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 福州
“我们下周末去福州动物园吧,去看看那只‘流量动物’——网红大猩猩。”
“动物园有什么好去的,我们去海洋世界!”
“海洋世界?嗯……这让我想到了水族馆,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经常有在发水族馆的门票,那时候觉得这个老新奇了,而且只要十元。我那时候特别想去看个究竟,就哭着求我妈妈……”小潮沉厚如钟的声音从寝室上铺响起。
“你怎么老是哭啊,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嗯……应该是2个月前”小潮答道
“那你哭是为什么啊?”
“还能为啥,我妈叫我去剪头发,我不肯去儿,拗不过,你看,剪了又特别难看。”
“我们都老久没哭了,你是不是小时候父母没对你做好排便训练,让你随地大小便啊,超我机能那么差。”下铺寝室长老陈的声音伴着他手里的手机游戏声,一并响起。
“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小时候就真是‘随地大小便’,但是是随痰盂的便,因为家里没厕所,就只能上痰盂。自然就是痰盂在那儿,就在那儿随地大小便了。”小潮一改低哑的口音,高声笑着说。
“那你一定是金痰盂之子,痰盂金龙吧。”室长搞怪且面无表情的声音从躺椅上响起。
这是三天前的夜晚小潮寝室的一段对话,也是室友们对小潮最后的记忆。嬉笑过后,第二天寝室里只留下小潮空旷的床铺。室友们只记得他挺高兴的,也不知道是要去干嘛,就早早出门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其他印象了。直到第三天,还不见小潮的踪迹。不过也还是没人在意,直到辅导员找上门来。辅导员问小潮消失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家都只记得上面这个情节了。
“田导,我猜小潮应该不会是……”小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寝室长快速用手拂了一下他的屁股,谈话立马被寝室长打断了。小穆就是上文提出要去动物园的室友,也是小潮在这唯一的朋友,穆祈欣。
寝室长老陈立刻挺到了辅导员的面前,滔滔不绝的补充道:“我们的小潮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说话特别能扯、心思又极其细腻,动不动就爱哭,我们都是学心理的,用专业术语来讲,我们有点觉得,小潮似乎有点‘退行’,但虽然说我们会跟他打趣,但其实都没有恶意,我们其实都挺喜欢他的,感觉他很风趣幽默,他也总是乐于和我们分享,而且班上也只有我们和他关系比较好,他只对我们几个人比较熟,在班上其他同学面前,似乎只是一个小透明,平时都是我们陪着他玩。平时也都没有什么冲突。”
然而这次他终究不透明了,隔了一晚,周一早上上课时,床上不见其人,点名也没答到。人不见了,这才一下子惊动了辅导员,室友们也才如梦初醒。谁知道,他周日下午高高兴兴地出去,晚上竟然就不回来了,手机也打不通……
室友们七嘴八舌的对话没有提供什么有效信息,辅导员也很是头大,而寝室长老陈,虽然一昧说着他和小潮很熟,但也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干嘛了。小穆则是迫于寝室长的压力,且因为他这次确实也不太清楚情况,所以也没怎么说话。
辅导员没有从他们稀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回答中获得什么信息,问题陷入一筹莫展之际,辅导员抿了口茶,正准备挥挥手让这几个“胡言乱语”的室友离开,然而他却先下意识的看了看桌上的手机,有新消息,他打开来,首先是有点迟疑,招手让他们回来,然后又打起了电话……
只言片语中,小穆似乎发现,事情严重了。
“他昨天是落水了,你们知道吗?还好被退休消防员救起来。”辅导员打完电话说道。
“啊,溺水?这咋一件高兴的事,怎么还差点害死他了?该不会是?”一旁沉默已久的小林激动地把字吐了出来,却又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忙用手捂住嘴。
“唉林铭宇,你知道事情的经过吗?”
林铭宇打开了微信聊天记录,那天晚上的事终于有了点眉目。
聊天记录也极为简短,几句对话就还原了事情经过。
小潮:“我见到他了,警校生,185,高又帅,谈吐大方,会交际。”
小潮:“完爆我了”
林铭宇:“哈哈”
林铭宇:“那咋了”
林铭宇:“我们只是大学生,经验不够啊很正常”
小潮:“自卑情结被唤醒了[表情枯萎]”
小潮:“哎,无论我怎么样,我都会有一种很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的感觉[表情衰],今天在宴会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林铭宇:“大人桌是这样的”
林铭宇:“哈哈哈哈哈哈”
小潮:“唉”
小潮:“怎么办啊老林”
小潮:[通话时长36:18]
“他这是去约会了?”辅导员略带尴尬的笑问道。
“不,不是,田导您还真会说笑,两个男的怎么约会。”林铭宇也尬笑回应道。
“那他是因为什么跳的呢?”
“田导,是这样的……”
然后林铭宇讲述了那天的经过,原来,小潮是参加了一个学术研讨会征文活动,应该是关于什么“三线建设”的吧,他在网上找到了一些研究相关领域的学者,邀着在那天见面,所以挺高兴的。小潮邀请了两位学者,一位是我校的社会学老师,一位是警察学院的一位警校生。他本想着只是个学术研讨,所以穿的比较随意,可没想到来的人都“烨然若神人”,而小潮只能“缊袍敝衣处其间”,穿了一件初中时的旧牛仔外套就来了。本来自告奋勇说餐饮费由他负责,但也先被同校的社会学老师请了。警校生还带了他的指导老师一起,而社会学老师又带了他的女儿,小潮本来就不善交际,桌上又多出了那么多光鲜亮丽、关系复杂的潮人,这让他很是不适。
饭局才刚刚开始,小潮就已经“破绽百出”了。这个餐馆是社会学老师专为小潮选的贵州酸汤豆米火锅店,小潮是贵州人,老师本想让小潮来介绍一下吃法与菜品,以此打开僵局。没想到小潮却根本不熟悉这些菜与吃法,反而是让对面的185福建土著警校生抢了风头,开始从容介绍起来。小潮在一旁不仅二话没说,还连筷也不敢先碰,生怕坏了规矩。然而对面的警校生已经开始为各位分发餐具、开涮食物了,并且与大家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自信与从容。饭局中小潮为了故作镇定,在宴会上强颜欢笑,却不觉已经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他的厚牛仔夹克更是让他感觉,似乎此时是他被放在火锅里涮。
但小潮并不甘心成为待宰羔羊,为了控制局面,他时时在说话,处处在行动,似乎是要宣誓自己的活跃。然而却次次不在话题上,颇有些“搞笑气氛人”的意思。比如说,社会学的老师和185警校生谈到他们是老乡,都是永泰人时,小潮却突兀的说道:
