扬扬地要搬家,不等你走出马巷,四婶就会把你堵住。老伴如此这般设计了两把刷子,一把是由她上四婶家里演一出“假投降真备战”的和谈;另一把由马二娃采用蚂蚁搬家的形式,用自行车把家里一些必用品先行转移出去。然后在黑道忌日的掩护下,不显山不露水地从野窝转移出来。

马二娃事后想,如果不是老伴在关键时刻出主意,依着自己的书生倔性,非要和四婶死顶硬抗不可。四婶“挂肉门帘”的战术连马愣都不是对手,他马二娃能抵挡得住?马二娃想来就后怕,他庆幸自己有个好老伴。

马二娃老伴叫吴娟,四十年前和马二娃一样都是在读的中学生。那场“文化大革命”摧毁了校园所有学生的梦想,马二娃这个国民党军医的狗崽子,背负着“黑五类”子女的压力,回村接受再教育。吴娟虽说家庭没有污点,学途肯定是没有了,只好一边参加农村劳动,一边谋机嫁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的马二娃来说那是对牛弹琴,他想都没往那想过。不刮胡子不理发,衣服脏兮兮的马二娃开始受到背后的指点,杂言碎语猜疑他不是精神有毛病,就是生理有缺陷。为了给这些嚼舌头的嘴巴贴上封条,在一次热心婚介时,马二娃答应跟媒人走一趟。成与不成,马二娃压根不考虑,仪容照旧,衣衫不改,去,就这样去。女方正是吴娟。吴娟风度称不上大家闺秀,体貌也不是小家碧玉,就是地地道道一个农村大姑娘。五官端正,身体健康,特点是两条腿颇为修长,翩翩善走,说不上动人。整个相亲过程马二娃都在做戏,并不上心,吴娟长的什么样?马二娃真没看清楚。两日后媒人传过话来,说是女方相中了马二娃,把马二娃惊得眼珠从眼眶跳出老高。他心里一团雾水,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阴谋?马二娃是推着自行车把吴娟娶回家的。在花烛喜字之夜,马二娃迫不及待地想要拨开心中的那团迷雾,他问吴娟,你到底看中我哪点儿了?吴娟敞开心扉说亮话,说我相中你胸前别的那支笔了。马二娃明白了,拨开迷雾见太阳,高山流水觅知音,原来吴娟相中的是自己的那点文化。

在往后多少年的共同生活中,柴米油盐都看到马二娃是幸运的。农村生产责任制后,马二娃家里的十几亩责任田可以说是全份地播种在吴娟脊背上。吴娟对耕种锄场,样样在行。马二娃是鸭子,上哪样的架都不行,锄地就是用脚和膝盖拱,庄稼苗见他都哭了。吴娟给马二娃的任务是挣好工资上好班(包括读书写作),别的少操心。别人家里男主外女主内,吴娟是既主内也主外。马二娃家看不见男尊女卑,也没有“妻管严”。谁是梁?谁是柱?马二娃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野窝人眼里吴娟是藤,马二娃是瓜,藤儿越壮瓜越大,藤儿越肥瓜越香。这眼光分明有对吴娟的褒奖,也有对马二娃的觑视,可马二娃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当两口私下时,马二娃乐意绕着干活儿的吴娟晃来晃去,嘴里叫着“吴司令”,“吴首长”,“吴参谋长”,降降级又叫“老战友”,“老班长”,“老同志”。这时吴娟会腾出手来,用指头在马二娃的肩头戳三下。这是吴娟跟马二娃常用的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吴娟不说话,让马二娃猜悟。吴娟问马二娃,你说我啥意思?马二娃说,你说我“你别晃”。吴娟说,错,我说你“你老浪”。

