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是条直线,他是一个点儿,另外还有一个弯儿,直线通过点儿与这个弯儿连接起来。那这个弯儿是个什么弯儿呢?
在马道坡的大街上,南边是竹叶青宾馆,北面是一片未改造的平房,在房与房之间隙出一条小巷,也就是人家山墙跟山墙的一条缝儿。这就让马道坡人的脚步小溪般地丁丁冬冬流进小巷。穿过小巷,沿着小河湾再走七八分钟就是迎春街,便捷得很哩,可省去顺马路走大道不少时间和脚力。可惜小巷太逼仄,仅容行人自行车,最多是脚踏三轮通过,缓行可以,急了还要上墙。巷口也不好找哇,也就是说巷口是处不易发现的急转弯儿,如果把马路比作河流,那这个急转弯儿就是河水漏出的一个岔儿,水声丁冬,陌不见出处,生人很难找到,唯马道坡的老住户才能熟脚熟路脚步洋洋了。
他就是一个逢着转弯儿就来劲的人。来劲是一种感觉,属于私有,没人会注意他,他总是像一朵激情的浪花打个漩儿,转身入巷,然后以轻快富有弹性的步调,兴致勃勃地穿过小巷,朝着迎春街奔去,如水欢快,如浪激情。他很惬意地问自己一句——你老了么?
近来,他的心境如同一湖吹皱的春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在突然间听有人说自己老成了。他勉强一笑,心里却是一惊,老成的准确含义也顾不上揣摩,单是一个“老”字就让他诚惶诚恐,恨不得有谁快递面镜子来!他十七岁学校毕业,十八岁上车,干了四年列车员,当了八年列车长,过了年,自己就整三十岁了。三十岁就算老成了?他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活蹦乱跳了,但浑身的激情和欲望还是满份的。前几天,客运段举办了一场篮球比赛,他们厦门队对阵成都队,他是球队的右前锋,一米八零的高度,并未引起对方的警惕。他的一个篮下切入屡屡得分,让对方防不胜防。关键是他那个侧转身,闪过对手快速切入,猝然起跳,对方想再防,已是眼到力不到了,要么犯规,要么让他得手。大庭广众之下,以事实证明自己还是雏燕凌风啊!回头再瞧瞧自己在巷口转弯儿时的那种洒脱劲儿,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也不过如此。说老实话,在火车上他不得不摁住自己那想活蹦乱跳的手脚,那叫做工作的需要。而在这马道坡的路边,一个没人会注意的转弯儿处,他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无可顾忌地脚尖一拧,轻盈地来个九十度的急转弯儿,滑脱如鱼转身入巷。整个动作充满兴奋和享受,却又那么稚气十足。这多好啊,他会在瞬间找到青春盎然的感觉!快乐的心情也就从这一刻开始.
但今天,他这条滑脱的鱼在转弯儿时出了意外——撞在一辆顺巷而来的脚踏三轮车上,刹那间他被撞得膝盖酸痛,泪眼汪汪。年轻的胸中腾起稚愤的怒焰,他一瞪眼,就想吼——学那些做人没有底线,用一根细细的单项保险丝勉强做人的语言骂出“你眼瞎啦!” “你混蛋!”甚至是更加污秽的唾沫星子。然而爹妈自幼就在骨子里安装了保险杠,一撞也就是一颤,没什么大不了,活在世上谁还没让撞出过点痛苦来,随之,瞪眼转型为眯眼。于此,他抬头看见与自己相撞的是位环卫师傅,女的,推着环卫车(她已由骑改为推),穿着环卫服,红黄鲜艳的帽子下面是一张老成得跟他妈或他三姨一样年龄的脸,惊惧得有些走形的眉眼憋着许多想说对不起的话。可他不让她说,自己却兀自嘟嘟地说下去,阿姨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走得急了,撞在你车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对,请原谅请担待等等。确确实实有些虚情假意,可又能怎样呢?
她被他串浪般阿姨称呼得脸上飘起他没觉察的红晕,又显得无奈。她的嘴被他堵了一会儿,浪头过去了,她才说,你快别说啦,是我撞了你,你走的是人,我骑的是车,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说话时眉头锁着好人那种自责和愧疚。她又深深瞅着他的膝盖问,撞疼了吧?
