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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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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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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我心中

那天大清早,他就从家出来,出来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离家好几里远,终于在村打麦场上的几间杂屋前看见我了,看见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坐在父亲单位绿皮大头车的副驾上。然后,我就看见他一下仆倒在地,打着滚,白头发上沾着麦场上漂过来的麦糠和地上的土,哭喊着:“我的儿来······我的儿来······”

这撕心的哭声,同后来我四叔的女儿我的叔伯妹妹出车祸,面对单位来人,四叔说着:“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时的哭声,何其相似乃尔!

一家人、一家人,连哭声,连对逝者说的话,都这么得如出一辙。

在祖父漫长的人生中,他听过的哭声和他自己的哭声,他可数得清?在一次次的哭声里,特别是哭他的子辈、孙辈,那颗哭泣的心-----该是一颗什么样的心?我每每特别想知道。

“亏着心大,不然,老头也早走了!”这是邻居夏二奶奶讲他的一句话。

他心,是够大的。脾气躁,莽撞易怒,但怒发完了,就完了;不光是怒,是什么都不往心里装。不管出多大的事,照吃照喝照睡,所以他身体壮。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他得过病吃过药打过针。他一天三酒,手不离烟,家人劝他少喝点少吸点,他回说:“又喝不死吸不死人,下地干活还就全靠这点酒力烟劲呢!喝点吸点怕什么的!”说着还往胸脯上,把大手那么一拍,发出“嘣嘣嘣”的响声,让旁边人都听得清楚的。

他这身子骨,一看就是出力干活的,黑红脸膛,个头偏高瘦,手脚胳膊上血管曲张;除了三叔,出力干活全家没有能赶上他的。我结婚那年,家院移栽一棵矮石榴树,吭吭哧哧刨半天刨不下来,他叫我让到一边去,他来——抡起镢头,咔咔叫几下子,树就脱根倒了。我这时正值壮年,他都快70的人了,我竟干不过他。

我喜欢他干活或者说劳作时的样子---他推独轮车往地里运粪运粮运土,逢坡遇坎时,他拱起腰朝上冲;在朝霞和晚霞里耩地耙地,手执那鞭,掌着那舵,喝着那牛或骡,专注专业,投入、忘我;打麦场上,沾着皮壳的麦子,随着他手里的木锨空里扬天一洒,麦子稳稳当当得象阳光一样落到他脚跟,麦糠象落叶一样听话的飘到他想让它去的地方——我看了,有一种激情!

我还喜欢另外一个时刻观望他,在他侍弄完田地歇息的时候:他坐在地头的水渠沿上,吸着烟,望着刚被翻耕一新的秋收后的玉米地。他对假期回来帮工的我说:“什么最好看?整完的地耕完的田,你望望,这庄稼地多好看!”

是挺好看!翻上来的新土象新墨一样,把之前满地的枯秸败叶残茬,都给濡染了,齐整,清净,簇新,还散发着泥土气味。这时,他好像发现田里哪地方有个瑕疵,起身扛着锄,走回田;垂头俯身弓步双手执锄----我看见他修整的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土疙瘩。夕阳照着他,把他身影投到地上,放大的有点夸张,像扯动着的青色的布匹。他还在划动着他的锄,就觉得被他执在手上的不是锄,是笔,一支毛笔或画笔。完工了,他再回来像方才那样望着,又点支烟,口中还“啧啧”着,又浮现出先前的自我陶醉的那神情。

他望田,我望他。他和我头上,是蓝而高远的天。

论种地的好把式,在苇湖村,他数第二,没有敢说第一的。但他还是念念不忘种地外的那件旧事,有时还要我给作出评判。

“当初你爸不拦着,我就上公社的兽医站了,咱家就会多一个吃公家饭的!”他提的这事,是上世纪70年代初人民公社发现他会给牲畜看病,曾要他去兽医站当兽医。后来我听说,父亲考虑他没文化、特别是脾气性格不易与人相处,就没同意他去。他问我:“你说说,你爸当时这事做的对不对?!”

这事我哪好评判!都过多少年了。我嘻哈着说:“你是老子,他是儿子,你当时为什么要听他的?!”

他就又口吃起来。我也没听清他含糊的话。他这个一家之长,在家里的地位,也很有戏剧性。45岁以前,家里没有不怕他的,动不动就瞪眼、拍桌子砸碗,尤其喝酒的时候,家人都是躲的远远的,大小事都他说了算-----不管对错。一过45,就反过来了,别人的意见经过反复证明,都比他高明,都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中心”就从他身上转移了,当家的不是他了,他变成了家里的“老兵”;现在不是像过去那样他批评人,而是被批评,当然那肯定是针对他的莽撞言语、行事及带来的不良后果。但也得防着他被批评“急”了,突然的“霸气火气”复燃,那也可是相当厉害,令人难以招架的!至于父亲不让他去当兽医,那个时候,他不但过了45,都46了呵!