这几年岁数大了,这样的风趣少了,老伴,老伴,老了才是伴。马二娃有人没人把对老伴的称呼定格在老伴上。

马二娃老伴喜欢串门儿。自从住进豆腐坨,老伴没处串门了,只得学城里人拉了马二娃去遛弯儿。进进出出也喜欢在巷边的小超市跟老板老板娘开话匣子。这也是一对上岁数的夫妇,年龄跟马二娃他们差不多,属于受过毛泽东思想教育的那茬人。马二娃跟老板攀谈,老伴跟老板娘呱拉。老板告诉马二娃,之前他们两口都是化肥厂的正式工,下岗了,没法儿,本不是做买卖的料!老板喟然叹息,说曾几何时,自己是厂里“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老婆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演过《红灯记》里的小铁梅。老板这么一提往事,马二娃心里有一种东西被撕碎,撕碎无疑是正确的,但又是酸楚的。老板娘告诉马二娃老伴,说她娘家也姓马,是野窝马巷的闺女,不过姥姥姥爷早已下世,儿时去过马巷。一拉扯,她娘跟马二娃同辈儿,她该叫马二娃为舅舅。老伴问老板娘,那我们怎么称呼你?老板娘一见如故地说,叫我三女好了,这是我的小名儿。

想不到当年最优秀最具培养前途的一对所谓革命青年,若干年后居然放弃思想与信念,办起佛堂念起经来了。这让马二娃几个晚上沉入思考,从“极左”的崇拜漩涡转折到“右”的唯心佛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变化。朝秦暮楚,为人不齿!可这又是谁的错呢?马二娃只能一赌气自己给自己建起一堵“柏林墙”,划出一条“三八线”。尤其自从西面出现了“敌情”,马二娃彻底把自己包围起来。一连数日足不出户,窝在家里生闷气,胡思乱想。

马二娃的老伴是既当采购员,又当侦察员。在买回黄米细面瓜果蔬菜的时候,也带回新的敌情,原来三女佛堂里的和尚是三女同村自幼青梅竹马的恋人。命运把一对有情人分开,三女入化肥厂当合同工,男的留在村里种地。在树典型出标兵的年代,三女从入厂到扮演“小铁梅”,厂里一直很重视对她的培养,为了打造“一个革命家庭一对红”的典型,厂里要唱《拉郎配》,要把“小铁梅”嫁给“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如果三女不同意,转正肯定是无望的,厂领导态度明确:你不支持领导,领导也不会照顾你。迫于革命形势的需要和厂方家庭的压力,三女含怨和“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结合了。乱点的鸳鸯难合群,三女和丈夫几十年风霜雷电不断,直至下岗办小超市,夫妻俩都是别着劲在一个锅里吃饭,但谁都不提离婚,就这么苦泡着。后来是先来了和尚还是先办起了佛堂?这类似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管怎说,在佛堂和小超市的重影下,三角形的感情格局是存在的。是等边的还是斜边的?马二娃老伴就懒得去打听了。

再说西面“敌情”一方的女明眼也有了新动态,这几天正忙着举办一个天堂学籍登记表的活动。凡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只要报名参加登记,金榜题名也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不少家长都在女“明眼”那里排队恭候呢。女“明眼”直言不讳地说了,人间天堂本同一理,人间讲后门讲关系,天上也讲后门讲关系,填了这个表如抢占指标,内部招生。领导带着这个表会去找天堂招生办的神仙进行通融。你们只管让孩子高高兴兴上考场,稳操胜券等通知就行了。听说报名费保密。

当老伴把东面佛堂的悲情故事和西面女“明眼”的弥天笑料讲给马二娃时,马二娃眉头紧蹙一点都不笑。老伴知道马二娃自己把自己包围的太深了,单靠她一个人的能力是无法把马二娃解救出来的。于是,昨天老伴瞒着马二娃去找了他那帮同学。早晨,这个召唤电话就是老伴和“班长”他们共同策划的。

装 备

当“班长”在电话里责问马二娃为什么没有手机?他像被戳穿什么,抓住什么似的陷入老眉老脸的尴尬。尴尬什么呢?自然是没有手机却装出一付有手机的样子,居然糊弄到老同学的眼皮底下来了。他马二娃不怕有人笑他没头脑,没本事,书呆子,就是怕别人诧异他没有手机。