一种关切既陌生又熟悉,很暖心,很像母亲和三姨的口气。而面孔是生疏的,一张小鼻梁、单眼皮、落雀斑的脸。
没事儿,阿姨。他腰板挺直,故意表现的轻描淡写。抬眼重新把那小鼻梁、单眼皮、落雀斑的脸印在脑子里,还有那句“撞疼了吧”的问候,一并储存起来,暖暖地融在心里。
有趣,一次意外相撞,俩人还争着揽起不是来!好了,权当舌头碰着牙床了,两头都是自家的肉,各行其便吧,她推着她的三轮车出巷,他奔他的迎春街。
迎春街不是他的目的地,他是去乘851的,上了851就可以赶点儿去车库。他这个列车长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到岗,历次出乘,他都这么卡点儿。851走的是迎春街再入大东关,从大东关绕出来才上建设路。
当851行驰在大东关口加油站,转身要绕过去时,车身晃了一下,车上乘客如风掀树叶一派东倒西歪。老同志倒是没什么表示,咧嘴微笑,重新坐好。年轻人则大呼小叫声讨起来:你什么技术啊师傅!司机是位大姐,慌忙道歉赔不是,脸涨得通红,鼻尖汗涔涔的,态度极为诚恳。大伙儿也就偃旗息鼓了。
他属于无座儿,一声不哼,双手紧抓吊环,心里想着别人不知道的事。但他那刚刚和三轮车前轮较过劲儿的膝盖乘机发难,隐隐喊痛,虽是无声胜有声,钻心扎骨地乞求他的关怀,哪怕弯下腰抚摸一下也好啊!笑话,本车长在长长的火车上也不曾弯过腰低过头,顾及自己受点伤什么的,在一节短短的公交车上就忍不住啦?他不置不顾、目视前方。倒是脑子里泛起环卫阿姨那张小鼻梁、单眼皮、落雀斑的脸,问他:“撞疼了吧?”说也怪,膝盖马上就不痛了,说不清楚,敢情感觉也有一物降一物的时候!
一上车,弟兄们就瞅着他的脸,先后有两人问过,车长乐什么呢?他故作稳重,抬手摸了摸脸,反问大家,我乐么?其实,他乐得早把嘴角扯到耳膜根儿了,谁还看不出呀?弟兄们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又不说,那好,那就让他甜甜蜜蜜酸酸痛痛自个儿享受吧!
他们这趟车是太原开往厦门的,一路过黄河,跨长江,三日之内便可把北方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和江南的十里桃花十里柳尽收眼底,车窗还半含着山西的寒霜却又忙忙吞进江西的暖春。这边坐着山西老乡,那边坐着江西老表,侉里巴叽扯上一阵儿,谁还觉日短和日长呢。
火车是条直线,却又蜿蜒于江西的丘陵和山峦之中。山洞多,转弯多,车厢常有晃动,这就让他格外操心,算不上紧张,而是作风细腻。他作为列车长有责任进行巡视,顺着车厢往前走。他的目光如洒水车喷出的水,耐心仔细地投注于熟悉和陌生,嘈杂和安静,坐位和过道,瞌睡和走动,行李架和车窗之间;他用心过滤每一个隅落,每一张面孔,以及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一切做得都很棒,让他放心又舒心。他的脸漾着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快意。
啊哈!他真想找个地方喊出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放松一下,多好啊!——什么多好啊,扯淡!提升正能量,消除意志疲劳,这是时代的要求,一个列车长怎么能伸懒腰打哈欠呢!
奇怪,环卫阿姨那小鼻梁、单眼皮、落雀斑的脸又在脑子里出现了。真是说不清楚,撞疼了一回膝盖,记住了一个面孔,心里还乐颠儿乐颠儿的,不就是一位能理解你、关怀你的环卫工么?怎就这么给力呢!
汽笛响过,火车离开吉安车站,继续朝前方运行。
在五号车厢有位新上来的大妈,旁边是她老伴儿。有物说明二老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瞧见行李架上那个竹背篓了吧,还有小桌上那提精巧的竹筥,翠绿葱笼地向全车厢昭示出毛竹的新韵和特别,很吸引人的眼球。他也喜欢竹,曾读过宋人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但现在不是说竹的时候。是大妈的坐姿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老人家把屁股尖尖搁在坐位上,欠起身子,伸长脖子,朝着窗外张望,一脸贪婪不尽的惊奇。大叔的表现和大妈也差不多。这让他的心就绷紧了,如果赶上火车转弯儿,车厢一晃,很可能把二位老人家闪倒磕伤啥的。他紧走几步过去,在大妈对面的一个空位上坐下来,跟二老学东北人唠嗑。他觉得自己就是崔永元,而大妈大叔就是宋丹丹和赵本山演的白云和黑土。
他问,大妈大叔上哪儿去?
