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在邻居婶子家唠家长里短,说着这家灾那家难,谁活着都不容易的时候,没想到婶子的眼泪噗嗒嗒掉了下来。婶子擦一下眼角,难过地讲起了她的过去……
在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没有了,记事后从姥姥口中才知道,娘是因为生我得了月子病去世的,姥姥看我可怜,就把我抱到她家。
我七岁时,姥姥、姥爷也相继去世,我被爷爷接回了家。爷爷和姑姑住在猪圈旁边一个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以前的牲口棚。四面透风,爷爷用秫秸秆与一根木杆扎紧,靠在豁口上,把挨房顶和接地面的上下固定后,和一大堆掺了麦糠的泥巴,使劲甩在秫秸秆上,再用手沾水抹平、粘牢,就成了可抵挡风寒的墙。爷爷睡在一张用四根木棍扎起的“软床”上。那时候村里有很多像马扎样的床,上面两根木棍在密密麻麻的绳子网织后牵扯成床面,网状床面上铺一领苇席或者“茅草衫”就可睡人了。我和姑姑挤在一个用砖头支起来四角的破门扇上。
儿时很多时光,除了这间棚屋,就是被猪圈茅房霸占后,只剩下一溜通向三间北屋的过道,在窄窄过道与猪圈拐弯处,还长着一棵和姑姑身材一样,细高细高的椿树。爹和后娘住在北屋,虽隔不远但我没咋记得走到过那个屋子里。很多时候,独自在这个窄窄的过道,听着风吹过棚屋的奏鸣,闻着椿花合着猪圈散发的独特气味,看蚂蚁从墙根三三两两跑来跑去,瞅着墙角上方蛛网里飞蛾被困后的挣扎与慌恐。蹲在椿树如伞的叶荫下,望着鸟儿在枝杈间交头接耳后,相约展翅齐飞,引得我充满了对小院之外世界的好奇与揣想。
突然看见,在猪圈与茅房连接处的砖头缝里,竟长出一棵“羊耳朵”草来,指头大小的叶片上,细看有一层灰白的绒毛。这让我很是惊奇,我蹲在地上细看那棵长在砖缝里的小草,它已然有了三片叶子,虽生长在砖缝里,但看它迎风招展的神态,很是乐观。我就纳闷,这棵草的种子是怎样被种进砖缝里的呢?是它与娘和其他姊妹走失,迷路到了这里吗?还是我在天上的娘亲怕我孤独无伴,求了小草的娘,让她大发慈悲忍着骨肉分离,来到我身边让我不再害怕孤单?
姑姑从地里回来,手里抓着一把曲曲菜,大概晚饭要做爷爷爱喝的“小米曲菜汤”了。姑姑,姑姑你快来看,猪圈墙根的砖头缝里长出草来了!我跑过去拉着姑姑的手让她看。晚上躺在被窝里我问:“姑姑,那棵小草是怎么长到咱家墙上的呢?”姑姑抚摸着我轻声说:“小草也需要有个伴啊,这样爷爷和姑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就做个伴吧。”
爷爷总是很晚才回来,他要找荒丘、去坟地割猪草。姑姑每次都把饭盖在锅里热着,把洗脸水打好放在屋门口的台子上,手巾搭在过道的晾衣绳上。只要听到那头猪仔发出阵阵哼哼声,必是爷爷已到家门口了。小东西饿了吧?爷爷把背篓放在猪圈墙上,抓起一把草,小黑猪两个前蹄奋力搭在圈墙上,两只褐黄的眼珠闪着贪婪的光。没等草投在食槽里,那猪的尖嘴大张,哈出一股腥臭味后,便低头大口大口吞食起来。
我脾气很古怪。有次爷爷不小心,踩坏了姑姑给我做的风车,我哭得不依不饶,爷爷姑姑咋哄都没有用,爷爷无奈地蹲下大口抽吸着烟袋。姑姑拽起我说,“要不是爷爷,你早被送人了,就踩坏个用高粱秆插的风车,至于这样吗?”