“永泰啊,我做梦梦到过,在梦中,我坐高铁回家,居然路过了永泰,而且还莫名其妙停下来了,我一下车,居然在下雪,按地理知识说是不应该的,而且去贵州的高铁其实也不经过永泰,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小潮滔滔不绝谈了那么多,但一众均没有接话,气氛一度陷入了诡异之中,似乎是有幽灵经过,但幸好最后社会学老师为他打趣解了围
“果然是学心理的,这个梦一定有什么隐喻。”
小潮尴尬的笑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些。而且小潮在说话时还一不小心把饮料洒在了锅旁,顿时水汽蒸腾,发出了“呲呲”的声音。
社会学老师用手轻轻碰了他一下,提醒着他该说研讨内容了,老师看过小潮的内容纲要,感觉选题方向还不错。
约50岁的警校生的老师率先开了口“你介绍一下你的选题亮点吧”此时的警校老师,就如同电视剧里经验老道的干警,正在审问情况,“我也是贵州的,对这个选题很感兴趣。”
然而这时的小潮,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内容大纲也全忘了。只很泛的介绍了一下他的选题,其他几位自然也就没有了兴趣,不一会,宴会成了185警校生的主战场,他正在分享着他的想法和他光明的前途未来。甚至,社会学老师已经在准备为他介绍女朋友了。
宴会结束后,小潮感到极为挫败,为什么自己又把这样一个机会搞砸了,为什么自己总有这样的谨小慎微感,为什么自己没有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自信……
“昨天的情况就是这样,小潮太对自己全盘否定了,就这样跳金山湖里了……”
听完林铭宇的复述,搞清状况后,穆祈欣很是震惊且疑惑,他深知,小潮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却为什么在这时跳了下去。但还没等小穆来得及进行反思,老陈那冰冷的声音已经浸入了大家的耳蜗,“呜,痰盂金龙怎么坠入金山湖了,呜,小潮。”
老陈尴尬且毫无共情的话一下子把大家愣住了,辅导员也吃了一惊。但小穆却已经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老陈居然在众人面前居然也说得出口。他知道老陈常常会用这种开地狱玩笑的方式进行自我防御,以免自我表露。但这次的地狱玩笑,未免实在是调侃过头了。小穆感觉,这简直就像自己之前在心理学史课上听到的,一段有趣的对话。那就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开创者弗洛伊德与得意门生阿德勒决裂后,阿德勒去世消息传到弗洛伊德耳里时,弗为了嘲讽阿德勒,说的一段极具讽刺意味的话——“这对一个从维也纳郊区走出来的犹太男孩来说,死在阿伯丁这本身就是一个惊人的经历,这也证明他已经出人头地了。”而老陈与我们的“痰盂金龙”小潮也正有着这样的关系。老陈和小潮是班级上的第一和第二名,但老陈因为不善于学习文科知识,在很多文科类学科上都比不过“做题家”小潮,但是老陈有两点好,一是拼了命的死记硬背;二是无论是多么无趣的德育活动,他都拼了命的去参加,所以综测能保持第一,甚至在文科类科目上反超了小潮。
面对小潮的苦难,室友们都在无底线的打趣,老陈则像是听闻“阿伯丁的犹太男孩”一样,心里似乎露出一分快意。唯有小穆知道,小潮这个“痰盂金龙”是有多么的不易。因为小穆也是这样过来的。他知道,小潮是一个来自贵州的下岗工人子弟,生活拮据,读的厂子弟学校也早已经失去往日风光,高中升学率极惨,重本可谓凤毛麟角。小潮能来到这里,与大家一起读书,已经是从痰盂中跃出的金龙了。然而这条刚从痰盂中跃出的金龙,却似乎一下子又扎进了泥堆里,失去了过去的方向体系,如迷雾触礁一般,沉入了金山湖中。小穆与小潮一样,不适应这个体系。从这一方面来说,他们是同路人。他们都知道,大学里很多课都是水课,很多活动也办的极其糟糕,根本没有必要去参与这些活动,甚至在这方面进行内卷。小潮曾经对小穆说:“我现在感觉像是被绑上了一辆终究会撞向毁灭的战车,我不想与它一同陪葬,但唯独却总是有像老陈这样的人,热衷于与这样的战车赛跑,即使他不知道会冲向何方。唉,老陈根本不喜欢心理学,他那样的特征也根本不能给别人咨询,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打败了我们这样的一群爱好者,在成绩单上排行第一。”因此,小穆也十分痛恨老陈,痛恨在这个体系下的成功者,但小穆也知道,如果没有了这个体系,又怎么办呢?我们只会读书啊!小穆望着老陈冰冷的脸,只一股闷气。
“哎小潮啊平时还是太内向,这多简单一个事,搞砸了居然就跳湖去了,你们说这算什么。”辅导员的声音打断了小穆对老陈的愤怒与无奈,这时他的火气更加上来了,什么叫做“多简单一个事,什么叫做平时太内向。”但看到辅导员戏谑的神态,小穆突然又感到一阵的无力与害怕,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沦为了这样的一个“失败者”,是不是也可以被随意贴上标签无法辩解了。且甚至就算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似乎也总是会被上位的大他者给任意定义,小穆知道自己在这里无法选择,只能被“刨掉我的思想和我的心脏”了。
但小穆还是不解小潮为何会跳湖。他想象着,那天晚上,宴会散去后,社交失败的小潮孤身走在金山湖公园,在微暗的灯光与凄冷的寒风的笼罩下,看着身边尽是闽A牌照的车辆,听着他听不懂的叫卖声,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与高度现代化、消费化的街区……也许,这里并不属于他,这儿没有他喜欢的洋芋粑粑,更没有他熟悉的筒子楼与简单的人际关系。更没有人理解一个从计划经济时期含情脉脉的熟人社会中走出来的下岗厂子弟此时此刻在想着什么,就如同“在阿伯丁的犹太人”,因为这一切对于沿海的新一代居民来说似乎是一个“天方夜谭”,听闻小潮经历的同学都觉得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非商品经济框架的时代的生活了。”小穆感叹的想到,因为他也曾经经历了这一切,所以才会支持小潮参加关于“三线建设”的学术会议,但依旧似乎是痴人说梦。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厂子弟在东南沿海是极为孤单的。”但,他怎么就这样跳了下去了呢?明明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了,我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总不可能是像我们一个福建老师说的,是因为一个会从地里冒出来的、拉人下水的白胡子老头,把他给拖了下去吧。
“田导,你说的内向,似乎就是小潮说的谨小慎微感吧。”林铭宇在一旁补充道。