揭底地说,马二娃不仅没有手机,还没有电脑和电动自行车,更没有小汽车。在他身上常看到的装备依旧是传统的三大件——钢笔、手表、自行车。在马二娃的写字台上,有他爹给他留下的一个笔筒,木质,色黑,底径三寸,天高四寸有余,上面镌刻“兰竹”二字,有些古色古样。算不算檀木货,马二娃说不清楚。马二娃父亲在世时是县医院一名西医大夫,曾是国民党的一位少校军医,参加过大同和平解放。老人家活了九十五岁,是一个地地道道从旧社会脱胎换骨出来的世纪老人,是一个以西医理论为实践的无神论者。老人在世时,四婶不敢在马巷狂妄,老人一走,马巷就成了四婶的天下。由于马二娃和四婶关系突然紧张,笔筒追随马二娃从野窝转移到豆腐坨来了。

笔筒就是笔筒,“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毛笔,铅笔,钢笔,圆珠笔,还有红蓝黑中性笔等,各“军种”“兵种”在筒内驻扎齐全,塞得满满当当。过了些日子,马二娃根据实际需求进行了一次“大裁军”,削减了一些七老八残秃尖少腿的家伙,阵容内依然保持三大“兵种”六支精锐,支支斗志昂扬,个个精品良将。马二娃外出衣兜里习惯配备一支“贴身”,一支戴帽的中性笔代替旧式钢笔成为他的亲随。过去,马二娃都是把笔别在上衣口袋里,口袋盖上有一小孔,便于钢笔身体在内脑袋在外,昭示文化的存在和目光。现在不同了,时代的潮流由衣冠楚楚向休休闲闲发展。所有的服装设计师不再把“笔哥”的何去何从问题放在心上。鳞次栉比的拉链兜只是个样子货,又浅又窄,根本没有“笔哥”的位置。马二娃买了衣服,无法携笔,只好让老伴在衣里用手工缝一个不伦不类的兜,以满足随行笔员的要求。

现在无论在车站,在超市,在公园,想找支笔应急一下,如果不碰上马二娃,这个要求是很难达到的。求职的测试中不问你会写多少字,但要问你会不会打电脑。文具店里那帮“笔哥”们似有抱怨,我们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时候过去了!时代把我们冷落了!如今的公务员、材料员、会计员、售货员,甚至是卖文混饭吃的编辑记者,有哪个把我们放在心上?不如随便从电脑打出一个字来,没有模有样就行,没有样有音就行,连CCTV也经常是白字错字,错字百出。

钢笔,铅笔,圆珠笔个个嗟叹。

马二娃家的“笔哥”们是幸运的,它们如小南唐的宠臣,得天独厚沐浴在正宗的唐朝文化中。马二娃把他们整饬得个个铠甲明亮,英姿潇洒。马二娃在某报上看到印刷者把“一抔黄土埋忠骨”印成“一杯黄土埋忠骨”。不几日,又有一报把“一抔”印成“一杯”。一抔即一捧一把也,义为以手掬物。可见不少报人都不把“抔”和“杯”当回事儿。马二娃有些隐忍不住,致信于某报,批评这些中国文化的前沿人物“不求精,不负责任,一知半解,始作俑者,误人子弟。一字之差虽不至于毁华夏之文化,却也在砸祖宗的笔砚……”信是去了,气是泄了。泥牛入海无消息,谁还把马二娃这类人当根葱。

马二娃跟手表结缘是他二十四岁那年。那年他在砖瓦厂当工人,跟一位姓黄的师傅学烧窑。烧窑是一项技术性和时间性很强的工种,什么时间点火,什么时间闷火,都是很有讲究的。当时砖瓦厂用的还是老式马蹄窑。一个师傅带一个徒弟。一窑砖从点火到闭火,历时五——七天,谁点火谁看窑,白天黑夜负责到底,师傅徒弟转着吃饭睡觉,看火添火。当时砖瓦厂只有三只表,一只手表戴在厂里一把手的手腕上,一只挂表悬在制砖车间的墙上,另一只马蹄小闹钟就放在窑道里,供烧窑师傅掌握时间。马二娃跟娘商量,希望娘跟爹说一声,资助他买只手表,因为上班太需要了。娘不同意,娘说,大败兴娶小,小败兴耍表。娘把买表和娶妾混为一谈,可见表在妇道的眼光里跟妾一样,可免而又不顺眼。