当时爹又娶了一房,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爹从没正眼看过我,更不用说后娘了。我的世界里只有爷爷和姑姑,姑姑总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像跟屁虫似的不离她左右。
姑姑说,娘是因生我产后大出血走的,咽了气手都攥着你不撒手,眼睁着就不肯闭上。你姥姥为你活命,硬把家里的毛驴卖掉,买了只奶羊,才把你养活了。哎!你命硬,七岁时姥娘姥爷也走了,爷爷才把你抱了回来。你爹和你后娘说,一个丫头片子给别人算了。爷爷跟他们大吵大闹,为了你才搭起这个棚棚房子,另起炉灶单过。爷爷怕你受委屈,自你回家后,那点细粮白面,他就没尝过一口。
是啊,还有姑姑一个大姑娘家,为了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就像墙根那棵细高的椿树一样,给予我庇护、陪伴和向往。夏天怕我热,冬天怕我冷,一个碎花绿底褂子,穿得都褪色发白了,愣没舍得做上一件新的,倒是我四节换季,棉的单的样样不缺。
夜里我迷迷糊糊听爷爷说,“咱凤儿都七八岁了,再难也得让这娃认几个字,你明天去学校找找申校长吧。”嗯!姑姑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昨天你桂香婶子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差不多就答应人家。”“我不嫁,我出门了咱凤儿谁来管啊?”“又不是山南海北的远,就四里路,听说那户人家不错,会烧砖窑,大小有个手艺。”姑紧抱着我,她的脸紧贴着我的额头,我感到额头湿湿的,黏黏的,她用泪水浇灌着像小草一样柔弱的我。
一天傍晚,那个叫桂香的婆婆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来家了。姑抱起我从墙边出了家门,身后留下爷爷的叹息声。“她舍不下俺家凤儿,不是慢待你们,他婶子别介意啊!”“我能不知道吗,凤儿是她的牵挂,不过你们放宽心,你家丫头过了门,想领着凤儿,在根儿他家住着都没问题。”“是的,是的,我娘说过这话。”那个男人应承着。
最后姑姑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她说,“得等俺家凤儿十岁了才能迎娶。”大概那家人看我姑姑长得高挑白俊,又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好心肠,才愿意等着。
早上我还没睡醒,姑姑叫起我,“快穿好衣服,今天姑送你去学校。”姑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说:“申校长看你情况特殊,啥也没说就同意了。”还把你分到常老师那个班。村里谁都知道,常老师教得好,对孩子也好。“姑姑,我要上学去了,我的那棵快要开的羊耳朵花咋办啊?”“你就没见,爷爷怕咱家的老母鸡祸害你的花,把鸡都圈起来了吗?”
我走到那棵羊耳朵花前,仔细瞅着,三个花苞的尖瓣上,微微裂开,粉白带红的花儿初露端倪。羊耳状的叶片和花苞上,露珠莹莹,在我蹲身时,携来微风的煽动下,最高处的那颗露珠滑落而下,继而又惹得其他露珠,纷纷洒落在圈墙下的碱土上。花儿和露珠没有一丝对猪圈和茅房碱土的嫌弃,依然风姿绰约。
跟着姑姑到了学校,常老师见我躲在姑姑身后,就笑脸盈盈地一把拽住我的小手,亲热地摸着我的头发,“哎呀!看这辫子梳得多好看,这姑娘真可爱。”还给班里所有小朋友介绍我,让大家都跟我玩,不许欺负我。
我十岁那年,姑姑出嫁了,是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在这之前姑姑把所有的衣服和家里的被褥,都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起来,一层一层码放在床板里头的木箱子,又把我和爷爷的随身衣服各包在一个布单里,一遍一遍给我说:“凤儿,记得这个蓝布包里是爷爷的衣服,这个绿布包里是你的,你冷了换厚的,热了换薄的。穿脏了放一块,我回来洗。”
爷爷拉着我的手,看着姑姑换上红袄绿裤,头上包着一方花围巾,在桂香婆婆和亲戚们的簇拥下,迈出屋门。为了排面,姑姑是从后娘的堂屋出门的。听大人们悄悄议论,为此姑姑给后娘和我那个弟弟,从供销社扯了两块花布。我爹好赖给姑姑陪送了一个坐柜箱子,算是娘家后代置办的嫁妆。我只顾看热闹,不懂姑姑眼睛一直在到处搜寻着我和爷爷。爷爷看一眼姑姑,便扭转头直往天上看云彩。姑姑也扭转脸低下头,任凭四周人欢马叫鞭炮齐鸣,她都没有抬头。多年过后,这一场景还刻在脑子里无法忘记,只是难以揣想爷爷当时的心境。
我十二岁那年,姑姑家出事了,姑父在砖窑被砸成重伤,一个家瞬间阴云密布。爷爷把猪卖掉,没停脚就把钱送到姑姑家。姑姑已有了一个男孩,姑父住院时孩子发高烧,没及时治疗落下后遗症,老是病歪歪的不住劲地咳嗽。家里钱花完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姑父躺在炕上不能下地,孩子的病也不见轻,姑姑张眼泪合眼泪的,整个人都傻了。爷爷看在眼里,没一个月头发全白了,烟不住嘴地抽,眉头上总拧着个疙瘩。
我得尽快长大,再不能背着书包过以前无忧的日子了。我打开姑姑留下的针线包,接过姑姑以前扛过的锄、耙,跟在爷爷后一招一式学着、练着。爷爷用既心疼又高兴的目光打量着我,脸上的褶皱,被我的成长拉平了许多。我学着姑姑炒菜、熬粥。尽管左手指上被针扎过无数次,还流血,但当我把缝好的坎肩捧给爷爷的时候,爷爷像变了个人似的瞅着我,“俺凤儿能顶大人用了!”