“谨小慎微感?我们也不想啊!”像小潮和小穆这样的厂子弟,他们都深信读书带来的阶级跃迁,但即使跃迁后站在了相同的位置,也依旧会感觉自己比他人低人一等。从而谨小慎微,无法逃脱。小穆知道小潮的自卑和拧巴,他也曾多次开导小潮,没有必要去与“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硬拼。但小潮似乎就是那么一只倔强的从痰盂中跃出的金龙,不愿泄气,想到这里,小穆忍不住一笑,虽然老陈常常开一些地狱笑话,但却似乎有些时候老陈的调侃还挺贴切的,小潮似乎就是像“金龙”一样有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因为他曾经成功过,他从一个下岗工人家庭来到了这里,然而现在他却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和对自身价值体系的否定。
小穆想着这个曾经豪情万丈,而现在已陷入困兽之斗的男生,抱有深切的同情。所幸小潮最终还是被路过的退休消防队员救起,虽然短暂昏迷,但身体并无大碍。
情况核对完毕后,辅导员不让同学们到处声张,对外就说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但小潮的室友们依旧好奇,小潮回来几天后,寝室长和林铭宇就开始帮他分析,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谨小慎微”。他们大胆但又老套的分析说“这一定是你原生家庭的原因。”小潮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说:
“哎呀,我加了那警校生的微信,他也是这个意思。”
“呜呼,你要和警校生谈恋爱吗。”老陈的声音立马在一旁响起,使小穆,小林和小潮三人都挂上了说不出话的冷笑。
小潮不理会、继续说道:“我夸赞他举手投足间尽显自信,他说这归功于他的幸福的原生家庭。没想到他也知道我们心理学的这些玩意,还凡尔赛了一下我,但让我最烦的就是,他说我很‘可爱’。”
“可爱不是很好吗?”林铭宇说到。
“可爱是对弱者的怜悯,我就是被可爱害了,我老是被说可爱。”小潮拖长语调、提高声调说道。
“这已经是我最近第五次被说可爱了,可爱限制了我,他让我什么也做不了。”
“当人们说到可爱时,这往往激发了他们的保护欲,他们会保护我,就像警校生抢在我前面发餐具一样,我没有成长的机会了。”
“或许这也跟你的原生家庭有关。”林铭宇说道。
“是,我就是被父母保护太好了……”
“小潮,所以你原生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呐。”林铭宇问到。
“都挺好,我爸,我妈,和我……没什么。”
“那你是金痰盂大王吗,金贵啊,被保护的那么好。可爱的金痰盂将军,呜呜。”老陈又阴阳怪气且面无表情的说。
穆祈欣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拉起小潮的手,将小潮拉出了寝室,到走廊后,小穆捏着小潮的肩膀、与小潮对视说;“小潮,你我都忍了老陈很久了,他们情商太低了,老陈就是一个不会共情的怪物。我也常是敢怒而不敢言。但你是幸运的,你看,你至少还有一个家庭,你看老陈,他从来不会体验到家庭的温暖,就算他成功了又怎么样?”
但是小潮摇摇头无奈地回答道:“但是老陈他不在意这些,他不觉得这些不好。他已经和家庭决裂了。而且我的家庭……哎”
“小穆,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如果一个和你人格取向完全相反的人,不断走向成功,这是否意味着我注定走向失败?”
小穆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但他很想再详细的问一下小潮的过去经历,但是小潮终究不愿意谈及自己的过去,小潮只是叹息,没有人经历过他这样的经历,自己无法在这样的评价体系中证明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是极其孤独且无用的,犹如亚细亚的孤儿,犹如这个社会割裂的存在。
痰盂固脏,何问其由。小潮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转而说:“哎,老陈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我先进去了,不然他们起疑心。”小潮轻轻地撇开了小穆的手,眼神暗淡无光,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等小穆再回去时,小潮和老陈已经在哈哈大笑。
二
2024年1月 贵阳
不一会寒假到了,小潮和唯一的朋友小穆告了别,收拾好了行李。如同离开酒店一样,离开了寝室,向回家的方向奔去。高铁穿过了东南沿海的丘陵,向着西部开进,远去福州,回到了他的来时路。高铁飞驰穿过南昌、长沙、凯里等城市,地貌从山地、平原又变回了山地…最终顺着湘黔线,小潮终于回到了他来时的地方,贵阳。小潮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了通道漫长无边的贵阳北站,来到了位于站前广场的公交站台,站前广场也是一片高楼林立,云遮雾绕。此时的贵阳,正在经历着一年中最致郁的季节——冬季。这时天无三日晴不再只是一句调侃,而是化作了具象的阴雨天和无孔不入的毛毛雨,气温在0度徘徊,水汽在空中聚集,一个月难晴三天。黔贵大地完全被湿气吞没,一片肃杀,好不冷清。面对着眼前的观山湖CBD,小潮知道,这儿也还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20公里之外的威清市,一个传统的老工业城市。
威清市由工业而生。明代时,这儿只是帝国边疆的一处驿路卫所,至清代民国时也只是一个农业县城,虽有交通之要,经济却久未发展。直到了1965年,三线建设才使得这个偏远的农业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省有机化工厂、第七砂轮厂、省化肥厂、省冶炼厂、威清火电厂等一系列工业企业沿着威清的大型人工湖——红枫湖一字排开,一时间,古老沉寂的威清县变成了一个化工管道、高炉烟囱交错成林之地,县城内外,机械曲折转动;旧日驿路,火车扶摇开进。……也正是由于此,威清县才于90年代升格为了威清市。
小潮挤在威清市狭小的公交车中,乡音不时在耳边响起,老奶奶唠的家长里短,似乎在小潮二十年的人生中,还是过去的样子。公交车摇晃着开出了威清卫的东门,路面如旧坑洼不平,摇晃的车身发出吱呀嚎叫,似乎是这个老工业城市悲痛的哀鸣,车上的乘客则因为剧烈的震动而摇头晃脑,一会儿屁股离座,一会儿头撞栏杆,结石也似要被抖了出来,必须得尽力抓住栏杆,维持着自己不被抖落下去。这班通往老工业区的公车,顿时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航行的帆船。
“bang”——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紧紧湮没了呜咽的车厢,小潮也炸的短暂失聪,探出头去,原来是旁边的大货车,轮胎深陷泥坑之中,快速旋转,奋力挣扎,竟爆胎了……
