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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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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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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里尔克(外两篇)

那个叫里尔克的人,有一颗玻璃心:一碰就碎。

应该闭居,把自己关家里,“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或者,把他“瘦的诗人”眼泪擦在“最末的花瓣上”。

——以免于伤害。

执意却远行,他,去浪迹天涯。

于是满世界都他这漫游者及其影子。

应是也由不得他,那么早就父母离异,母亲带他很苦的过活,又哪里有高墙的庄园和家财,去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爷生活?倒是母亲别有情致,把他当作女孩一样打扮,养活,以致后来社交相比同性,他与女士交往起来,更其融洽,自然,如鱼得水。然后上学;军校、商校均半途而废,因病。后辗转布拉格、慕尼黑、柏林三地,总算把大学念下来。

接着便上路,带着诗:《生活与歌曲》》《菊苣集》(他19、20岁分别出版的诗集)。

不带诗也是少不了。

山重水复的路上,多风沙不说,面包也缺,还总寄居,白眼没少尝,玻璃心更加易碎。

碎了,变成诗,散文戏剧小说——另一种诗。

这种心碎谱就的诗,却尤能赢获一部分人心。比如,路遇的俄罗斯名媛莎乐美。

长他15岁的她,亦友亦师亦母,二人此后结下毕生情谊。多年后,她写下《R.M.里尔克》——那时他已不在人世。

偕她先后二次出游俄罗斯。一游游出诗《旗手克里斯托弗·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再游返程路上偶然结识新女友,雕刻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

新女友后来变成妻子。

妻子引荐他认识久仰的师长罗丹。

见到那双青筋虬曲兀起、充满魔性的手,跟着这手学会把诗写成——“令人摸起来如同浮雕一般”。茨威格说他这时期的诗《豹》《旋转木马》,“是从笨拙的冷石切出来的”。

还学会了观看,在这儿。为观看,不顾手头拮据,在花费高昂的巴黎住下,看卢浮宫,植物园,画展——尤其塞尚画迷他到天天看不够。这些观看,被他写成书信,每日寄给远在沃尔普思韦德的妻子。

也写进《马耳他手记》:“我认为,现在因为我学习观看,我必须起始做一些工作······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的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还有那首《秋日》诗,“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

年轻时,我一遍一遍读这些词句,让青春为这些词句,或燃烧,或浸染,从而,有了憧憬。

女儿露特降生,虽带来幸福时光,但并没让家更成其为家。家人不住一起无疑穷是其因。那么的缺钱他又那么的难于挣钱。但与妻情逝钱肯定不是主因。

那又系何因呢?

1909年12月,仍是巴黎,仍是照例遇见:另一位莎乐美。

只是这一位比那一位还年长5岁,但也更爱诗:塔克西斯侯爵夫人。他诗被夫人译成意大利语后,人不久就被请至沿海私人城堡杜依诺——写诗。嗣后夫人亦有《追忆里尔克》作文,也于他死后。

名曰《杜依诺哀歌》的诗似乎不畅,写得。

于是再上路。

塞维利亚、格廷根、洛迦诺······西班牙、德国、瑞士······

一城又一城,一国又一国。总是住在别人家和他人的国。被孩童掷石块,饿到伸手乞食,“······而我自己,啊,我的上帝,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这应是他纪实写真。

我想漫游路上,一定彷徨过,他一定不止一次问自己:这可值得——为一首诗?