去姑姑家,虽只有三四里的路,但独自出村心里发怵,一手捂着揣在怀里的鸡蛋,另一只手插在衣兜,轻轻抚摸着那枝羊耳花,姑姑很久没有见到我的羊耳花了,我想花儿肯定也很想看看姑姑。一路不敢东张西望,自顾大步赶路。姑家村叫郑庄,在我村偏东北方向。抬头看到村头的大杨树在风中摇动,我的步子更快了,姑家在村东头路北第三条胡同。进门见院子里树叶杂物遍地,房门开着听不到动静,姑,在家吗?我喊道。
一脚迈进门,看见姑父躺在炕上睡着了,不见姑姑在屋,我退出门向做饭屋走去,姑姑抱着孩子半敞着怀,斜靠在柴火上眯着眼,头发散乱卷曲半掩在额头,眼窝深陷,颧骨高隆,嘴角唾液嘀嗒。我怔怔地站在那看着姑姑,脑瓜嗡嗡作响,心咚咚地要跳出喉咙,身体一下瘫软在地上,怀里的鸡蛋和衣兜里的花散落在地上。
后娘在弟弟两岁后又添了个女儿,因为院子就那么大,弟弟总不听娘的吆喝,常常和妹妹跑到我跟前,讨好地给我笑着,瞅着两双天真无邪的眼神,怀在心里的怨恨突然间被一股热热的气息稀释融化,我渐渐接受了弟弟和妹妹,并不断帮着干点我力所能及的活。有一天后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天空黑云在风的撕扯下很快电闪雷鸣。我赶忙将爹晒干的柴火抱进厨房,又扯下晾衣绳上的衣服放回炕上。
一天,爹走到我屋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袋子,“我见你同学茶茶穿着一件粉色的确良褂子挺好看,今儿去县城办事就到商店也给你买了一件,你试试看合身不。”我都不知道当时是如何应承我爹的,我也不知道爷爷对这件事的看法,在没有得到爷爷的示意前,我就把那件褂子放到姑姑给我的那个布包里了。
随着弟弟妹妹的长大,他们的天真无邪像春风一样,将原本冰封的河床,渐渐消融开来。后娘四十岁上得了痨病,眼看着瘦得脱了相。一家人的饭,一家人的衣,屋里屋外杂活都落在了我的肩上。
爷爷见我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就搬到生产队的瓜园子里睡。我知道爷爷除了抽烟、干活外,爱吃家里的“小鏊煎饼,”那时白面金贵,平时也吃不上。我就用细箩棒子面隔上半月二十天摊一次,用手巾包好,拿一头大蒜,掏一瓦罐稀粥,送到地里的瓜棚,爷爷远远就喊:“我家凤儿又给爷爷摊小鏊煎饼了吧!那股香气早顺着风钻到爷的鼻孔里了。”
爷爷坐在瓜棚口的马扎上,拿起煎饼拧下一块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脸上洋溢着满足欢愉的表情,我细细打量着爷爷,想着爷爷为不把我送人时的决绝,不惜与儿子媳妇翻脸搭棚垛屋,他的内心经历了多少煎熬。姑姑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迟迟不肯出嫁。想着神情呆痴的姑姑,靠在厨房柴堆怀抱孩子的情景,我慢慢将头依偎在爷爷后背上,嗅吸着爷爷那熟悉亲切的味道,心静如水。想着那棵长在猪圈墙根的羊耳朵花,想着那棵给予我陪伴、鸟鸣和花香的椿树,想着……
“凤儿,快回去吧,地里风沙大,别着凉了。”“俺不,地里多敞亮啊!俺想着再待会儿,陪您说说话。”爷爷任我靠在背上,也没再催我回去。静了会儿,爷爷又说起过道里那棵椿树来,“你也长成人了,我琢磨着等你出嫁时,把那棵给你做伴的椿树打成嫁妆,就当爷爷和姑姑永远跟在你身边一样,爷不能让我孙女在街前矮别人一头,都说,椿树是树中王,做成床,保安康!”
爷爷果真在我出嫁前,把那棵陪我儿时看蚂蚁上树的伴,做成了两张“身半床”。为了结实耐用,找了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花光了存的体己钱。那两张床一直陪伴我,从新娘到做了孩子娘,当上婆婆,熬到奶奶的份上,依然如初毫无松散的迹象。记得六三年发大水,家里能放的衣服被褥,都堆在那两张床上,硬生生泡了三天三夜,依然完好无恙。
俗话说,天长长不过日月,人长长不过四季。爷爷,虽已远去,姑姑也仙逝多个春秋。睹物思亲,我觉得真正的思念,不是刚刚别离,而是在多少年后的某一瞬间,或看到某种物件、某个场景时,心里怅然的抽搐和拧巴,会让你顷刻间泪眼朦眬,心如锥刺般痛到瘫软失神。人间至真至爱的慈悲厚道就像咱农家的“小鏊煎饼”一样,让人历久弥新、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