终于,公交车来到了一片棕地,这儿是威清市的老工业基地之一,晶化化工总厂,曾经的大Ⅰ型企业,小潮的家就位于这里。此时天色将熄,路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上,生锈且歪着头的高压钠灯穿过法桐树的枝杈正在发出金白色的光芒。
“哐哐哐”,小潮脚步声才刚在楼道响起,远在7楼的父母便已经将门打开,对此小潮早已经寻常。到家门口后,母亲将行李箱接去,父亲则问东问西,小潮不想一一回答,只是寒暄几句,便抱起了手机,但依旧有什么“保研”、“考公务员”、“三支一扶”、“西部计划”等词汇跑入了小潮的大脑,让他很是心烦。他又转而聚精会神的看着电视,电视中正播放着关于“龙行龘龘,欣欣家国”的春晚预告。“从上古图腾到吉祥瑞符,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龙逐渐演变为……”然而这时,小潮的耳边却突然发出了痰盂打翻之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打骂声,还有换尿布的声音。“龙逐渐演变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与文化符号。2024年总台春晚以“龘”字为题眼,用‘龘龘’之姿……”电视新闻声在小潮的大脑中重新响起。过一会,却又有一个人影在电视机前晃过,小潮气愤的大呵一声“挡到咯,快让开。”黑影便又随着几声哀叫而消失不见。正在一旁做饭前祷告、戴着白色头巾的妈妈也跑过来说:“小潮,你干什么啊?”“哎呀,又吵到楼下的邻居了,他们肯定听到了,罪过啊罪过,求神原谅,阿门感谢神感谢主。”小潮没有反应,这对他来说似乎已经寻常,他只是不屑的看着妈妈,似乎在说:这有什么?母亲也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前去祷告,“请神打开天国粮仓,把生命发酵粮……”但不知怎么的,又是一个黑影扫过,“啪”的一声一个碗被从桌子上碰下来了,摔得稀碎。“生命发酵粮”也被撒在了地上。接着的是一顿清脆的打骂声,不过这些都没有进入小潮的耳朵。
三
小潮吃完晚饭后玩了一会手机,便睡眼朦胧准备睡觉了,在洗漱时,他突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在对自己笑,并且自己似乎还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小潮顿时睡意全无,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刚并没有笑,更不会有声音。且这时已经是凌晨1点,爸妈都已经入睡,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怪异到了极点,他已经不敢再看镜子一眼,只好转过头去,避开镜子,继续洗漱。
回到自己房间后,由于自己的床就正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小潮觉得这事儿还挺玄乎的,虽然其实已经很多年了,但还是小潮下意识的想去关上门,以免睡觉时看到什么。正准备关门时,余光看到妈妈贴在隔壁卧室的墙上红十字架,他似乎又有些安心了。
他上了床,将手机放在枕边,明明是寒冬腊月,小潮却感到浑身发热,怎么也睡不舒坦。迷迷糊糊中,小潮做了一个梦。
“又是这个熟悉的街口。法桐树遮天蔽日,四下漆黑,寂静无人,空气中散发着雨后泥土的味道,晚上我独自走在那漆黑的街道上,只有煞白的水银灯灯光从树丛中透过,一只黑猫从我面前闪过,消失在了那个熟悉的窗台下,我怯怯地将目光向窗口投去,本应该是漆黑的窗口却灯光闪闪,随着一阵呲呲咔咔声,从破碎的窗户玻璃中伸出了一颗腐化的女人头,脖子似乎被碎玻璃卡住,吱吱呀呀的流下暗红的血……人头竭力地喊,‘小丝儿些哦,你家老娘好惨些哦……’”
小潮顿时感到恐怖与恶心涌上心头,被吓得大汗直流……小潮惊醒了过来,原来只是梦一场。他睁开了眼,用手机看了一下时间,2024年1月20日早上9点。此时自己正躺在厂家属区的家里。
哎,又是“王二孃”这个“疯人”,这已经不是小潮第一次梦到这些“疯人”和小时候的晶化场景了,但这次的梦十分有趣,小潮打开了手机上的百度贴吧,在梦核吧里写到
“千禧年初的我仍生活在老国企家属区,那时的记忆早已经如同早期的梦核照片一样模糊,但那时期的晶化,却似乎有一层神秘面纱,无论是那些飞碟状的房顶、茶色玻璃、水磨石地板,亦或者是马赛克墙面,似乎总会渗透出一些粒子,散发出一些波的气息,而夹杂其中的那些‘疯人’,便是我头脑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写完后小潮便又从手机里选了几张晶化俱乐部和70年代老家属楼的图片,PS调色后作为帖子配图一并发了出去。
其实小潮早就已经搬到了威清城区,但因为过年,才又回到了在郊区的晶化老家。可虽然他已经搬出来6年之久,却依然常常梦里回故乡,梦回千禧年的晶化。而6年过去了,晶化也依旧没有怎么变,而且因为厂子倒了,已没有多少人气,反而愈加破败了。
涐の倥噓寂寞矢落:“楼主,你说的那些疯人还在吗?有照片没有,如果能拍到他们作为梦核照片,一定非常有趣!@永夜的潮潮”
永夜的潮潮:“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有些人已经去世了”
涐の倥噓寂寞矢落:“我就住在你们晶化旁边的枫阳水电站,我对这些也有印象。”
永夜的潮潮:“那挺巧啊,有空见个面。”
小潮不一会便收到了这样的几条消息,虽然小潮知道目前在街上应该遇不到这些“疯人”了,老旧梦核建筑也拆的拆,改的改了,但他心想,反正是第一天回来,也好久没看晶化了,就随便出去逛逛吧。
小潮随便解决完早餐后,便早早出门沿着记忆中的“疯人”分布轨迹开始寻找。第一站便是住小潮楼对面的王二孃家。走上街道,只见昨日夜晚的高压钠灯灯盒在白天已显得锈迹斑斑,而十多年以前,那个锈迹斑斑的灯盒中装的就是梦中的水银灯,高压钠灯是现在换装的,比以前的水银灯更温暖,更明亮。但也减少了一丝怀旧的味道。小潮四周打量了一番,晶化的街道也还依然如故,遮天蔽日的法桐笼罩着三层楼的老筒子楼,垃圾桶集装箱随意地摆放在路边,有些垃圾桶还冒着烧垃圾的黑烟。绵绵阴雨之下,黑烟袅袅,水泥地上满地是枯黄的、浸湿的落叶。
小潮走到了位于自家对面的7号楼,那正是梦中“腐败人头——王二孃”的家,她是厂里的家属工,丈夫早逝,多年来和小儿子高胖相依为命,她精神不太正常,经常在路上破口大骂,因此晶化的小学生上学时都要绕着她走。她吃饭时,喜欢拿着碗走在街上吃,明明碗里只有一些白菜和白米饭,她却似乎吃的津津有味,有人走过时,还会用手护着她的碗,投出恶狗护食的眼神。或者有时她也会装作自己吃的是什么大餐,在路人面前故意表现的津津有味,用筷子在碗边指指点点。晶化一些调皮的学生,喜欢来作弄她,有一次他们用石头把王二孃家窗户砸破出一个洞,王二孃就从洞中伸出头来,辱骂这些调皮的孩子。这个场景大概就是卡在玻璃上的“腐化人头”的原型。虽然大家都会对王二孃投去异样的眼光,但小潮的妈妈却似乎不一样,小潮妈妈经常和王二孃一起吹牛,甚至一起买菜。这让小潮也很是不解。