这样过了十年。

直到1921年6月30日,在一家店铺橱窗陈放的照片里,看到小城堡穆佐,意外找到他久寻的,也是梦中模样的居所。

信中里尔克有对它的描述。这个古老的小城堡,置身瑞士山区的河畔山谷中,有一座塔楼,楼体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部分用具桌椅木箱出自十七世纪,哥特式门框,另堡内还种有玫瑰。

这真有如天赐,在多年漂泊,人渐老,遇见心之渴求:一间“配备旧物的乡村房子”,尤其是孤独,如像1912年在杜依诺馈赠与他的那种孤独。

即刻租了下来。

即刻开始了写。

猛然的就写出了苦写多年未写出的那诗。

——旷世诗篇《杜依诺哀歌》,于1922年2月11日傍晚6时完稿,用时虽仅半年,却写自1911。十一年的日子里,这未完之作犹如身背的行囊,沉沉压负着他苦寻的心,与他一同历尽漫漫长路上的风霜雨雪。

狂喜之情可想而知。完稿当晚,他给两个莎乐美写信,连字词用的都没怎么不同:“奇迹,恩典······那是一场飓风,就像当年在杜伊诺,我身体的一切,纤维、组织、骨骼架都喀嚓爆烈了——我从未想到吃东西,天知道是谁哺养我的。可是现在完成了。成了。成了。哀歌出世了······”写完信情还不能已,又走出门外,去“抚摸这穆佐小城堡”,“像抚摸一只巨大的老兽”。

其间又有《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问世。

其间两事他缺席:母亲的葬礼和女儿的婚礼。

另他还教诗,在写诗外,给问教的卡普斯,写了致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我以为,这是他在作诗的布道。

然后他就死了。

死的就像他的诗:因玫瑰花刺扎手·····

死前,他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玫瑰,哦纯粹的矛盾,乐在众多眼睑下的无人之眠。

起于24岁的漫游,也于51岁死去止下:席卷他一生。

一生他都在路上: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永远的异乡人。

后来他的读者海德格尔,阐释其诗并呼曰:诗意的栖居!

如是,机械复制时代的心灵,因而便不会再那样贫困吗?

奥 斯 卡 ·王 尔 德

这张男人脸有几分女相,也俊俏,却并不谁看了都舒服,还有,汉化明显的那个译名:矫情显得。

隔百年瞧他一幅照片,满屏满框都是这味儿——一脚立地、一脚踏椅,一手叉腰、一手拿礼帽手杖,椅一旁坐着朋友道格拉斯。

二人友情源于他的书。

这本别样的书,在并不别样的生活里,给了两人别样遇见。道格拉斯在书里发现了自己——那个叫道林格雷的;他看到自己的主人公从书里跳下地同他面对着面。

世间友情大同小异,要么长久,要么不长久。他们属于后者。因怨生隙;因而入狱,后世为这友情,为他,就不禁唏嘘了,还有困惑。

狱中出来带着狱里他写的书(前身是信)。这本书,十九世纪看二十世纪看,二十一世纪还看。我2020年读《狱中记》,心静不下来,因其文字的灼目烫心。我然后从它起学会读他的书。下一本读完时我断然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读全集的人,包括他的书信甚至随手写下的纸条、卡片。

出狱后本应回家,家虽已因他变故,但此刻在等他,做着他迷途知返的盼望。猜他当时一定犹豫过,无论犹豫的多么短暂,虽也事实上仅略作逗留,旋即去往异国。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他总是,一再地,一再地离家,说白了就是出走。仿佛,家可怨可烦,需要他去逃避。其实家很好,妻和子女没有可指责的地方,是安乐窝,或者温柔的港弯。那么,选择出走即意味着他认为,在外面,比家里好。难道,他这是超前践行后人米兰·昆德拉的主张——生活在别处?

异国就是法国。在这里,他化名塞巴斯蒂安·梅尔莫斯,很快写出长诗《雷丁监狱之歌》。除了很文艺,生活得并不好,缺钱,衣食住行需要人接济。不久染病;后不治。这距他离开英国,三年半时光。

