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兄弟四个,我只见过三爷。我爷排行老二,上有大爷爷,下面有三爷四爷。记事起听说我四爷死得最早,在慌乱年头被人杀害,四爷死后不久爷爷也被人杀害。一个家连伤两条人命,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遭受人祸后日子一落千丈。后来我大爷参加八路军,数年后返乡向政府申诉,罪犯被绳之以法。
三爷是个手艺人,会给骡马修蹄钉掌。在那个靠牲口劳作的年代,三爷一根扁担挑起了全家人的生计。不幸的是儿子突发疾病夭亡,天塌地陷般的遭遇,给了挑着担子哼着曲的三爷当头一棒,自打此以后街间红白喜事,锣鼓喧天他都不为所动。发不理脸不洗,狠劲端着烟袋锅子从早抽到日落西山。三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更经不住如此厄运,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想。俗话说:“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没两年,三奶奶也气断身亡撒手而去,留下三爷和一个女儿凄凉度日。
我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住得本来不远,抽空就来三爷家陪素梅姑姑说话拉家常,教她纺花织布做衣裳。素梅姑姑在我娘的照看下,很快就学会操持家务,照顾爹爹,屋里屋外有了家的模样。三爷也慢慢动了起来,遇那个生产队有牲口需要修蹄钉掌的活,就收拾镰铲担起扁担去牲口棚忙活。
第一次见三爷给我队上小黑骡子钉掌子,是在一个深秋将寒的时节。因为大雪节气前,每个生产队都要套大车到煤矿上拉煤,每家每户过冬都要生煤火烧土炕,才能扛过去数九寒天。牲口们忙完了秋收种麦的犁耧锄耙,脚掌已被泥土坷垃磨得不成样子了。使唤牲口的把式就跟队长说:抽空叫来王付锁给那几头骡马修蹄换掌吧,不然到跑远拉煤时它们要落套了。
当时我们队的牲口棚,就在三爷家北面只隔着四奶奶一个门的距离,我看见三爷挑担出门后拐进牲口棚,我也跟在后面看稀罕。三爷走到院内把扁担放下,见队长和饲养员都在院里等着。就从木箱里取出粗布围裙,背手系在腰间。小黑骡被饲养员牵出圈外,骡子看到陌生人前蹄刨地,竖耳响鼻不停在原地左右躁动着,大尾巴甩来甩去拍打盘旋在皮毛上的牛虻,神情极为不安。三爷慢慢靠前,试着伸手抚摸骡子的脸鼻,一下、两下骡子慢慢低头垂下眼睑。三爷给饲养员递了个眼色,顺着骡子的脖子慢慢向左前腿摸去,饲养员接替抚摸着骡子的脸鼻。三爷慢慢将骡子左前蹄握紧,试摸着劲一点点把蹄子放在他的右膝盖处,伸手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绳套,将绳套慢慢套在骡子被掀起的腿弯处。这样四条腿着地的骡子,就变成了三条腿,下面无论怎样摆弄它都再无反抗之力了。
三爷拿捏住骡子后,将扁担后面的木凳搬到骡子的左前腿地上,从木箱中抽出锃光发亮的铲子,铲把头横着一块木头,在三爷低头弯腰右手握铲,铲把那块木头正好顶在右肩膀处,随着铲子对准骡蹄的损坏部位,右肩用力下压,咯噔声响那些开裂夹泥蹄边被纷纷切除。然后三爷收铲换拿月牙镰刀,把蹄子抱摁在右膝,细心用镰刀围蹄边削削刮刮,原本破裂无形的蹄子,在三爷的一番修理后,变得圆润带光了。
接下来,三爷走到木箱前拉开抽屉,取出铁掌,对到骡蹄上比比画画,确认大小正好后,从口袋摸几颗钉子含在嘴里用嘴唇衔着。右手提锤,把铁掌放好后,左手从嘴里抽颗钉子,手指捏住去头上蹭几下,对准掌子预留的钉孔后,用锤子先轻后重啪啪几下丁入蹄子。骡子一动不动地配合着三爷。旁边的饲养员见我目不转睛瞅着三爷这番操作,扭转脸说我:小家伙“看到眼里就拨不出来了啊”咋,长大后想跟着你三爷闯荡吗?
又看向那头骡子,开口道:别看付锁这几下,没有几年工夫你真还弄不成,就说这钉子下的位置吧,靠里了丁到骡子的神经,那骡子就会发疯地蹦跳,听说有的把牲口给弄惊了,沿着大街窜还伤了人。丁的靠外了,出不了两趟车掌子就掉了,如果在半路掉了,牲口落套卧地不走,那还不愁死人才怪哩。要不说三十里二十里,那个使牲口的不知道咱村王付锁的手艺啊!三爷遇此夸奖,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挺腰站起,从腰间拔出烟袋锅在烟叶袋里剜上一锅,用大拇指按按点上烟,坐在木凳上深抽一口,仰脸吐出去的烟随声飘散而飞。
我看到三爷的本事后,便隔三岔五地来三爷家里跑,素梅姑姑遇不遇还拿些红枣、咸青豆类的给我吃。两间屋子不大,外屋除去做饭锅灶和一张靠墙放的木板床外,在里屋门口有一个小方桌。让我稀罕的是小桌上那把泥红色茶壶,圆嘟嘟的壶口上的双柄是黄铜的,壶的旁边还扣着一个酒盅大小的泥红色小碗。这是我见过的最稀罕的物件了。心想着茶到底是个啥样的味道呢?
在懵懂中姑姑嫁人出了门,虽三天两头回家,但终归不能日日守候在三爷身边,我便成了三爷家的常客。看三爷的腿脚大不如以前了,挑不起担子做生意是小事,上井打水也变得艰难起来。一个冬天的日子,我上学刚出门,看到三爷手里提着水桶,一崴一崴朝庆周胡同口的水井走去。我返回家从看墙后面拿起一根棍子,一溜小跑跟到井台上,三爷见我来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平儿!离井远点井台上滑,我见三爷绞动辘轳时手臂在微微发颤,就小心上前伸出右手握住辘轳把,用力帮三爷摇动。水桶露出井口,三爷左手一伸稳稳把桶拎到井台。平儿你个子小,你在前面把棍子搁到肩膀上,爷爷在后面跟着你抬着走,我不敢走快,随着三爷的步子节奏慢慢往回走。
街上遇到光棍老八子,老八子手捻着花白胡须逗趣三爷道:老付的啊!要不说孩子还是带把的顶用,半个孙子都比闺女强。三爷说:那你个龟孙还不快找个老婆,整天晃来晃去没个正经,到老不缺你哭鼻子的时候。
街还是那条街,巷还是那条巷,却再也没有了那一代人的脚步和身影。就如同一颗小小的露珠,生在清晨长在草尖,在阳光之前在风动之后,轻轻滑落于脚下,虽然微小但用生命沁润了脚下那寸泥土。
三爷走了、四奶奶走了、光棍汉老八子走了,就连自己的爹和娘也消失在街里巷里了。人生在土上,归于土下,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尽管微小如尘埃草芥,如荒野路旁一棵三叶草上的小小白花。人走过鸟飞过,无人在意你的存在,无谁关乎你的风雨秋霜,但它依然心向阳光灿烂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