但七八年前的一天,小潮放学回来后,却看到有很多工人在搬王二孃家里的东西,还不等小潮开口,大人便告诉他说——王二孃死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一个感冒,王二孃生活贫困,早早下岗,收入微薄,感冒后只敢吃点甘草片,儿子又外出上学去了,就活活拖得病情恶化死在了家中,被抄表员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了。
自打那以后,小潮走夜路经过她家时,总会躲得远远的,生怕她那漆黑的屋子里冒出些什么。没想到今年过年回家竟梦到了。
如今不仅仅是王二孃家,甚至整栋楼都透着死亡的气息,小潮站在王二孃家的窗台前,透过蓝色玻璃,观察着里面,屋内一片漆黑,空空如也,只有时间的痕迹。
小潮继续走在晶化熟悉的道路上,近几年晶化人口流失越来越严重了,街上看不到什么年轻人,只有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要么是坐在烂沙发上,旁边用晶化原来的铁桶做了一个简易火盆,烤着火看着自家养的鸡发呆。要么是一些老人三三两两的聊着天,或是一些老人拄着拐杖如僵尸一般的彳亍行走,那应该是得脑溢血了。
毛雨落在贵州的大地上,寒气在渗透着窗。0度的低温天气,在10月至来年4月的阴雨天里跌宕出现。在这样的天气下,这儿不存在任何行动的欲望,也没有未来的期望。空荡的大街上,已见不到什么“疯人”,他们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但小潮的心中却依旧记得他们,并且印象十分深刻。小潮回想起了以前常在足球场散步的“唐氏”母女俩,母女俩都患有唐氏综合征,而且常常来到足球场散步,因为特征十分明显,全厂人几乎都知道她们俩。这对母女俩认知水平有限,其眼神犹如斗鸡眼一般,从来没有人见过她们的眼睛灵光过,母女俩看见人也只是傻笑,走路也是有点跛。
“她女儿小学时还在我们学校上课,因为他爸是厂里的管理层,我们也不好笑话她,但现在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小潮心中嘀咕着,但此时他的眼前只见一片枯黄的衰草,和一些使用着生锈的健身器的、身体孱弱的老人,正在发出“吱吱呀呀”声。走过了足球场,小潮又循着记忆来到了晶化的滨湖公园。公园的人造湖如今早已干涸,环境也无人打理,显得死气沉沉。然而,谁知道,十一年前,这个湖面上曾经浮着一具绑着轮椅的尸体,那轮椅上的尸体,也是一个“疯人”。
这个疯子被称为“瓜子哥”,是智力残疾,不会说话,17岁的人了,却什么也不知道,但唯独还会吃,还认得父母和回家的路。他父母双双是晶化的下岗职工,下岗后迫于生计在滨湖公园旁的晶化小学门口开起了小摊,小学生们也经常去光顾。而他们的傻儿子就在小摊一旁,抱着一堆瓜子和零食,在那里自得其乐的磕着瓜子、吃着零食。发出犹如游戏MC里的村民一样的“嗯哼”声。因此大家也就叫他“瓜子哥”。
小潮记得他小时候也常常逗“瓜子哥”玩,他有时也会分一些零食给我们,但如果我们耍个小聪明,把他的零食藏起来,他就会异常生气,但他也不会打人,只会在哪里大哭,一个17岁的小大人,哭的跟一个小孩一样。如果用老陈的话来说,这似乎就是“退行”,但小潮不这样觉得,小潮只觉得瓜子哥很自在。因为他的父母平时不怎么管他,给他卖大大的一包零食挂在手上,饿了只要吃就好,天黑了只要能回到家就行,每天什么都不用做。那时的小潮和他的同学们,很是羡慕瓜子哥的那大包零食。但有一天小潮和同学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时,却听说滨湖公园死人了,他们大胆围上前看,却发现死的就是瓜子哥,被绑在轮椅上,沉在了湖中。后来听老人们说,是瓜子哥父母觉得养他实在是没有希望,迫于生活无奈,人老力衰,怕自己走后没人照顾他,就把给他沉在湖中了。
小潮记得,瓜子哥被捞上来时,轮椅上还绑着一大包零食,不知道这是他父母给他带到阴间用的,还是只是为了让轮椅更好沉下去用的罢了。瓜子哥死后,他父母也不再摆摊了。滨湖公园也一日比一日衰败了。现在的滨湖公园,也早已经没有了人烟,湖边的柳树早已在冬天的寒潮下变成了‘光杆司令’,其干枯的枝条在北风下不流畅的、如机械似的舞动着。
小潮走过了滨湖公园,又进入到了晶化的平房片区,这些平房建于建厂初,房顶高耸的烟囱,是当年初代东北移民的文化标志。小潮径直往其中的一条小巷走了进去,准备去找邓奶奶。邓奶奶本来不是一个“疯人”,而是一个“神人”,邓奶奶是当年从东北来到威清支援晶化建设的工人,丈夫几年后回到了东北,后来她就一直单身,退休后也没有事情做,常常组织厂里的一些信徒一起祷告“山恕基督”——一个改自基督教的野神。信徒常在她家中做见证会,包括小潮的妈妈,他们总是相互分享着,某某某得了绝症,但是因为信“山恕基督”,不吃药就好了等神迹故事,虽然一个比一个说的离谱,但信众依然乐此不疲。做完见证会后还要分“生命发酵粮”给信徒,每次吃二两,说是能传福音。但似乎从来没有真的有人因此被治好过。
但竟然有一天,神迹降临了。当时有一个“山恕基督”的信徒,同时也是晶化的女工,在下班回家时被从倒石山上滚落的巨石砸死了。但是那天晚上,在见证会上,人们却都实实在在的看见了她,她还分享着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
一时间,邓奶奶成神了,同时间,邓奶奶也疯了,嘴里伴着她多年的哮喘声,一直在念叨着什么。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邓奶奶拖着80岁的身体,居然爬上了倒石山的最高点,而她上一次登上倒石山,还是在建厂初。
小潮走到了邓奶奶家,却已经是大门紧闭,封条交织。
小潮从另一条巷子走了出去。
巷中一间平房大门敞开,似有光线透出,门外电线交织,买菜用的塑料袋泄了气似的挂在门框上,门边是用晶化原来的包装桶做的垃圾桶,这表明这件房子和旁边已经荒废了的房子不一样——这间房还有人烟味。屋内灯光昏暗,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音。这并不是闹鬼了,而是屋内的电视声,房里是和小潮妈妈关系比较好的一个老奶奶,她正坐在一个小椅子上看着电视,老人一会儿切到戏曲频道,一会儿切到综艺频道,小潮走近时,电视里正在播着有关龙年的龙元素,老奶奶见到小潮,问候他说:
“小潮回来了啊,大学生了。”然后又将头靠过来,极其秘密地、认真地问小潮说:
“小潮啊,你见识广,你看到过龙没有,你看,人们都在说龙,但我在水里没看到过,在天上也没看到过,龙到底在那里嘛,小潮,你晓得不。 ”
小潮一下子懵住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老人家的儿女都没回来,过年只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里看着屏幕闪烁的老式大屁股电视机,银白色的头发似与电视的屏幕融在了一起。
小潮不知道为什么老人会若有其事的问这个问题,最后只傻傻的说了一句,“我也没见过龙,龙是不存在的。”
“小潮啊,怎么会没有龙呢,有猪、有鸡、有兔,怎么会没有龙?我记得你们家谁,就是属龙的啊!而且你看,现在大家都在讨论龙。”
“啊,你说的是我爸?”