除这件旧事,还有个事让他念念不忘,也是关于兽医。

他想找个人跟他学-----给牲畜看病,就是招学徒。

给牲畜看病的医术,是祖传下来的,整个家族里就传了他一人。这医术,与外面的兽医颇为不同。医具针、刀、钳均为他自造,材料或铁或钢或铜,有几十枚(个)之多,平时放在一个狼皮黑套里。最出奇地是他的药,用麻油熬煎过的那些黑乎乎的药丸药团药条,原材料竟都是晒干的驴屎蛋子,自然这些‘驴屎蛋子’在使用前,要先用钢针扦着倒插于地,用火点着烧熟后研成粉方可医用。最不出奇地是他的治疗室:家院里一套稀松平常的木、铁大架子。

我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来找他来看的牲畜,既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但大多是别处看过没医好的。用了他的医法,不能说百分之百治好,绝大多数都能“康复”。我亲眼就见过,一匹枣红大马腿瘸的都站不住,扎过他的三回针敷上那驴屎蛋子药丸后,不消多日便能上路干活。他应是很早或说是很年轻就开始看牲畜,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挂上个牌、正儿八经的坐诊行医,而是像个游医-----有人来找了来请了,才这儿那儿的去?光是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记不清跟他遛了多少乡串过多少庄,当然他都是被人像敬天神一样请过去的。他这医术,拿现在来说,就是非物质性文化遗产 ,他就是代表性传承人,这项目只要报上去准定通过审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找个人,把这传了几代的‘秘技’再续传下去;要是在他手里断了,传不下去,他说他以后没脸见老祖宗,没法给地底下的祖师爷交代。

最初我也是他的候选人之一,后来一上班就不行了,然后是弟弟、我几个叔家的弟弟——末后把目标瞄准我四叔家的弟弟,本来都开始跟着学了,高中后弟弟成绩越来越好,考上了大学,就又不成了。自家人选不着,最后从宗族扩大到五服以外,这可是违反祖师爷当初定的规矩的。 我也亲自帮着他做工作选人。他还使出了他的“拿手戏”-----用侃子(老家农村成语、谚语的别称)话术来招徒。

别看他不识字,卤莽粗心 ,就是侃子多,还会用,用的还妙,逗趣把人逗的肚疼。其实家里家外没有谁爱用侃子,不知他都是从那学的,能学的估计也就是在他东西南北的给人家看牲畜时习得练就的。我读《堂吉诃德》这本小说时,看到里面的桑丘·潘沙,一下子乐了,桑丘太像我祖父了——一动口一张嘴就是成语谚语,满肚子都是这个,你不知道他老人家能有多少侃子!

他的妙计是---入他眼、有可能成为人选的,他就往外掏侃子,一个一个又一个,把人逗高兴 ,把道理---他认为的大道理,寓理于侃子,说服人,听他话,跟他学,学祖术,传世代 。

那回,我陪他去一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学的本家侄,去说这事。他连用几个侃子把情绪调上来后,紧跟着又说:“咱家祖师爷手把手传给我的,外人比不了,咱可不是“窗户边吹喇叭-----名声在外”,是“屁股上吊扫帚----好伟(尾)大,是独门绝技!”

本家侄问了句,有那么厉害嘛?

“那还要说!”他点上棵烟,又说:“过去也有他们不服、嫉妒的,说咱是野医、猫三路,这尽是‘歪嘴讲故事---斜(邪)说’,我一听就‘炭火盆扛肩上----恼火’”。他这一溜一溜的谚语把我都说迷了,而且他也不结巴了,本家侄也好奇的跟问,喜的我们爷俩都感觉有戏。但冷丁听到一句“能挣着钱吗,看牲畜的还多吗?”

祖父一急又口吃了一阵子,才讲出话来:“马槽边上的苍蝇----混饭吃,别人那是;咱家这是凭真本事挣饭吃,还能吃的好好的。”最后本家侄一句:”我想到职业中专学电工!”

又完了,这还再说个嘛?!

把侃子都用光了,后来他都60多了,一个徒,也没收着。他也就罢了,这时候。

都认为他能活100,身体少见他这么好的,但他只活到了97。 最后是死在吃上。

吃的那个是羊肉。是看他的亲友不知谁带过去的。他和村里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图着“好啦呱”、“凑热闹”一起去了一家养老公寓后,亲友们就隔三差五的去探望他,带着吃的喝的,特别是他爱吃的羊肉。这次的羊肉,吃两顿没吃了,他不舍得扔,放了好几天,他又吃;天又热,他吃下变质的羊肉,食物中毒了。当天夜里就把他及时送进了医院。都觉得他身体好,没大事,但在重症室里留了好几天才出来。再看见他,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个像山石像槐树一样结实的老者,成了一根风中谷秸,又虚又弱又摇又晃。

他在病床上,很费力的对我说:“孩来,到了我的点了。”

我安慰他说,这不好多了么,比前两天有精神!

他在枕上歪了下头:“不能再活了,活的忒长了,老人长寿伤子孙----”他就说到,我二叔家的叔伯弟、四叔家的叔伯妹都是不到20岁就早逝···还有谁谁的,都是他“克”的,是他的长寿减了他们的寿。

“哪有的事,这都是迷信!”我说着,把脸别过一边,甩掉滑下来的泪。从祖母开始,三叔、父亲、二叔、一个叔伯弟、一个叔伯妹,我有6个亲人---最小的12岁、最大的我祖母51岁,都是年岁不大,他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过早的飘落了。

有没有事?他说,他都得“蚂蚁搬家----该滚蛋了。”他口吃起来,完了后又接着说,他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他的这两个侃子,让我正掉着的泪陡地止了,泪脸上竟怎么也忍不住地浮出个一个笑来。

他叫着我的乳名,他说他要死!他得死!不能再活了!

但当天晚上精神突然好起来,他还要圆宵吃,一口气吃了四个,言语行动显得有劲,也很有精神。家人还以为他会好起来。

但隔天下午,他溘然而逝,差三岁不到一百。

他再活三岁多好!若再多活三岁,我的祖父就能进苇湖村的百岁寿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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