相比下半场,人们更爱看以入狱为分界线,观赏性强的他上半场。实在说来确也风光旖旎。

生于1854,家境优渥;父亲爵士、眼科医生,母亲诗人。他大学读牛津,而且出名趁早——24岁就有诗获奖。

并非仅有诗,还有戏剧,童话,小说······自然这都是后来的事儿。

看他一些句子——

奚落是庸才对天才的颂歌。

生活中只有两种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我们想要的。

活着是珍贵的,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

如今是这样的时代,看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思想。

第一我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我错了,请参见第一条······

比言论更引关注的是他着装。“不但穿着天鹅绒外套,衬以红背心,下面则是及膝短裤,佩孔雀羽,吸金嘴纸烟,戴绿背甲虫的指环,施施然招摇过市。”(余光中语)把服装穿这样,奇异招摇的就像他的句子,不,简直把他的“句子”穿到了自己身上。围观,白眼,身后的唾沫,且在十九世纪,可以想见。他也不惧或者无视。一如上面照片中的他:眼睛像通常那样——仰射着睥睨的目光。

倘不这样,赴美国演讲过境海关时,被问到还有何物需要申报,他就不会讲:“我没有什么可申报的,除了我的天才。”

这样讲话的,还有一人,长他十岁的尼采:“为什么我这样智慧、为什么我这样聪明、为什么我会写出这么卓越的书;‘我是太阳’。”

这招来嘲讽,奚落,被笑谈。

“你们不信是吗?——那等着瞧好了!”于是人坐下伏案疾书,要证明给人们看,包括自己。

继1881年诗集问世后,《快乐王子及其他童话》《石榴之家》《阿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和《道林格雷的画像》先后成书。

他的特此证明,是四年间把四部戏,搬到当时的世界都市伦敦上演,而且一部比一部成功,叫好叫座,并从此走向世界。彼时他已著作等身;无论名声,钱财,还是家庭婚姻,在事俗、高尚两个方面意义上都取得巨大成功:犹似人在云端。

然而突然出事了,一下坠落地上:人被送监。

没有这事,就会有那事。这样人怎么会没有事发生呢?没事也要找事。他受不了——一味只有天堂:他建造,他打碎,他再建,再·····面包吃甜的,苦的他也需要,仿佛苦面包作为食粮才最必不可少。

或则,他是怕自己在幸福里待久了,会被泡“肿胀”吧?

《夜莺与玫瑰》中言:“你需要的红玫瑰,只有在月色里用歌声才能使她变红。你要在你的胸口插一根尖刺。为我歌唱,整夜地为我歌唱,那刺插入你的心窝,你的生命的血液将流进我的心房。”

——这不会就是他心声吧?

许是写戏入戏太深,成了戏中人,究竟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他分不清了。

又怎么能分得清呢,他?天生的这戏子!

1990年11月30日,他死在巴黎一家旅店的病床上,时年46岁。埋葬他的是临时租的墓地,送葬的是朋友罗斯、萨纳,以及旅店主,还有神父,四人。

9年后,他被迁到拉雪兹公墓。97年后,他的一生被拍成电影。98年后(1998年11月30日),英国官方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为他树立雕像,上写“与奥斯卡·王尔德对话”。

这是为他正名,还是加冕?

后人说,他是继莎士比亚之后在欧州被阅读最多、被翻译成最多语言的英国作家。

不知是否过誉?只知东方的汉语古国,他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快乐王子》······还在一译再译、一版再版。

墓地雕像还刻他一句话:“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每念及他这最广为人知的语录,我就尤觉他矫情。读屏的时代,我们没有他这矫情,被粘住的眼睛没时间移开——去仰望星空。

时代不需要‘他’了吗?今天和明天,我们难道真就不需要‘他’了?

——这矫情的人,这唯美主义者!

费尔南多·佩索阿

他总是把自己藏起来。

藏起来不是到深山密林,庄园或者教会成为隐士,是身藏闹市。

要有人群,车辆、烟尘、叫卖——市声喧哗环绕。一窗之隔,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窗前流连是他惬意时刻。

也走下楼,穿着黑大衣,头戴礼帽,去里斯本大街闲逛:过往人面熟但皆不识。单位里则是识而不交。

住处是从不让人来。似乎,有人来了,就会刺破秘密,祼漏的孤独就会被察识。藏起来的他说:“一个人呆着真是太好了。”