那晚,马二娃和黄师傅在窑道上班。马二娃因为心里有事,显得焦躁不安。黄师傅问他怎啦?马二娃把吴娟这几天临产的事跟黄师傅说了。黄师傅说,那你该回去看看呀。马二娃说,这哪儿能走得开?嗨,怎么就走不开?黄师傅想了一下,又说,这么吧——现在是晚上十点,你带上它。(黄师傅知道谁家都没表)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钟你赶回来正好添火。这里由我一个人照料,去吧!马二娃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把厂里那只马蹄表往车后架兜里一装,就急急往家里赶。回到家时吴娟正咬着头发,汗淋淋地呻吟,不时呼唤马二娃的名字。马二娃赶回来无疑给吴娟增添了信心和力量,但由于难产一时无法解决问题。四婶来了,三嫂来了,可她们都不是专业的助产师。父亲喝令马二娃去县医院找大夫。马二娃掉头再返县城,到妇产科请了助产大夫,用自行车把大夫驮到野窝。大夫说产包里缺把产钳,马二娃再回医院取产钳。大夫又说还需要催产素,马二娃又回医院取催产素。一晚上马二娃往返县城野窝三趟。

孩子呱呱坠地了,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吴娟头发像从水里濯过一样,嘴唇煞白,但有微笑。马二娃倏然想起看表,一看表,娘呀!下半夜两点半了。他大叫一声,顾不上和吴娟说什么,心急火燎地往厂里赶。不料,自行车耍赖,黑暗中“哗啦”掉了链子。马二娃摸黑挂链,无奈看不见齿轮和链子的接合部,鼓捣几次老是挂不上,又不敢多停留,只得推着车子跑。等他呼噜啦哒赶到窑道口,只见黄师傅手忙脚乱地往火坑里添煤加柴。黄师傅见他回来,连说坏了,坏了,火熄了。熄火对烧窑师傅来说就是事故。再重新添柴点火无异于亡羊补牢。原来黄师傅在马二娃走后,一直盯着火坑的火苗看火,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由于旁边没人提醒,也没表,睡过了头,大约两点钟醒来时,火坑里的火已发暗了。马二娃知道这是塌天的事情,急得要疯。黄师傅说,莫慌,莫慌,慌也没用,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坏一窑砖厂里就损失上千元,这在当时不是小事情。厂里召开责任追究会,工业局来人了,公安局来人了,黄师傅私下吩咐马二娃至死莫提回家的事。会上黄师傅一人顶着,黄师傅说与马二娃无关,自己发懒打瞌睡,没掌握好火候变化,厂里的马蹄表也有问题等等。黄师傅根正苗红,祖宗三代的骨头都是白生生的,无法与阶级破坏扯到一块。追究结果是把黄师傅厂革委委员和厂生产领导组成员的帽子摘去了。

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后,果断拿出一百二十元让马二娃买表。那阵父亲的历史问题刚得到重新落实,平了反补发了工资。马二娃终于如愿以偿,手腕上有了一块上海产的东风表。手表在马二娃手腕上经历了一个由机械化到电子化的发展过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手表已是儿童玩具摊上常看见的东西了。现在马二娃戴的是儿子从广州买回来的一块飞亚达。儿子还准备给他更新换代,更上一层楼。

退休后的马二娃还是个离不开手表的人,没了表看书就要疲劳,午睡就要发懒,遛弯儿就会超时,上街就会误饭。马二娃不戴表的时候走路脚步是乱的、眼睛是飘的、脑子是懵的、心里是慌的。当然乘车、登机、赴宴、找老同学聊天就更离不开手表了。没有手机的马二娃是马二娃,但离开手表的马二娃就不是马二娃了。