老人没有继续做声,而是望着电视机后挂在墙上的照片。
小潮的父亲生于1964年,龙年,也是三线建设开始的那一年。小潮望着挂着墙上的照片,发现有一张和邓奶奶的合影,一想,老人应该和邓奶奶认识,小潮顺势继续问道
“隔壁巷邓奶奶还在吗?”
“她啊,走了,见神仙去了。”
小潮感到既惊讶又合理,毕竟邓奶奶确实已经很老了,但接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回话为好,只好找个借口把自己打发走了,不过问龙这一情况确实激起了小潮的兴趣。
小潮将刚刚这一经历发给了朋友,朋友回复道“或许有龙呢,毕竟很多人宣称自己是龙,可也没见他们长寿,死了照样被装进金玉的棺椁里埋了……”
朋友的话,不禁让小潮想到了邓奶奶,那个曾经的“神人”,已经去世的高寿的“福星”。
但小潮觉得刚刚的老人说的应该肯定不是指这个,她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呢?小潮便又拿出了手机,搜索“有龙吗?”结果却有64%的内容提及有龙存在。
但朋友的话还是给了小潮提示,或许千百年来的传统确实是难以对抗的,历史上有多少人,只为打破历史的圆周,最后却被认为是了“龙”。或许龙大概的确存在。小潮仔细一想,其实老人应该见过龙,记得妈妈说过,这个老人是当年从北京来支援三线建设的,三线建设开始的那一年,1964年也就是龙年。也许,老人应该见过他心目中的龙。当然,这个龙不在天上,更不在水里。
小潮快步走过低矮的平房片区,穿过篱笆、矮墙与垃圾,但刚刚老人的话依旧让他难以忘怀,“1964年……照片?”小潮突然又警觉了起来,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依稀记得老人的老式大屁股电视机旁,还挂着一副遗像,那遗像,是他丈夫的。自己小时候曾经问过照片背后的故事,原来老人的丈夫在刚来到贵州后,还没有开始与山峦战天斗地,便因为水土不服而去世了。永远的留在了那个龙年。
龙年,又是龙年,上一个龙年,是2012年,再上一个龙年,竟是标志着新世纪开始的2000年。
“真不知道千禧年时的我们厂是什么盛况啊!”想到这里,小潮不禁在内心感叹道。
小潮记得,每每过年时,厂里都会在厂大门举行盛大的烟火表演,更不要提作为新千年的2000年了。然而小潮却是一个05后,与千禧年失之了交臂。但是千禧味,依旧是他人生的底味,在他呱呱坠地时,便是在一个有着绿白色长廊、水磨石地板的医院里;稍大一些,便是在充斥着大屁股电视与褐色玻璃的幼儿园、小学里长大。他的生活处处充满了千禧年的印记,充斥着计划经济的气息。只是现在他们都已经熄灭,就如同晶化已经熄灭的大火炬一样,孤立在广场中央。火炬是晶化的标志。想到这,他快步走到了厂大门,这个作为晶化最重要的标志、承载着众多记忆的地方。然而他惊奇的发现,厂大门已经拆除,被夷为了平地,只留下蓝色的围挡;就连厂大门后俊俏的倒石山也不见了,倒石山是晶化方圆几公里内最高的一座山,也是极其瑰丽的一座山,山面对厂大门一面异常陡峭,近乎垂直,如同一座山被从中间劈为两半后,面向厂大门的那一半被全部挖去一般。当然,小潮也不知道到底是山原本如此,还是真的被挖了一半。但如今,倒石山竟只留下一些浅浅的根基。抬头望去,只望见一片旷野。小潮久立于此,望着眼前的一片棕地,思绪开始发散,眼神开始失焦。
他依稀记得,父亲常常骑着摩托车,载着他进进出出这个熟悉的厂大门。
这时,守厂的张姨从厂大门遗迹旁的传达室扭着身体走出,说道
“小潮啊,你终于回来了。别看了,咱厂没了!你12月回不来,姚叔给发过消息的,咱们厂大门12月29拆掉了。”
“电石厂的大火炬也看不到了,你以前老喜欢跑到厂大门这儿来看大火炬,晚上时你妈不让你来,你还哭呢。”
“哦,张姨,我只记得15年和高胖来看炸烟囱了。”小潮看着张姨兴奋的表情,不敢置信的回道。
“哎呀你还记着高胖呢,都那么久了,我是说,你以前经常和灵慧来,有一次晚上,还被你妈抓住了,你在这哭啊哭……”
小潮听后努力回忆过去,依稀记得,夜晚的晶化,家属区已经是一片寂静,然而庞大的工厂却还在有条不紊的运行着,缓和的噪声与浮动的火光似一只庞然大物在稳健地呼吸起伏,高耸的火炬竖立在静谧的黑色夜空中,蓝色的火焰在不断舞动着,周围游弋着离散的粒子,似梵高的星空油画。然而小潮努力的搜索着记忆,却只记得自己的身旁有一辆儿童自行车,和传达室里正在烤红薯的张姨,却并不记得什么“灵慧”……
“唉小潮,你大学上的怎么样?还适应吗。”小潮被张姨的话拉回了现实。
“唉,我当年就是没去上大学,导致在这空耗40年了,哎呀,这一切都是命,现在我们厂终究也还是湮没了,我也要退休了。”
“呀,张姨,你最终也还是‘安全着陆’了,退休了就好了。”小潮打趣回复道,但张姨似乎并没有面露开心,反而一本正经的说:“唉,还是被李老头说对了。”
“李老头?”
“你忘了,威清县的老李不是说过,倒石山被挖平之日,就是我们厂衰亡之时。”
“忘了,他也给你算过命呢!”张姨整理了一下门上的挂历,新翻了一页,坐在了小椅子上。
“我?算命?”小潮开始结巴了起来,望着那副挂历,试图回忆曾经。
那时小潮刚搬到威清市,一日雨后黄昏,小潮独自在威清市的母亲河东门河边散步时,遇到了一个穿着古朴老旧中山装的一个老人,站在河岸上,对河中指指点点,小潮那天心情低落,本不想搭理周围的人,但老人却故意对着小潮微笑,走近后,老人用浓厚的本地口音高声说:“你看,这可是我们威清县的母亲河东门河啊!”一边用自己充满老茧的手准备点烟。
“老人家,咱们威清早就改称市了。”小潮本就心情低落,遇到古怪老人更是不甚耐烦。
“哎呀呀,小伙,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三朝老人了,年轻时就经常在东门河里玩,那时水可清亮了……但都怪晶化厂排污,鱼虾全没了!”
