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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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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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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郑纯隆是我妻子的舅舅,他的父亲是私塾先生,抗战时为掩护学生,被日本炸弹夺去性命。从此,十多岁的舅舅跟着寡母,带着年幼的妹妹逃荒。他不仅尽到了长兄的责任,还帮着我岳母拉扯大八个儿女,把一生都拴在了这个家上,终身未娶。

舅舅年轻时身材高大,腰板硬实,理着寸头,国字脸,双眼皮,一身正气。解放前靠卖苦力,解放后进入寿县正阳搬运社,每天用板车,给各单位送货。由于他信誉好,肯吃苦,领导总是把重要的送货任务交给他。

一天,领导吩咐他次日去50里外的迎河供销社送货,不能有误。舅舅回来后仔细检查车辆,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装货,用绳索将布匹、糖果、肥皂等商品捆扎严实后启程。途中有个长坡,别人都是前拉后推,需几人合力才行。舅舅有力气,更有技巧,他采用“之”字形上坡。他弯下腰,套紧肩上的绳索,双手握住车把,用力向下一压,整个身体像一张弓,蓄满力,迈开步,向左上方斜拉一截,又折返向右上方斜拉。汗珠砸在土路上,像是一个个圆形的奖章,一直排到坡顶。舅舅停下车,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打开瓦罐水壶,咕噜几口,然后点燃一支烟,猛吸几下,一道白烟从鼻孔里喷出,休息片刻后,将半截香烟在鞋底揉灭收好,又挎上绳索,弯腰前行。

不久,下起了小雨,他赶紧用雨布把货裹严实,便加快脚步。因为他知道前面有条水沟,必须赶在涨水之前通过。他一路小跑,任凭雨水打湿衣服,迷糊了眼睛。终于顺利通过水沟,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从正阳往迎河送货,舅舅经历了很多次。通常是天一亮走,天一黑就到家。可这次却不同,天已黑透,却不见他的踪影。岳父母焦急地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孩子们也翘首以盼。又过了2小时还是没有回来。岳母让大哥二哥打着雨伞,拿着手电去迎接舅舅。两个半大小伙,一路小跑,终于在十几里外,看见舅舅蹒跚而来。

“舅舅回来了。”大哥一声喊,全家都激动起来。岳母抹着泪忙将热了几次的饭菜端了上来,把酒杯斟满;孩子们也从被窝里爬出来。舅舅忙从怀里掏出布包,将里面的月饼、糖果等分给孩子们,并说出了晚归的原因。

由于下雨,公路湿滑,特别难走。离迎河还有一段路程时,车胎扎破了,又没法修,真的寸步难行。等货送到时天都黑了。供销社经理见货物完好无损甚是感动,就拿出几块月饼和糖果,让舅舅充饥。可他舍不得吃,全都带了回来。

舅舅很疼爱孩子。他每天回来,草帽窝里总藏有各种吃的,从不空手而归。孩子们看见舅舅回来了,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嚓嚓飞到身边,拽着他的衣角,簇拥他进家门。舅舅就像魔术师,从帽窝里掏出花生、瓜子、糖果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欢呼雀跃,他很开心,坐在椅子上欣慰地吸着烟。

五妹刚出世时,家里经济拮据,岳母没有奶水,舅舅用两只大手捧着饿得瘦小的五妹,从巷头走到巷尾,四处央求,给五妹讨奶水喝。四妹小时,迫于生计,父母决定把她送人。等领养孩子的人进门时,舅舅才知道,他不仅大骂父母,还拿着棍子把那人赶走了。他的理由是再穷也应该和亲骨肉在一起。

闲暇时总琢磨给孩子们乐子。屋后有一大片荒地,舅舅把它栽上了6棵石榴树。只要有空就去施肥、浇水。仲夏时节石榴花开得旺盛,那红艳艳的小喇叭,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淡黄色的花蕊在风中摇曳像仙女翩翩起舞。这些花朵勾起路过上学的孩子们极大的采摘欲望,为防止他们上去摘花,舅舅不仅吩咐家人看护,自己一有空就跑回来守护。石榴越长越大,果香引来鸟们啄食,他就拿着棍子驱赶。等石榴裂开了嘴,压弯了枝,他便喜滋滋地蹬着梯子扒上去,小心翼翼的把石榴摘在筛子里,然后捧着筛子从巷头跑到巷尾,把石榴分给每家每户的孩子们。其实,舅舅种石榴并不是自己想吃,而是全部给那些孩子们。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甜甜的石榴带给孩子们无尽的欢乐。

舅舅为人厚道、从不计较。他喜欢攒钱买漂亮碗碟,逢年过节时用。那些白瓷碗碟勺子,印有桃红的梅花图案,显得特别喜庆好看。邻居家办事来借,舅舅总是倾其所有。这些瓷器好的借出去,还回来时,不是少了,就是裂了,舅舅从不计较,发现那个瓷器少了,有空就去市场配,遇到一模一样的瓷器,像中了彩一样高兴,抱回瓷器,洗了又洗,擦得锃亮,放到柜子里收好。下次有人来借,还是尽数拿出,毫不吝啬。

舅舅是个热心肠。巷子里住着一位孤寡老人,行动不便,舅舅经常去看他,帮他干活,陪他唠嗑。有一年冬天,暴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积雪足有一尺来厚。舅舅怕老人出事,就慌忙穿好棉衣,踏着积雪来敲门,听没有回应,舅舅慌了,使劲推开门。屋子冷得像冰窖,老人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舅舅忙起炉生火。不久,炉火熊熊燃起,屋子暖和起来,他又帮老人熬好粥、烧好开水,将窗户开个缝,才放心离开。

我第一次见到舅舅是在1989年五一节。他看我来了,就嘿嘿笑,也不言语,不停地抽着烟,烟灰很长掉了下来,落到褂子上,瞬间有股糊味。我想去掸烟灰,他摆摆手,仍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感到一种无需言语的亲近。

中午吃饭时,他把我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那是贵客的座位,我怎能安坐?我推辞不了,只好就座。席间,一位宾客向我敬酒,我忙站起来说不会,尴尬的满脸通红。舅舅看到我的窘态,端起我的酒杯说:“他还是学生,他的酒我替他喝了。”一仰脖子干了,然后拉我坐下,拍拍我的肩膀,微笑地看着我。顿时,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后来每次回去省亲,舅舅知道了,一大早就到北城门口。一直等到午后一点多,看到我们出现时,忙站起身,杵着拐杖,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手里拿着给孩子买的玩具和糖果,笑得合不拢嘴,走路都轻便了许多。

舅舅除了耳朵有点聋,算得上是帅小伙。可一辈子不愿意结婚,让我诧异。岳母说,舅舅年轻时不少人给他说亲,他就是找各种理由推托,其实她明白,他是帮她养这群孩子。的确,舅舅每月工资除留下烟钱,全部补贴家用。

舅舅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终日卧床,只会傻笑,大小便不能自理。有时清醒些,他决不让人伺候。有一次,他又失禁了,我帮他脱下脏衣裤,准备给他擦身换衣时,他摆手阻止,自己在被窝里摸索着换好,才对我嘿嘿一笑,摸出一根烟让我点上,像个完成任务后等待表扬的孩子。

2009年12月初九,舅舅离开了我们,享年81岁。临终前几天,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次,他竟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已经融化变形的糖果,他颤巍巍地递给我,含糊不清地说:“给……孩子……”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舅舅走了,他没有留下遗憾,他的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他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爱与责任,他的故事,将在我们家族的记忆中永远温暖长存。

(附:此文2025年9月29日首发《三贤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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