再说自行车。你要以为马二娃是个把自行车当拐杖、骑骑推推的糟老头子,那就特错。马二娃是个看见自行车就眼睛发亮,浑身来劲的好手。他没跟谁比过快,要说比慢,除了杂技团的人,一般人还真强不过他,因为他会定车。马二娃在上初中时跟一位姓郭的物理老师学过定车,那年他十五岁,那时一般人家没有自行车,马二娃是偷偷骑了医院给父亲配备出诊用的那辆破玩艺儿学来的。

在砖瓦厂当工人那几年,马二娃正年轻,有时悄悄给同班同组的工友们耍一耍。极高难度的动作,马二娃没有,在平衡稳定后的自行车上前后转身啦,坐上前把啦,圪蹴在车座上啦,或者一只脚踩在脚蹬上,另一只脚飞悬空中,再把车子慢慢倾斜六十度的动作,马二娃做得得心应手,让工友们啧舌。

马二娃从当工人到当干部,从工厂到机关,四十年来一直往返于县城野窝八里之间,这该是一个什么概念?风雨雪霜沙尘暴往往会让骑自行车的人扛起车子去追熟悉的汽车、拖拉机,马二娃从来不,就是唤他他也不靠前。在一次下班后,公路上浓云盖头风雨已至,马二娃毫无顾忌地穿行在风雨交织之中,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雨太大了,几分钟功夫,公路上便有了积水。雨越下越大,满脸满头都是水,下巴上出现了“壶口瀑布”,嘴巴成了“水帘洞”。马二娃的灵与肉刹那间有了爆发点,他大喊一声“冲啊”!手上使劲儿,脚下用力,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地向前冲去。这正是马二娃最喜欢、最想要的时刻,他感到意志得到飞扬,心灵有了超越。一种愉悦,一种快感,让马二娃如醉如狂,他大喊大叫,希望这场风雨来得再猛烈些,或者就这么下下去。

自从搬进豆腐坨,失去了那八里的条件,遭遇风雨的机会基本消失殆尽。想起那些醉人的时刻,马二娃心里有些发馋,手脚都是痒痒的。机会还算有了一次。去年秋天,老伴想腌点酸菜,这种有地方特色的腌菜,马二娃和老伴都好这一口。问题是腌菜的瓮都在野窝的马巷里,一个也没带来,又不能明目张胆去取,撞着四婶就会被缠上。老两口想到了“偷”。怎么去“偷”?什么时间去“偷”?马二娃向老伴自告奋勇。

乘着一个雨夜,马二娃骑了自行车,携着麻袋绳子,悄悄潜回马巷。他开了自家的门,把瓮用麻袋装了,绑了口,横放到车架上,瓮下垫一块塑料泡沫,以免震动。再用绳子拴住麻袋四角,紧绷在车架两边,不能让瓮左右滑动,不能让瓮上下跳跃。就这么顶风冒雨,兴致勃勃,马二娃玩了一出“偷瓮”。够刺激,够兴奋!

老伴看到脸上、手上、雨衣上水气朦胧的马二娃胜利归来,心疼不已。待把瓮从车上卸下,不无激动地用指头在马二娃肩头戳了三下。问马二娃,你说我这是啥意思?马二娃说,你说我“你真棒”!老伴说这回你猜对了!

这是老两口自搬进豆腐坨以来,老伴第一次用指头戳马二娃肩头。

突 围

老伴再一次用指头戳马二娃的肩头,就是今天早晨的事了。马二娃深得其中滋味,在老伴一戳之后,马二娃踌躇满志地开始思考突围的相关问题。首先确定突围方向。西面“敌情”正如毒蘑逢雨,蓬勃嚣张,相对东面佛堂里的三角悲情,内部团结定然涣散,外部防守一定薄弱,无疑东面突围是最佳选择。下面马二娃须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突围计划,他开始在小院来回踱步。太阳开始逐渐升高,台阶上老伴培育的几盆海棠、石榴、月季、君子兰,虽说身小力薄,但却是人小志气大,个个争先恐后地酝酿着各自的宏伟蓝图。不知不觉中东墙的荫影消退了,海棠、石榴、丁香、君子兰也都忙忙地收缩自己的影子,如姑娘卷紧飘拂的裙子。一切证明,已是中午时分。午饭老伴还特意给马二娃加了两个菜:一个是豆腐溜肥肠,一个是豆芽炒木耳,还有两罐“六个核桃”也放在餐桌上了。老伴从后勤保障上给了马二娃足够的支持和配合。豆腐豆芽和六个核桃都是健脑提神的,有助于马二娃发动脑筋广开思路,制定出一个完美的突围计划来。中午,马二娃还放弃了休息,进入争分夺秒、废寝忘食的状态。老伴劝他休息,他不听。