小潮没有做声,但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将遇到一些棘手的话题,不自觉用手摸了摸后脑的头发,老人继续说道“小伙,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晶化的。”
“小伙,知道为什么晶化的人大多秃顶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倒石山你晓得吗?倒石,其实是道士之谬传也,倒石山本来是道士山,与东门的东山为一佛山,一道山,共为威清之二臂。”
“以前有道士修行于此,死了就埋在山上,后山崩地裂,就成现在的样子了。”
“倒石山、东山、马鞍山、青龙山……共合为七星联珠、珠联璧合。我们威清县的命脉就在这里。”
“坏了风水是要承担命数的,就像我们威清的姬家,但是……”
小潮继续努力回想,却记不清老人对自己的预言,只记得老人说,倒石山采尽之时,便是晶化溟灭之时。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跟着老人一块走一边谈,但就老人抖一下烟斗的功夫,小潮一分神,就找不到他了,唯见河道边的姬家古塔,和凄清潮湿的石板路。不见什么老人和烟斗。
后来老头被晶化厂的消防队职工发现时,已经死在了河中,原来老人是威清的一位较有名气的道士。他的照片被发在厂群中,被张姨转给小潮辨认。
小潮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父亲严厉的对他说:“你平时都不跟我吹牛,怎么去听一个老头胡吹了,这个老头就是一个失地农民,难免会说一些抱怨胡话。还三朝老人呢,他有那么老吗?”
但当时的张姨却对此深信不疑,现在倒石山消失后,更是验证了他的谶语,张姨更是信得五体投地。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回顾后,张姨似乎还觉得不够,便又打开了抖音,播放了一个视频,说:“你看吧,这就是命,威清曾经有一位道士为姬家点破了风水,然而却落下‘桥是弯弓塔似箭,射死姬家翰林院’的诅咒,姬家也从此衰落,而我们厂从倒石山下建厂,最后又在倒石山下消失,这不就是另一个轮回吗?”张姨拿着手机,指着抖音里某谈论地方轶事的视频对小潮说道。
小潮只觉奇怪又无力,似乎这个世界要与他疏离。今日先是在平房遇到老奶奶古怪问龙,现在又在这遇到张姨迷信说命。他只感到似乎又什么东西要将他拉进一个黑暗的深渊,还是说,这其实是“疯人”的延续、是倒石山的诅咒。小潮靠着门望着日历和老旧发皱的值班表,似要站不稳了,却又被一旁厂内火车的鸣笛声吓了一跳,接着便是火车碾过轨道的哐当哐当声。张姨见小潮出了神,索性把小潮拉进传达室内,把痰盂移开,换上凳子,叫他一起围坐在铁炉旁,递给他一块烤的流油的黄粑,然后又唠起了家常。
“小潮,你爸的退休手续办下来没有?还有残疾补助呢?”
“都办下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
“哎,阿姨熬完今年也就退休了,小潮,你们家命苦,以后你可得托起你们家啊。”
这句话如同旋涡中的一块大石,重重地砸在小潮的心上,也将刚刚的一切疑惑给具象化了,刚刚他到底在不适,在阻抗什么?这一下都明白了。原来这是因为,肩负起他的家,是自他记事以来,听的最多的一句话。这句话可能出现在亲戚口中、爸妈同事口中、学校老师口中,总之,这句话几乎无处不在。这句话,似乎就如同是张姨所说的命数。是来自倒石山的诅咒。
四
经过了一上午的奇遇,小潮心中只有一肚子的冥火,悠悠飘飘,既咽不下,又吐不出。他极度矛盾的回到了家,此时时间早已经过了午饭点,虽然母亲已经早早的打开了门,但终究是耐烦不住了。
“小潮,你是要干什么啊,剪头发你不剪,饭你不吃,在学校还玩跳湖,你翅膀硬了是吧?”
“你过来,跪下!”
小潮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而是顺从地被母亲拖到了卧室里印有红十字架的墙下,顺其自然的跪了下去。因为他近20年来,母亲都是经常这样的,这也似乎是他应对家庭压力与母亲苛责的一种手段。
不一会小潮母亲掏出一块白手帕,再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块,分别盖在了自己和小潮的头上。
“小潮,乖啊,闭上眼睛,和我一起祷告。”
“哈利路亚,主啊,神啊,天爸爸啊,山恕基督啊,小女子李越英啊犯了错啊,愿神将天谴啊,降在我的头上啊。”
“小潮,你跟着念。”
“哈利路亚,主啊,神啊,天爸爸啊,山恕基督啊,小男子田宇潮啊犯了错啊,愿神将天谴啊,降在我的头上啊。”
“请主把生命发酵粮啊,洒在锅里、碗里,保佑一家……”
“哐当”
“呲呲~”
清脆一声响,伴随着一阵拖沓的摩擦声,打破了“虔诚”的祷告,棉拖鞋摩擦着地面向这里走来,伴随着“呜啊呜啊”的傻叫音,母亲一下子失了神,起身立马去阻止,用手压住小潮盖在头顶上的白布,并且吼道“小潮,跪好,不要睁开眼啊。”,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头上的白布已经落下。
静默的空气中,又传来了“啪”的打脸声,和奇怪的“哼哈”声。
小潮忍不住了,停止了祷告,睁开了眼,这时,在他模糊的眼前,却呈现出神仙降临的场景——一个裸露着身体的女性,身旁闪着白光,犹如耶稣一样,正站在红十字架前,头斜仰着,正在不断怪叫,嘴里还留着口水,手蜷成鸡爪样。一旁的母亲,正如圣母一样,在用衣物遮蔽她的身体。
小潮双眼一怒,甩下了头顶的白布,推开了母亲,“妈,我说了,要面对的!”小潮歇斯底里的喊了出来,泪水一下子溅出了他的眼睛,他愤怒的撕下了红十字架,扔在了自己与母亲的面前,大喊道“没用的!别欺骗了!”
原来,这个“女神”是小潮的姐姐。刚刚父亲本来说要给她洗澡,脱完了让她呆在厕所后,却因为烧水先跑去了厨房忙活,这一不留神却让她如神迹降临一般的走了出来,脚还绊倒了痰盂。发出了“哐当”声。
其实,小潮的姐姐是一个智力残疾人。
“我的一生就是她的替代,没有她就没有我!”小潮夺门而出,跑出了卧室,先是怒吼,然而又转为了低声的抽泣。
“小潮,好了哈,大过年的,妈这是为了你好。”
“好好好,又是龙年了,咱们家的‘半步真龙’呢?也要满24岁了。”
“好好好,都合起伙来整我是吧,沈奶奶问龙问半天,张姨谈命谈一宿。”
“我知道了,你们都要告诉我,我不能丢下我们家,不能丢下你俩!我得照顾她!这是命,面对吧!”
小潮大吼完后,便转身摔门跑出了房间。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的一生就是我姐的代替,否定了她就否定了我。这是必须要面对的。”
五
“我什么都记得的,我晓得的!”逃出来的小潮在屋顶天台狂吼着,用脚揣着太阳能热水器。“我就出生在2005年的这个地方,寒风凛冽的1月,我降生了。但妈的自从那时起,我其实就是他人命运的替代品,压着沉重的家庭负担!”
“妈的如果真的有什么白胡子老头,有本事现在拖我下去啊?‘山恕’会保佑我吗?还是我应该去跳倒石山?然后就复活回来了!”小潮的怒吼穿透着寂寥的傍晚厂区,刺破了荒芜的法桐树丛,怒吼后,夜空重归静谧,渺远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近处是人家的炒菜声。
“什么痰盂金龙,太搞笑了。哈,老陈!”
