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陶

1

改制之前，李小东就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他似乎觉得上下左右都长了眼睛，连那些树叶都长了眼睛，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声响。

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每当看着窗外那林立的厂房和高大的烟囱，他常常会产生一种绝望的感觉，又对眼前拥有的一切有着无限的留恋。

可是他又非常清楚，不管是绝望还是留恋，都不可能阻挡住自己彻底解脱的步伐，他的胸膛里已经塞满了干柴，他将要变成一只忽扇着翅膀的小鸟儿，总有一天要燃烧起来，要冶陶起来，在那火红的铁炉里化作一缕淡蓝色的青烟。

冶陶钢铁厂是一家大型国营企业，上世纪六十年代“备战备荒”的时期落户太行深处的冶陶县，现有高炉7座、转炉6座、轧线生产线8条，具备铁、钢、材的配套生产加工能力，一度为国家经济的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也成为冶陶县的利税大户。

冶陶冶陶，冶陶县自古就与矿石采掘和冶炼有关，现在仍然保留有春秋战国时期开采矿石的古矿洞遗址和相关采掘工具，保留有唐宋时期的冶炼遗址。

李小东就出生在冶陶县。初中毕业那一年，他通过了厂里组织的招工考试，成为冶陶钢铁厂冶炼分厂的一名炉前工。小伙子爱好文学，业余时间不断钻研写作，时不时的有一些小文章发表或被广播，引起了厂里领导的注意，也为他在厂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李小东，李小东，金命火命水命全班站！

会推八字又是村干部的李小东的父亲李半仙常常要在人前这样说。一开始，村上的人还以为李半仙在说梦话。可是没有多久，李小东竟然从生产一线调到了总厂宣传部，成为了厂报里的一名编辑。这下李小东的父亲脸上有光了。他拿着冶陶钢铁厂的厂报见人就送，见人就说这是俺儿子李小东编出来的报纸，俺儿子李小东的名字就在报纸一版的右下角上搁着呢。

李小东是一步步干上来的。他从报纸编辑到宣传科长，又从宣传科长到生产科长，最后到供销科长，无论哪方面的科长都干得有板有眼。

改制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小东就当上了油水很大的供销科长。本来还有机会上位副厂长，可他在众多的竟争者面前还是止步了。他虽然穿戴的相当简朴，抽烟也不抽上档次的，但人们发现李小东的车换了，在县城里和市里分别买了住房，孩子办了到德国去留学的手续。

这时，早已不是村干部的满头白发的李半仙逢人便说，俺小东是陶朱命，比皇帝命还值钱哩！

当然，他每次这样说时都会有人反馈到李小东的耳朵里，李小东总要回去反复叮嘱父亲一番，让他低调一些。再低调一些。他虽然当面把头甩的啪啪响，可过后就忘，该咋说还要咋说。

2

改制结束之后，李小东虽然仍在供销科长的位置上，可是那种隐隐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前几天，总厂纪委办公室的同志几次到供销科里来，全部查看了供销科若干年来的账目，还分别与不少同志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谈了话。可是，可是，就是没有与他这个科长交谈。

李小东再次绝望了！

这个春节，李小东感到一塌糊涂，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越想越感到害怕。他有点阻挡不住自己彻底解脱的步伐。他胸膛里的干柴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只忽扇着翅膀的小鸟儿，很快就会在元宵节的炮竹声中燃烧起来，要冶陶起来，在那火红的铁炉里化作一缕淡蓝色的青烟。

元宵节的傍晚，李小东特意与老婆孩子一起燃放了鞭炮，又陪着父亲和母亲到村里的文化公园逛了逛，接下来就是全家聚在一起吃饺子，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老婆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不大不小，不咸不淡，但李小东就是吃不出小时候过年的那种味道来。

老婆是从大地方来的大学毕业生。她一来就被分配到了总厂的学校里，成为冶陶钢铁总厂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可李小东有点不明白，这么便宜的事怎么就让自己给遇上了呢？

