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准备编修《王氏家谱》的过程中发现,许多族人竟然连自己爷爷的名字叫啥都答不上来。这让我觉得修家谱是一件迫切的事。
我知道,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以及太奶奶和奶奶的姓氏和她们的后代娘家。这并不表明我懂事,是因为在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和二大爷,走过青青麦田,在清明、春节上坟祭拜宗亲时,二大爷和我爹,每次都会指着每个坟头,讲述埋在坟里的先人是谁,还会讲他们生前的一些轶事。更重要的是后来,每个坟头立了碑,碑上都刻着先人的名讳和所配儒人的姓氏。
我总在想,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一对燕子、就是一个小小的蚂蚁,无论它飞多高,爬多远都能找到来时的路,为啥?有些人,连自己从哪来到哪里去竟会漠然呢?
在很小的时候,爹常带着我们去老舅家、老姑家、老姨家、其中,还有一个老姑是“续老姑”(就是亲老姑去世后,娶来的继配)家去赶庙会,拜年。甚至还去过爹的舅舅女儿家走亲戚。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亲戚间都是你来我往不断走动,没有多的时间,干活间隙也要互相看看,哪怕见个面,问问大人、孩子,都安然后就起身回去忙自己的事。
我姑家是自不必说了,每会必到。有的庙会遇农忙季,大人们忙着地里一家人的口粮,怕因耽误一天哪怕一晌,就会因为“天变一时”让一季的辛劳毁于一旦,不敢偷闲。
很多时候,我和堂哥堂弟,都是偷着从学校逃课去姑姑家的。别说换身新衣服了,脸都不洗一把,带着泥道道穿梭在广袤的麦浪间,风吹麦秆,推挤得小路豁宽豁窄,豁直豁弯。青黄灿灿的麦穗摆手飘洒着阵阵暗香,引得我小肚咕咕,口水延延。
到了姑家门口,我们躲在墙根探出头向院里张望。见姑姑正坐在水缸跟前,用手揉搓着泡在瓦盆中的海带。嘴里念叨着“俺占的、卷的也不知道来不来?”“熬你的菜吧,保管剩不下”,姑父在堂屋一边回着姑姑的话,一边搬挪着凳子打扫着屋地。
我们听着身后有脚步声,还没等扭转头,就见表妹手提着酱油瓶子进了门。“哈哈你们躲在墙根干嘛?娘!娘!俺平哥他们来了”。姑姑忙起身,手滴拉着水朝我们走来。“是从学校自己跑来的吧?看你们这身手,快来让姑姑给你们洗洗脸,拍拍身上的土,看你们的鼻涕快流到嘴里了!”“瞧你娘,见到娘家人那个亲劲”。姑父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我们。
同样,每当村里过会,全家人都早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头一天就把肉炒得香喷喷,搁在盆里盖得严严实实,只等着第二天下锅熬菜,待承姑姑们到来。家里除大大爷在四川,村里就我们东西两院,二大爷住东院,我们住西院。东西院中间隔着我家房后和四奶奶家的院子。每到过会三个姑姑携儿带女回来,都这院待会那院坐会。那院都想把姑姑们全领到自己家,一快到吃饭时必定你拉他拽争吵一番。那时候小不懂世故,常因为拉不来姑姑就坐到地上撒泼,弄得姑姑们哭笑不得。
每个庙会,天不黑姑姑们是绝对走不了的。下午吃完饭,别的亲戚去了会上,姑姑们便和爹娘坐下,说起那些旧事,似乎正是那些往事让他们连得这样近、这样紧、这样亲。从爷爷被害,家里天塌地陷时姊妹抱头痛哭时的无奈,再到送大爷随刘邓大军南下时的难舍难分,再到一群孩子面对土地,不知如何耕种时的迷茫和遭受欺凌时二姑挺身提棍那股侠义之举……
痛和难就像一缕祖奶奶捻在手中的线,这根线,将他们紧紧缠绕成一体,他们一起互相托举着,朝着有亮光的地儿奔赴前行。
我长大慢慢才知道这个家能撑到如今的不易与辛酸。
爹姊妹六个,前面大姑、二姑、大大爷、二大爷,我爹排行在五,最小的是小姑姑。爷爷壮年被害身亡,大爷跟随大军南下,留下孤儿寡母相依相扶。幸好有爹的大爷大娘时常伸手帮衬一把,艰难度日。
祸不单行,那年,奶奶出西院到东院在街上,被当兵回乡探亲的王新敬,玩枪打树枝时滑出的子弹射中,差点要命。家中,只有两个姑姑已长大成人,推碾子拉磨,刨地浇园,人前人后都得两个姑姑站在前面。 在那个慌乱年头孤儿寡母度日有多难。
大姑性情温雅贤淑,人前人后逆来顺受。眼看家道中落,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兄弟姊妹能活下去,竟然嫁给一个,伤过原配还有一个,只小我姑六岁的女孩。姑用自己的年华,换来让弟妹们活下去的那几斗高粱。
几十年后,大爷回乡探亲,提及此事时如乱箭穿心,痛哭不止,愧对难当。
二姑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为了扛起地里的犁耧锄耙,担起街上一些人的恃强凌弱,毅然决然撕掉了流传千年的裹脚布(民国以前的女人自小开始用布缠脚,使脚不能正常发育,成人后走路不稳更不能参加劳动)。为的是在需要时能快步向前,稳稳站在弟弟妹妹中间,随时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个清晨的庄稼地垄上,都洒落着被她踩碎的露珠,每一抹晚霞迟迟,都照见她荷锄归来的疲惫身影。
二姑于归出嫁后,全年也难在婆家待一个月,把精力和心血全留给了这个家。把生命中最珍贵、最灿烂的青春年华,都给了她的弟弟妹妹。她们的默默付出,感召着弟弟妹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心田,让每一步人生路都心怀感恩,落地有声。
这一份最原始、最自然、最朴素的手足真情,激发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家里只剩下一根萝卜,他们也会互相推让着把萝卜伸到姊妹嘴边。让本凄苦的日子,在爱与被爱中彼此温暖着。
大爷十四岁随军南下后,将这份植在血脉里的博爱之心,用双脚一步步丈量出,从放猪娃到将军的人生旅程。几十年如一日,当每一封饱含牵挂的书信,每一张飞过千山万水的汇款单,承载着骨肉亲情的惦念,捧在姐弟们手心时,一根根系在肋骨上的血色纽带,都会升腾,飞向彼此,跨越时空,跨越人世间的纷争,紧紧地交织缠绕相拥。
每次姑姑走时,爹和大爷都会相送老远、老远。在姑姑几次推搡后才止住脚步。直到那个纤弱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若有所失地朝回走。
大姑是小脚,走路步子很小。爹娘总是在过门槛时去扶姑姑,姑出门后就催着我娘回去。大姑家在我村南边二里,顺着门前南北大街向南,出南门就是通往姑家的路。她们走得很慢,也不知道是因为姑的脚小,还是不忍别离。同时,二大爷也在北面路上,送着二姑和小姑。
麦青麦黄间熬走了多少个儿女的父母亲人?月圆月缺时曾照见过多少个人间悲欢?维系这份真情永续的不仅仅是,在面对苦难时的共同坚守,在世事纷扰,你长我短时的承让与包容,牵挂与惦念,还有姊妹之间各自,流露出的平静与淡然,永远值得我们去慎终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