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梓溪思公刘

暮春的傍晚，沿着梓溪村北坊的一条小路行走，一抹夕阳余晖斜斜地落照在村庄砖房墙壁上。村前水波不兴的池塘如一块被时间遗落的古镜，倒映着天上缓缓移动的晚霞，也映照出岁月的面容。来到梓溪村，我无法不想起一个诗人的名字——公刘。

公刘，当代诗人，原名刘仁勇，又名刘耿直，1927年3月7日出生。11岁时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致日本小朋友的公开信，宣传抗日爱国思想，1939年写了第一首诗，1946年正式使用公刘的笔名。这个笔名源于《诗经·公刘》篇里那位率领族人迁徙、勤勉农桑、为周朝奠定基业的先祖。这名字的选择仿佛也早已注定：这位来自南昌县向塘镇梓溪刘氏北坊的少年，终将肩负起为大地与苍生歌吟的宿命。

村野的晚风，是否还依稀记得当年那个少年，当他第一次将童稚目光投向远方时，内心就已涌起对家国命运最初的忧思。村口的古树伸展着遒劲的枝干，仿佛要接住飘零的云朵，一如少年公刘伸向天空的渴求之手。溪水淙淙，驮着一缕残阳，从村庄旁流过，似乎还在回响着当年那个瘦小身影踏过石板的足音。泥土的气息在春日的田野里蒸腾，油菜花燃烧般铺展成一片金色的汪洋，这炽烈的色彩，是否曾点燃他心中最初的诗情？青砖墙缝里钻出的苦楝树，根系在逼仄处顽强伸展，树冠却执拗地托举向高远的天空，这沉默的姿势，仿佛他未来命运的无声隐喻。

1949年，当年轻的公刘离开香港，艰难辗转终汇入解放军南下的滚滚洪流，西南边陲的风沙磨砺着这位战士的筋骨，《国防战士报》的灯火则点燃了他诗情的火焰。于是，《边地短歌》、《神圣的岗位》、《黎明的城》等一部部诗集喷薄而出。他笔下的西盟清晨，云朵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军号指挥着群山的合唱；他描绘的上海之夜，“灯的峡谷，灯的河流，灯的山”，纵横街道如诗行，璀璨灯火是标点。更有那《运杨柳的骆驼》，驮着青绿的杨柳条，千枝万枝，执着地要将春天插遍荒凉沙漠，那青翠枝条上，依稀缭绕着江南故园温润的气息。他诗中涌动着赤子般的新鲜热望和情怀，如同赣抚平原五月奔涌的春汛，饱含生命初绽的清新与豪情，为那个早晨崭新的共和国注入一股清亮奔腾的活泉。

然而，历史的寒流猝然袭来。1957年，一顶“右派”荆冠沉重地砸碎了那支健朗的诗笔。诗人被抛掷到山西郭堡水库去“改造”，百斤巨石日复一日压弯了年轻脊梁。更深的创痛接踵而至：妻子绝情离去，抛下襁褓中女儿刘粹；双亲在忧愤中相继辞世……家已破碎如风中残巢。苦难如浓墨浸透了生命，连那腰带勒在脖颈上的窒息绝望，都成了那个荒谬年代刺目的烙印。

当二十余载的风雪终于停息，归来的身影已落满霜痕。但公刘的目光却如淬火之剑，穿透历史的迷雾。他带着累累伤痕重新拿起诗笔，笔锋却更显冷峻深邃，从“带着旭日光彩的云”，蜕变为“喷射着至爱大憎的炽烈感情的火”。艾青曾赞他是诗坛“真正的天才”，这浴火重生的诗篇，便是那被苦难锻打过的天才不灭的佐证。

他凭吊烈士张志新，面对沉默而喧嚣的“大森林”，发出锥心泣血的诘问：“哺育希望的摇篮哟，封闭记忆的棺材！”海底那令人战栗的警告：“这儿明天肯定要化作尘埃，假如，今天啄木鸟还拒绝飞来。”这十四行诗句如沉钟轰鸣，凝聚着劫后余生者对民族病灶的深切忧患和警醒。他晚期的诗篇如《仙人掌》，在嶙峋锋芒中蕴藏着对大地最深沉的眷恋；复出后的诗论集《诗与诚实》《诗路跋涉》，字字句句都烙印着一个知识分子在时代断裂处的承担与叩问。他曾在《离离原上草》序言中写道：“诗人可以不写诗，但不可以背叛诗”，“诗必须对人民诚实”，这朴素的告白，映照出他一生以赤诚诗心直面苦难的灵魂肖像。

暮色四合，梓溪水塘中的云影渐次黯淡消隐，似时间默默卷起书页。公刘长眠已二十载，而他的诗句却如故乡梓溪水，依然在岁月深处流淌不息。诗人邵燕祥曾痛切感喟：“生于忧患，死于忧患”，此八字岂非公刘与整整一代知识分子以血泪铸成的命运碑文？他的一生，如同自己诗中那倔强的骆驼，即使背负着时代的巨石与漠野的风沙，也要将青绿的希望撒向荒芜，这生命轨迹，深深刻印着昌南故土的坚韧风骨。

几年前，我曾想过用公刘的名字在南昌县设立一个品牌文学艺术奖，并通过时任安徽作协副主席沈天鸿先生，联系上了公刘先生的女儿刘粹女士，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之后，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后，她说，等她考虑一下，我从她的声音里隐隐感知了她内心的复杂情感和犹豫。几天之后，她在微信里婉拒了我的请求。尽管有些失望，但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和决定……

在梓溪村旁的水渠边，我悄然蹲下掬起一捧清水，水面微微晃动，仿佛映出那个从梓溪村出发的少年身影，又叠印着他晚年饱受病痛却仍执笔如戟的坚毅容颜。水珠从指缝滑落，叮咚有声，如同他诗中那些未曾熄灭的音符，依然在故乡的月光下轻轻回响，叩击着后来者的心扉。那由清朗到沉郁、从欢歌到呐喊的诗行，就像眼前这片古老的土地在二十世纪所经历的全部电闪雷鸣与不屈回声。

诗人远行，诗魂永在。我默念着你的诗句，昌南大地千枝万枝青绿如初的杨柳齐声附和，春天的浩荡声里，藏着游子归来的脚步声……

2024.5.初稿

2025.7.修改于湖山书屋

原载微信公众号“昌南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