吃完饺子，李小东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因为清楚生产车间各个高炉投放铁水的准确时间和程序，随着值班人员最后一刻果断地按动按钮，那经过千百次冶炼的火红的钢水、铁水便会从高台上倾泻下来，一直流泻到早已在旁边等待的罐车里。

以往多少次，李小东都曾见证了这些让人心跳的时刻！

可现在，李小东就要在那火红的铁炉里化作一缕淡蓝色的青烟，飘去，飘去，一直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刚要迈出大门，李小东忽然听到了一阵激越的锣鼓声，那是村里面组织的傩戏表演就要开始了。这里的傩戏又叫捉黄鬼，多少年来都有这个风俗，要从附近的村里找一个人扮作黄鬼，他在寒冷的天气里赤着上身，满嘴酒气，从元宵节的晚上就要在街上乱跑。黄鬼代表着邪恶和不吉利。

而夜深的时候，村里的人就兵分几路来捉黄鬼，最后在黎明之前把黄鬼捉住，这时太阳也出来了，预示全村来年平安吉祥，一切顺利。

李小东觉得身子一颤，接着又一冷。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个将要被人人喊捉的黄鬼，身上也要生出好多刺来。

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黄鬼靠拢，竟然有了一种怕他被人群伤害似的感觉。

就在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那声音特别的刺耳。

他不想去接。他以为一定是总厂纪委的人打来的。他要在他们正式找自己谈话之前去完成那种化作青烟的飞越。

他调转方向朝自己的小车走去，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总厂，可这个时候，手机的声音更加激越地响了起来，便忍不住接了，竟然是科里的大老王在那头儿说话。

李科长，李科长，怎么你的电话老是不接？今天是我值班，刚刚接到总厂办公室的通知，让你准备好这一段的总结材料，节后要开总结表彰会呢？

啊，是这样。我知道了。赶紧准备吧！

李小东的神经暂时松弛下来，把双手捂在胸前，似乎担心里面的心脏会跳出来似的。

3

李小东这些天的气色还算不错。特别是开过表彰会后。但他的神情仍然没有完全放下来。新改制后的领导班子对今后的经营有着独特的思路，采取的好多办法都有很强的针对性，但毕竟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太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李小东的思路倒是有些宽广了，对厂子今后的运营也想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最起码证明作为一个中层干部，自己始终都是与企业的发展命运绑在一起的。

按照钢铁集团对冶陶钢铁总厂的重新定位，今后很长一个时期都是全面实施技术改造项目，在现有装备基础上淘汰落后设备，完成2座1710m3高炉、1座100t转炉、1条650优特钢轧线、2台100MW发电等10大主体项目建设，早日迈入生产装备大型化、环保水平先进化、产量效益最大化的区域大型钢铁联合企业行列。

李小东着重提出了如何改变产品的单一性问题。现在生产的产品其金属成分属于初级钢，低锰低碳，主要用于车厢板、底板和二次加工用。具体品类仅有Q235B，Q355B，SPHC这些型号。

我们当下不仅要保证这种钢的材质和产量，还要生产细钢类系列产品，在风云变幻的钢铁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三月时节，天气转暖，不少花儿次第开放。李小东走在厂子里，觉的自己的脚步有些轻盈。

一天下班的时候，大老王忽然闯进了他的办公室，眉头皱在一起。

李科长，有个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咋啦？神神秘秘的？

是这样的，纪委的同志又找我谈话啦？

啥时候？

就在这几天。

其他找过谁？

好像还有小韩他们几个。

啊！

李小东的内心马上揪了起来。

看来这件事还没有算完，千万不能大意。眼下要紧的是要稳住大老王。

老王啊，我知道啦，有事多沟通。

是，是，李科长说得对。

啊，正好有人拿过来几包铁关音，你回去尝尝吧。

谢谢李科长。谢谢李科长。

打发走了大老王，李小东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想与一位在纪委工作的人探听一下虚实。这是一位电大同学，彼此之间感情较好。彼此之间也曾有过经济上的往来，但人家出于工作岗位的敏感性，平时很少与他来往。