“你知道我怎么过来的吗?”
“那还是一个冬天,就如同现在一样,呀黑巴巴的天,好大哦……”小潮在天台上发出痛苦的悲泣,泪水从眼珠滑落到太阳能板上,被月光照耀着。
时间追溯到1999年的12月末,世纪之交,当人们正欢喜迎接新千年时,在苦苦挣扎的晶化职工医院,有一个男人在白绿色墙壁的医院走廊里焦急等待着,一个个带着未尽火星的烟头掉落在他的脚旁,掉落在水磨石地板上,又被男人踩灭,只在地板上留下一团黑锅巴。这是小潮的父亲。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医生问道。
窗外瑞雪纷飞,暖气管蒸腾着水蒸气,似发出长鸣,白雪间,水汽氤氲,男人攥紧了矛盾密布的手。
在瑞雪中,一个女婴安静的出生了,母亲也并无大碍。那个女婴,便是小潮的姐姐,也是仅差一段时间就能到达2000年的“半步真龙”,但却如一个玩笑一般,这个“假龙天子”竟是一个是智力残疾的、由于难产,由产钳夹出来的智力残疾的女婴,也就是小潮的姐姐,灵慧。
甚至这也不是厂医院的第一次事故,由于老厂年年利润下滑,厂医院也早已经设备落后,发不出工资。这或许和“疯人”有着一定关系。
小潮姐姐从此便落下了终身智力二级残疾。她出生时便没有哭声,长大后也不会说话,听不懂话,甚至也不会吃饭,自主上厕所。所以父母为了方便,便在家中使用痰盂。至此,痰盂便是这个家庭脱离不了的符号,且由于小潮姐姐无法控制力道,痰盂总会一次次的倾倒,为这个家庭的处处都印下了一阵阵难以去除的、恶臭的味道。
送到医院,各种检查,几轮专家;
没有希望,无法康复。
这一切无疑是对这个家庭的沉重打击。
“一筐鸡蛋滚下坡,总有一个不会破。”
为了能维持这个家,这对新人父母选择再生一个孩子。
五年的奔波,在各个部门跑断腿后,小潮父母终于得到了他的出生申请,避免了政策罚款,甚至被国企开除的后果。2005年,小潮在县妇幼保健院出生了。
由此往后,“小潮啊,你父母苦,你可不能舍弃你姐姐啊!”这句话成了小潮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无论是父母的同事、厂里的工人叔叔、退休老人,都常常这样对他说。
所以小潮自出生开始,便肩负着这样的一个命运。且不可推辞。
“唉,难在啊,就算否定了我姐姐,也自然不会有我。”
小潮在天台蜷缩为一团,低声抽泣着。他知道,就算自己穿越回那个千禧黎明,也无法改变这一切。而且,如果真的改变了,那还会有他吗?
怅寥廓,望苍茫大地,命运谁主?
“就连晶化也是没办法啊,哎。”月光不仅照亮了小潮的身影,还薄薄的打在了晶化的残破身躯上,月光微明,幽冷凄清,小潮对衰落的晶化一览无余。爆破的烟囱、碎片化的厂大门、衰败的公园、空心化的小区、淹死人的小湖……过去的一切都向他的心头涌去,晶化,确实如同真的被倒石山诅咒了一样,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禁锢着的晶化,自然也有被禁锢着的地缚灵。腐烂的王二孃、沉入湖底的瓜子哥和小潮的残疾姐姐,一张张扭曲的脸向他袭来。似乎要向他声讨正义。
“这不是我的错。”小潮对着面前的这些“鬼影”怒吼一声。
“这是属于晶化的、时代的、屈辱的诗,写在了我们身上。”
痛苦往事不堪回首,也无法向谁伸张正义。小潮又想到了阴雨天爸爸骑着摩托车带他上学的日子,那时正值冬月寒气刺骨,雨滴钻心,雨水一次又一次的灌入小潮的眼睛,刺痛的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睛,眼角里的液体,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唯有父亲温暖的、发抖着的后背,坚实的贴在小潮身上,伴着他湿透的全身,以及通红的手。那时,他只感到,为什么是我们过的那么憋屈?他也曾发誓,一定要改变这样的情况,至少不能再让父亲骑着摩托车在雨中穿行了,因为这实在是冷的太痛心太刺骨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用硬纸板、铜线和木棒等材料复刻了一个微型晶化,这是因为那时的晶化已经在不断衰落,设施无人打理,环境走向崩坏。小潮曾多次在这个微缩模型中设想晶化的伟大复兴。“西南最大的煤化工基地”——多么崇高的梦想!小潮想,等到西南最大煤化工基地实现的那一天,那时的晶化一定不是连路灯也舍不得开的。正因如此,小潮常常会在自己的微缩模型中放很多路灯。
但路灯做了千百个,晶化复兴无一次。
晶化依旧一条街只开一盏水银灯,小潮家依旧早早端着痰盂出行。脑溢血的老人、斜眼的“唐氏”、惨死的王二孃,依旧在黑夜中徘徊。
地缚灵,被束缚住了。
被困在痰盂中发酵。
昏天黑地,循环往复。
然而世界早已经奔离了千禧,那个曾经的黎明。
今高铁东行,脱黔入闽,高楼林立,手机迭代,对小潮来说,痰盂早已经远去,别了,痰盂!
但痰盂的消失却如同消失了的倒石山一样,变为了隐形的诅咒。这些过去的经历与创伤,其实仍在代际传递。来自家庭的重担,就如同戴在头上的天爸爸的白布一样,依旧会让他窒息。该用什么来洗刷这原罪?祷告能行吗?不行,读书呢,鱼跃龙门吗?但也成了“痰盂金龙”。
天台上冷风拂过小潮,竟冷令人想要流泪。小潮揉了揉涨红的眼。正当抹去泪水时,却发现,远处的晶化,似乎很热闹,他看见一个个黑影,井井有条的,正在赶往上班的途上,巨大的机械依旧悠然运作,一辆公交车穿过如墓室甬道一样的铁路桥隧道,回来的全是父老乡亲。晶化,热闹起来了。火炬也燃烧起来了,在夜空中,发出蓝色的火焰,散出舞动的粒子。
小潮赶紧拿出手机,想要把这一切拍下来。“多么美丽的梦核场景啊!”小潮感叹道。然而无论小潮怎么按下快门,依旧什么也拍不到,只一片漆黑。
小潮点开了贴吧,想着今天根本无法拍到任何梦核照片了,悻悻地回复了一条“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手机清脆的通知铃声划破了寂静。有人回复了。
涐の倥噓寂寞矢落:“楼主,我拍到‘晶化’的疯人了,就在老楼的楼顶上狂叫。”
姓名:苏玉涛 联系地址:福建省福州市闽侯县上街镇福州大学旗山校区博学苑A区 院校:福州大学 专业:应用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