多半是想或写,单位回来,一个人坐着时。

他写的《不安之书》,是上世纪我青年时代读的。感觉书里他就写了一个字:惶——二十万言书字字都是惶。

惶什么呢?这肯定源自幼年丧父,弟、妹早夭,以及屈指可数的密友之一卡内罗自戕。所以习惯“惶”在人群外,或一隅,远远的——他说他是在观察,“我从来没有失去观察生活的兴趣”。我以为他是窥觑。

觑见的,除被写到上面书里,还写进另一本《自决之书》;一样的喃喃自语,梦呓似的,转换成图景便是他自个儿描摹的:“一片朦胧的月色,隐秘而宁静,像生活一样空空荡荡。”

一种神秘、病恹恹的气氛,会打在读他书人的脸上。二十岁有这感受,我四十岁以后再读他,这感受依然在。

令人感到神秘,是因少有其个人记载,我甚至寻找不到他一本传记来读。说起自己,书里他只一再讲:无话可说。

肯定,他不愿提及早年。但想象得出,八岁他从里斯本跟随再嫁母亲,前往继父就职德班路上的情景:火车上他一定是,一直张着惊恐不安的眼睛,像本雅明的“驼背小人”。这小人儿才死去弟弟,刚为自己起了个异名‘舍瓦利耶·德帕斯’。多想这时伸出手,伸出大人手抚着这小人儿手,摩挲着望他。未必就见他噙着亮晶晶泪珠,但说不定我们自己先已噙上了。

之后两城数次往返,最终里斯本定居,差使是英文信件翻译员。

写东西是在工余。

不停的写。“写作像一种我憎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很明显,写成了他的宿命,求完美又为其折磨。折磨的痕迹是大量断篇残章。

这么努力写,野心不是要成为诗人,名人,是把写当成独处方式。

名也果如他愿没有出,一共发表41首诗,只《音讯》书一册。

出名是后来,他不在人世上了:什么葡萄牙文学史上经典作家,什么欧洲现代主义核心人物、全世界的现代主义大家,云云。倒是把他遗作,无论整篇还是残章,给悉予印行。

《阿尔伯特·卡埃罗》诗集我有,摘抄了其中诗句:“面对世界永恒的新奇/我感到我每一刻都是新生”“我是虚无/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任何事物/也不情愿成为任何事物/如此,我将全世界的梦想都集中在我的内心/”还有他戏剧小说,我在等着汉译本。

有个谜他身上,起72个异名给自己,令人不解。

生前作品发表以及手稿遗作,均署的异名不见其本名。费尔南多·佩索阿本名,被他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才会用到它?打六岁第一个异名起,这本名就一直被陌生化,边缘化,当然随着一个个新异名的涌现,也不排除实际是悄悄被他把它置入了深深处,于众异名中。

我认为这还是他的藏起来。

这些异名有如衣服,穿身上像人装在套中,且层层叠叠套裹;许是很安稳吧,他待里面:这“套中人”。

也许,他另有其因。

一生未婚但有恋爱。失恋不是他,是女友奥菲莉娅·格罗什。复合让她又失恋。最后不婚也非他决断。他“去参加葬礼”、“车站接人”、与同事争竞,都惴惴不安,忧心忡忡,这样大事他会有决断?应是反复中拖来拖去,拖成不婚,直到47岁死去——自然也无嗣。难道以本名为中心,72异名簇拥成一个“佩索阿之家”,是要弥补他现实中的无家吗?

他是有病死的。身体自然从来不好,多病,长期失眠,要拿很多时间补觉;可以想见,他活着时人的虚弱,苍白:一根风中的芦苇。

他却说,“我要焕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轭套的巨大沉重。”但我想,这不过是用来给自己打劲的口号,因为不光惧风怕寒,他还畏光——

有幅画面,他趴卧半抬身,手遮眼挡光,眯望前方······

上苍是眷顾人的,让有幸看见其秘密、真相的,不是那些心广体胖、面色红润人,偏就捡选病弱如佩索阿者。

他看见了什么?

去他书里吧,看他眼眸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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