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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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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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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丰景”

 

这是一个农民安置小区,他家拆迁后在这里分了房子,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少小离家老大回”,但他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村庄和老家,只有这个叫“河岸丰景”的小区接纳了他。二十年前,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他的老师为他冠了一个“农民诗人”的称号,他一直不敢用。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把一个“诗人”的称号揣在口袋里,依旧以一个拆迁安置的农民身份,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老屋村”——这个被“河岸丰景”取代了的千年古村。

他的房子在顶楼,楼顶有个平台,恰好与他房子的面积相同,仿佛命运特意为他留出的修行的道场。这里没有飞檐斗拱,只摆着几盆倔强的绿植,些许赣江石,一张防腐木桌,几把不惧风雨的椅子,四壁也被他涂抹成花鸟与山水,置身其中,恍然山高水阔。

每天,当第一缕晨曦漫过远处高楼的肩头,他便上来了。楼下是苏醒的小区——拆迁安置的村民们,用极大的音量播放着采茶戏曲,谈论着家长里短,孩子的哭闹与麻将牌的撞击声混作一团,是那种扎实的、蒸腾着的烟火气。他听着,并不厌恶,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底色的温暖,像大地沉重的呼吸。而他,是这片呼吸之上,一缕试图飘向高处的风。

他在这里吟几句无人听的诗,画几笔不成形的云。天总是很高,云总是很淡,他总是那么“不合群”。在小区里行走,他就像一头“孤独的老虎”,在世俗的狭路上“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这“偏见”,不过是无法再将全副心神耗费在无谓的交际与解释上,这“孤行”,也只是选择了与笔墨纸砚、与风、与星空为伴。他的善良是内向的,见不得离巢的雏鸟哀鸣,会小心翼翼将它放回巢中;他的敏感又是锋利的,一片秋叶的飘落,能在他心上划出极细微的涟漪。

多数时光,孤独是他的盛宴,而非刑罚。他享受着这绝对的静,思绪可以像鹰隼般盘旋、俯冲,掠过古今中外的思想高原,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王”,掌管着时间与精神的疆土。这一刻,时光是静好的,像一块温润的玉,被孤独这只手摩挲得光滑而内敛。他感到一种丰盈的圆满,世界之大,尽收于方寸楼台。

然而,孤独这容器,也并非时时都坚固。某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整个楼台,瑰丽得有些不真实。他刚画完一幅水墨,自觉意境空阔,正有些得意,可当他放下笔,四下无声,那种浩瀚的寂静猛地压了下来。方才内心被思想与创作填得满满当当的充实感,忽然漏了个洞,并且这洞迅速扩大,变成一片虚无的深渊。

一种冰冷的、黏稠的东西从心底漫上来。那不再是可供品味的孤独,而是被世界遗弃的、赤裸的寂寥。他忽然想起远方的友人,想起生命中那些永逝的温暖,想起自己那些无人真正读懂的诗句。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戚,像夜色一样,不由分说地将他吞没。

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坐着。泪水,就那么默然地涌上来,盈满了眼眶,视线里那片辉煌的晚霞,碎裂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忽然又想笑,笑这情绪的荒谬,笑这人生的无常。终究,他没有笑出声,也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任那咸涩的液体在眼眶里蓄着,温热着,又慢慢变凉。这一刻,他不是一个超然的诗人,只是一个被瞬间的脆弱击中的凡人。

那方平台,是他精神的飞地,也是他情感的囚笼。他在那里,独自装下整个世界的喧嚣与寂静,也独自承受着那偶尔满溢出来的无声的轰鸣……

每日在“处江湖之远”的忧戚,与“观万物之得时”的欣喜间,微妙地摇摆。他的情怀,关乎时间,关乎存在,关乎人类共通的悲欢;他的悲喜,又系于一花一叶,一笔一画,一次次猝不及防的悲欢。

这便是他“归来”之后的生活“丰景”。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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