大叔嘴唇上下碰碰,就让大妈抢去说,去厦门,去厦门看儿子。
他问大妈,儿子在什么地方工作?
大妈说,在财政局。
他说,财政局好哇,为国家理财,责任光荣啊。
他又问大叔,大叔,你们是哪儿的人呀?
又是没等大叔开口,大妈抢了说,俺们是井岗山的。
井岗山是红色根据地,天下闻名,让人神往,可他没机会去过,只能问离吉安远吗?大妈说,老远喽,俺们是乘汽车过来的,一路那个颠喽。有意思,大妈强势话多,大叔嚅嚅少语,活脱脱一个白云一个黑土。
他想跟大叔聊几句,帮助大叔冲破大妈的封锁,着意专项地问大叔,大叔,您在家是干什么的?大叔嘴唇上下碰了几下,才说年轻时候在山里拖毛竹,现在老了,拖不动了,窝在屋内吃儿子!
对对对,吃儿子,吃儿子!他被大叔的质朴逗笑了。大江南北的人都懂这句话。前几天,他还给老家寄钱,在电话里吩咐父亲,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不要太扣门儿,养儿防老,儿子就是老爹吃的东西。
最后他站起身来告诉大叔大妈,不知二老同意不同意我说的话,坐的时候最好把脊背靠住座靠,一来省力舒服,二来遇上车厢晃动也不致于把大妈大叔闪倒。大妈大叔听了点头赞同。老两口嘀嘀咕咕说上了地方话,听是听不懂,但能看出二老心情特愉快。
在餐车上,他迎面撞见一个脱窝的小老虎,愣头愣脑,跳跃而来,一副观百兽见我尔敢不走乎的神气。他忙弯下腰,伸手撑住小家伙的肩头,小朋友,别乱跑啊,你爸爸妈妈呢?小家伙把肉墩墩的小手掌朝后一摆说,在那儿!
一对忙于用餐的夫妇,还未发觉他们的虎崽出逃了。他和他手牵手,把他送回父母身边。做父亲的抬头看见眼前的这个样子,慌得撂开餐具,腾出右手,千百感激地握住车长的手,谢谢列车长,谢谢列车长,人家跑了,我们还没发觉呢。哈!再回头嗔儿子,儿子早钻到餐桌下面,如此顽皮,无论父母还是车长都得笑。做妈妈的年轻时尚,发型飘逸,脸是一张油画,分不清是宣传自己,还是宣传化妆品。做爸爸的体肥肚胖,眼圈发青,衰色在脸上跑马,早早准备了眼袋,贮备了法令纹。其实年龄并不会太大。要他说,这位大哥才称得起真正的老成。孩子趁大人说话,又从桌下悄然钻出,理直气壮地喊了一声,我要上厕所!做爸爸的没法子,起身离席,连说好好,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车长把手搭在他肩上,推止有礼地说,大哥,你吃你的饭,让我陪贵公子去。这怎么成呢,不妥吧!做爸爸的觉得这类事责无旁贷,坚持自己要去。他把嘴放在大哥耳边说,大哥,我的媳妇快生了,让我提前实习一下带娃娃的滋味,行吗?孩子的父亲眼神怪怪地算是理解了。孩子的母亲还在云中雾里,在她瞠目结舌之当儿,车长把孩子带走了。
自从媳妇告诉他要做爸爸了,他的眼睛就爱上了别人的孩子。现在孩子和他手拉手,目光就在孩子的身上摸来摸去,摸来摸去,想入非非。甭痴情啦,孩子是上帝,不是你的观摩对象,保将军走保将军回才是你的头等大事。孩子牵在你的手中,父母的心悬在天上,心与心是有距离的,热情过头并非是好事,还是从速从快,求稳求妥吧。谁的规矩?列车长责任制中没有这一条呀!
他把孩子领进厕所,帮孩子脱下裤子,手牵手上了便池,保持二十公分的距离,一边丝毫不敢松懈,一边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孩子不怯生。
你上幼儿园了吧,中班大班?