终于在下午三点钟,马二娃的突围计划有了眉目。狡兔三窟,马二娃的计划若干:第一个计划曰“借酒盖脸横冲直撞法”;第二个计划叫做“乘夜偷越旅馆过夜法”;第三个计划是“装病租车蒙混过关法”。还有“凿壁穿墙借道绕敌法”等。马二娃的计划都为奇招诡术,虚拟得很。马二娃突然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借酒装病乘夜色呢?难道没有酒不佯病大白天就不敢突围吗?这不是逃避现实、掩盖虚伪的懦夫软蛋计划吗?马二娃在自我责问之下又一股脑否定了这些计划。他想起鲁迅先生说过,打别人身上的鬼时,也要打自己身上的鬼(马二娃有些记不真原话)。分明是自己思想深处有鬼,要想突围出去,首先要打掉这个躲藏在自己灵魂里的鬼祟。晚饭前,马二娃开始了自我“打鬼”活动,检查检讨懦夫软蛋计划的形成,挖掘剖析虚拟想法的虚伪本质。晚饭后,屋内逐渐昏暗,老伴把灯光开启。马二娃还痴痴地坐在沙发继续“打鬼”。老伴说,睡觉吧,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老伴是乐观的,高瞻远瞩地相信着马二娃。

进入梦乡之后,马二娃的世界波澜壮阔,英雄辈出。一会儿天上飞着雷震子,地下遁行申公豹;一会儿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景阳岗武松打虎三拳两脚。还有会飞檐走壁的北侠欧阳春,南侠展雄飞,甚至那个他妈的骑瘦马,握长矛,身穿破铠甲的西班牙人唐吉诃德也敢在老马的梦境里穿行……马二娃大叫一声,踹开被子,醒了。天也就亮了。

起床后,马二娃脑子里仍是一塌糊涂。云遮雾罩的没有前途,没有方向。马二娃走到小院散步,突然间,在该扭头的时候他扭了一下头,在该看到的时候看到门道里放牧多日的自行车。马二娃不仅眼睛亮了,心境的天空也出现了太阳,脑子激灵一下有了收获,思路大开,有了一个依靠自力更生,发扬光荣传统的新计划。马二娃从看见自行车,想到钢笔,想到手表,这不都是自己曾经得心应手战无不胜的装备么?何必自欺欺人地借酒装病乘夜色呢?马二娃终于彻底从自我包围、自我折磨、自我鬼祟中解放出来。有了一个轻松明朗的马二娃式的突围计划。

他把计划告诉老伴。老伴笑曰:妙哉,应当如此,早该如此!早饭后,老伴为马二娃打点突围的行装。马二娃想到刮胡子,多日来马二娃对胡子的疯狂,一直持倚老卖老听之任之的态度。一架剃须刀如废弃的收割机,久日不用了。重新启动“收割计划”,让它在嘴唇上,下巴上欢快地跑起来。老伴给马二娃找出一件灰色带口袋的衬衫,让他穿上。从笔筒里挑选出一支晨光360中性笔,别在口袋上。一顶棒球帽春风满面地落在马二娃的头上,遮盖了头上的秃顶,露出少许的鬓白,消除了马二娃的衰老与疲劳,表彰了马二娃春回大地不老情。老伴让马二娃到镜前去照一照。马二娃看见了马二娃,挺胸、稍息,像个运动员,也像个战士。老伴帮马二娃把腕上的手表认真校对一遍,帮马二娃把自行车从门道里推出来,擦拭干净,轮胎充了气。大门敞开,东风徐来,老伴看见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马二娃,飞车上身,朝着烟雾燎绕的“敌营”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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