周哥，我想见你一面。

小东，还是不见的好。

怎么？

我在这里也不便说。但总之，你也要往最坏最坏的地方想。

啊！

就这样吧。

这几句看似简单的话却像千斤重担一样。

这天晚上，李小东想了好多。他对自己做下的那些事并不完全后悔。这个钢铁厂是公家的钢铁厂，凭什么别人就能从这里得到那些不应该得到的一切，而自己就不可以。一定要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一切都会结束的。一切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二天就是阴历的三月十五，是村里每年都要组织的到娲皇宫祭祀女娲奶奶的日子，唱赛戏、看落子剧，磨肩接踵，人头攒动，能把座落在半山腰上的娲皇宫都能翻个儿。女娲是上古的女神。她炼石补天，抟土造人，兴利除弊，为民除害，是应该得到民间的祭祀，明天一定要参加完这个活动，完完整整地参加完这个活动。

......

天傍明时，李小东这才合了一下眼，感到浓浓的睡意向他袭来。

忽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又赶跑了他的睡意。

怎么样？小东，一晚上没有睡好吧。

怎么？

我给你开个玩笑，暂时不要放到心里去呀。

哎，你这玩笑开的，把我的魂儿都要开出来了！

4

李小东的情绪时好时差。

与改制前相比，冶陶钢铁总厂的变化是很大的，但也有很长一个时期总体效益并不太好，工人的工资仅仅保持在三千元左右，到处怨声载道。一方面是大环境不好，一方面仍有内部管理方面的问题。

去年以来，接连发生多起重大安全事故，更是雪上加霜。

李小东这位多年从事供销工作的老员工也感到了迷茫。站在中国钢铁企业的制高点上，他深信这座曾经被列入国家500强的重点钢铁厂的前途一定会非常辉煌的，但他现在却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

这时，有不少人辞掉厂里的工作，到广州等地去打工。有几位技术骨干在深圳干得风声水起，年薪都在40万元以上，还在当地买房买车----------他们也曾多次招呼李小东过去，可他没有那个勇气，也觉得现在没有那个必要。

他觉得过去的一些担心都是不必要的。

他眼前的道路正在慢慢地向他敞开。

天气越来越热，这像个庞然大物一样的钢铁厂被一层一层的翠绿包裹的越来越严，似乎叫人透不过气来。

进入八九月份后，钢铁厂的效益显著提升，其中一项生产技术还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

李小东的心情也有些放松，便找时间陪着爱人到医院里检查一下身体，并买了一些必备的药物。他的妻子很自信，老是说李小东疑神疑鬼。检查完身体，李小东又领着她到海边转了几圈。

当他们真正的站在大海边时，感到自己的心胸是那样的宽广，眼前的情景是那样的美丽。

就在这时，他手机上的微信很尖锐地跳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看。

后来，电话就打了过来，是老同学的。

小东，怎么搞的？你们科里的大老王竟然在自家的坟地里上吊自尽，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呀！

他是在纪委找他谈话的第二天傍晚自尽的。据说他曾跟纪委的同志谈了不少有关你个人的情况！

啊，他都谈了什么？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以前好像也谈过几次？

这回看来跟以往不同，可能是真的有事，有大事！我也帮不了你了，好自为之。

李小东愣了一下，赶紧再拨大老王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拦也拦不住！

当天上午，他们定下了回返的机票。李小东并没有把这一切告诉自己的妻子，就像没有把妻子真正的病情告诉她一样-----医院方面传来的的检查结果是骨癌。

5

他们返回的当天晚上，钢铁厂的生产车间又发生一起事故，一个黑影从高高的平台上非常优雅地飘落在了那火红的铁水里，化作一缕淡蓝色的青烟向远方飘去。

这个黑影儿就是李小东。

他在飘落之前从心里说了一些话，“阴阳陶冶万物”是老子在《文子•下德》中说过的一句话。冶陶，陶冶，陶冶，冶陶。只有飘落，飘落，飘落之后就会在冶炼中得到自己的新生，冶陶钢铁厂也会在这种陶冶中获得新生！

不久之后，冶陶钢特总厂又在一次新的改制浪潮中进行重组，这回来的更加彻底，被一家全国有名的私营企业收购，再一次走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