中班,在中班我是最厉害的。
他说厉害好啊,说明你是小虎啰!孩子却告诉他个秘密,家里妈妈最厉害,妈妈还要打爸爸。他说妈妈打爸爸,说明妈妈很爱爸爸。孩子无语,他想不明白打和爱是一种什么鸟关系。
当他把孩子完璧归赵时,孩子的爸爸伸出整臂的谢意。刚握住他的手,副车长找来了,说是有事儿。一声“再见再见”分成两片,一片送给孩子的爸爸,一片转身贴在副车长的后背上。
火车永远是条直线,他是火车上的一个点儿,每出乘一次,他就把火车和弯儿连接一次,连接一次收获一次。小巷口的急转弯儿居然成了风水宝地,转弯儿时的一撞,竟把他和她撞出一粒种子,他把种子带到火车上,让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结出满火车的理解、信任、关爱、友好、欢乐和幸福。
每次转这个弯儿,他总要想起那张小鼻梁、单眼皮、落雀斑的脸,免不了东张西望,觉得一定会看见她,转弯儿不转弯儿都行,巷里巷外也可以。仔细想想,人海茫茫,怎么可能呢?心里有了这层翻腾,步调就显得没滋没味,惆惆怅怅了。
经了那次相撞,他在转弯儿时开始学习谨慎,避免重蹈覆辙。一个快做爸爸的人了,怎能冒冒失失转弯儿撞人呢,那就悠点慢点呗。但更多时候,他很讨厌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不就是地道的老成么?不就意味着步调松懈?不就说明你已经衰退出青年的行列了吗?这怎么能成,经过几次纠结,最终热血重新沸腾,轻盈敏捷脱颖而出。他又成了打漩的浪花,滑溜的鱼,这才适合他的胃口。
接下来,崭新的更为奇异的相撞为他在巷口设下埋伏。这已是秋天的事儿了。初秋,太原的秋风要比厦门的风紧促、利索得多。不过,还是不及他在转弯儿时利索。你猜,他这次撞上谁?——千载难遇地又和她那位环卫阿姨撞上啦!
这次不是撞在三轮车上,而是撞在人家手中那把大扫帚上,因为小巷太逼仄,不能说人家把扫帚大头朝上持在胸前有什么不对,若不是这把扫帚隔在中间,那他和她肯定会撞得尴尬满怀,惊羞无比。恰恰又因为这把扫帚,让他撞到了想都想不出的可怜样儿!
怎么就那么不可思议呢!事后回顾当时的过程,应该是在他和她相撞之际,中间那把大头朝上的扫帚最先发出“呼嚓”一声惨叫,迅即毛发勃怒,闪电般向他发出反击,根根扫帚篾儿齐心协力弹出无数沉积在上面的尘埃微粒,居然有一粒成了恐怖分子,心意恶毒地蹦进他的眼窝。这一蹦,把他蹦惨了,一米八零的个头,刚才还轻盈滑溜如浪如鱼,立马变成蔫头蔫脑的软茄子。双手捂眼,弯着腰,蹲了下来。入侵者都是为制造痛苦而来,左眼明显有硌的难受,不能睁,不能看,泪水决堤而出,驱不走恶贼,反倒流满手背。可怜的右眼视单力薄,眯成一道缝儿,原本明朗清晰的世界转瞬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秋阳晕晕乎乎,秋风光怪恍惚,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助感袭上心头。
他听到她在旁边急切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眼里蹦进东西了。他故意说的不急不躁。心里清楚自己是何等的狼狈。有了狼狈的外表,并不等于有了狼狈的内心,他是铁路职工,他是列车长,身上的制服让他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和礼貌,并检点出自己蹲在巷内是妨碍别人的绊儿。于是,他站起身,一手捂眼,一手扶墙,用眯缝儿的目光,测量着退到小巷外面的人行道上。还是蹲下好,降低目标,减少狼狈,丢人显眼成了穿在身上的衣裳。
她知道蹦眼虽不是大事儿,但那是一种心急火燎的难受。她把扫帚扔在地上,急得心都跑到嗓子眼,跳动、张望、一双手搓来搓去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有细微的脚底的响动。窸窸窣窣你干什么呢?你是陪斩啊还是陪侍啊!你知道吗?我不仅痛苦,还心烦!他把这话一字一句吞进肚里。想不到眼酸心也酸了,想不到自己如此脆弱,一件蹦眼的小事儿,还想起了母亲和三姨。母亲是要强的女人,打小就不喜欢他掉眼泪,他一哭,母亲就骂他“下软蛋”!往往这个时候总是三姨出面哄他几句,所以在他心里一直把三姨和母亲并列。
也就在这当儿,他听到她语气变得紧促,又有些为难地说,怎么办呢,要么……要么,你站起来我看看!
你能有什么办法,不是小看而是事实,你要是会看眼,又何必打扫卫生呢?最初他是这么想的,随后,他还是顺从了她的建议,站起身来。人在困境中,没办法的办法也得试一试。
在半睁半闭的右眼里,视觉告诉他,她已经贴近自己的身体。她说,你别动,让我翻开眼皮眊眊。把“看”说成“眊”的人大半都是内蒙的,这个内蒙女人是充能耐,还是会翻眼皮?也就只能舍目给她了。
她正儿八经摘去手套,拍了拍手,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前额上,另一只手去翻他的眼皮。她翻眼皮的手法很轻巧,她出的气很滋润,喷在他的脸上,痒痒的,绵绵的。她又说:你别动,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让我用舌头给你舔舔!
这话让他听得毛骨悚然,早就听说内蒙女人泼辣,想不到眼前就是事实。他心里忐忑怯阵,一来素不相识,二来大庭广众之下……他想去推她,但她太坚定了,已经容不得他有逆忤的反应,一种柔绵温热的感觉开始在眼里滚动,而且是有计划、有步骤、由内向外地运动。这会儿,时间拉长了,空间缩小了,马路和太阳贴在一起,楼房和楼房重叠。这种贴近小时候是常有的,要么是母亲,要么是三姨,孩子的委屈最需要母爱的贴近和安慰,而眼前贴近的是她……他在恍惚的右眼里,看见她的下巴,嘴唇、小鼻梁、单眼皮,还有脸上的雀斑……十分温情红润地让他心跳、颤栗,不知所措。
他听到整个世界全在一个频道上私语,马路上过往车辆的喇叭声也摁得古怪,远处开始有人嘻嘻哈哈。喂,想玩就回家去!他脉动加快,耳鸣如蝉,垂直的手臂微微抖动,唯有指头可以尽情害臊,随便抓挠。而她不为所动,风平浪静,立不失容,一门心思寄托在舌头上,垂钓沉在心间……他受到了鼓舞,开始做出一副任凭风吹浪打也要配合大夫做好手术的姿态。
传说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他只是凝神屏气地坚持了二三分钟,便柳明花也明了。
她欣喜若狂叫起来,好了,出来了!出来了!
她让他眨眨眼,试试怎么样。他眨眨眼。她说你再眨眨。他又眨了眨。果然形势一片大好,天亮了,解放了,眼内不再有难受的感觉,一种驱贼出境的轻松痛快,回复如初。尽管还有些酸涩,眼皮已是欣然舒展,功能正常了。他低头看见,在她指头上有从舌尖上取下一微黑碜碜的家伙。她把它一弹,可喜可贺地说,想不到还真把它擒住了。
他异常激动,有些破泪而笑的欢喜,这个内蒙女人还真有播柳成行的本领。泪水一收,连说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阿……“阿”字刚出口,“姨”字就咽回去了。由于是真诚的感激,他看她的目光就格外的尊敬和郑重。她刚才也是太紧张了,额头泌出了亮晶晶的汗意。这刻,她把帽子摘下,露出一头黑亮秀发,让他的眼睛自然就发直了……他看清她的年龄最大也不过三十岁,可自己怎就把人家看成跟母亲、三姨一个年龄段啦!他心里对自己大喊大叫,什么眼力啊,啊!长这么双拙眼,蹦进东西也活该呀!
她没再说什么,脸上有了如霞的红晕,眼神重新拾起羞涩,有了躲躲闪闪的难为情。刚才在他眼皮底下的那温情红润的下巴、嘴唇、小鼻梁、单眼皮,以及几颗雀斑,那真叫红透了!
不过,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话,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心跳,你快忙去吧。说罢,她捡起地上的扫帚,把帽子戴上,脚步匆匆地消失在远处……
我还得告诉你,这是马道坡街头的一个上午,秋风兑在阳光里柔柔的,爽爽的,好像是从竹叶青宾馆飘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