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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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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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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

 曾经,村里的孩子都是放牛娃。

那时的村庄,很小很小;村外,在我稚嫩的眼睛里却又似乎很大很大。山外青山,丛林起起伏伏,高山与土地之间,丛林与山路之间,总会半挂着一些不大不小的草地。这些草地,或是被嶙峋的怪石包围,或是被低矮的坟包占满。因为无法开垦播种庄稼,所以就成了村里的放牛场。刚从水田里解开绳索的牛儿们,陆续被人们赶到草地上。不管是水牛还是黄牛,它们都尽情地撒欢,有的顶着双角拱泥,有的边撒开蹄子边叫唤,有的侧着身子在岩石上来回挠痒……草地上的草屈指可数,除了一些倔强生长的牛筋草、散发着异味的蒿枝、蜷缩在石缝间的茅草而外,再没什么可以让牛儿们依恋的了。但如果把牛关在圈里,虽然可以积肥,但牛圈却被牛踩得像水田一样,牛容易生病,所以,除非家里实在找不到人看管,是没有人会把牛留在圈里的。

我家有一片苞谷地,属山地,石多土少,却很宽大,足有十来亩。地的两边都留有方便通行的路,一条是为邻家的土地留的,相对直些。另一条沿着石包,弯弯曲曲,高高低低,铺满了小石头,因为无法栽种天然形成的。这两条路在土地的尽头相连,恰好把这片苞谷地绕了一圈。每年苞谷下地后,随着雨水渐丰,苞谷一日高过一日,各种叫不出名的花草也纷纷从石缝里钻出来,黄花、绿草、红蛇泡果,把这条绕地一圈的路装扮得花枝招展。

父亲性子急。别人家打田几乎都是精耕细作,一块田要来来回回翻上三四道,每一道都要把泥耙细,把田耙平,然后才开始糊田埂。光是糊天埂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先用晒谷耙从田中间把淤泥缓缓地往田埂边推,一天推一两次,要两三天才渐渐把粘稠的泥推到田埂边上。这种做法虽然很费时间,但保水性好。而父亲呢!才把田翻到第二道,就着急忙慌地把套着枷的牛晾在田中间,顺着田埂弯下腰去,双手刨起散乱的泥块糊在田埂上,每糊上一两米,再回过头来用锄头沾上水,往泥上一划,也还算光光亮亮。等把田埂全糊完,再把犁换成耙,挥起鞭子,大声吆喝,牛拖着耙子来来回回,浑浊的水溅了父亲一身。同样大的一块田,别人家要反反复复犁了耙、耙了犁,要好几天才能插秧。我家的田呢!只需两个早上,早已在父亲的催促中全插上了秧苗。父亲自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们家的田几乎都紧挨泉眼,汲水方便,只要不是大旱都能丰收。也正因为这样,每天下午,就是我的放牛时间。把牛牵进自家的地里,牛沿路吃吃停停,转了大半圈,肚皮渐渐地鼓起来。午后的阳光火辣辣的,偶尔才会飘来一丝凉风,蝉躲在树林里叫个不停。又热又无聊,就把牛拴在荫凉的石包下,一个人在幽深的苞谷地里玩泥巴、搭房子、抓青蛙,等待烈日西斜,孤单却也自得其乐。

农忙时节,每当打好田,大人们糊田埂、担粪、插秧,各有各的忙碌,放牛,就成了各家各户孩子必做的事情。邻居家养的是水牛。水牛和黄牛吃食不同,水牛胃口大,田埂上、沟边的水草,它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全卷进消水洞一样的大嘴里;黄牛比较挑剔,田边、沟边的草水分重,不爱吃。每次和邻家的伙伴相约放牛,同路出发,一到山上便分道扬镳。他牵着水牛往沟边走,我牵着黄牛往自家的地里去。黄牛沿着熟悉的路东一嘴西一嘴地啃食,走走停停,绕一圈下来,肚子又变得鼓鼓囊囊了。一个人放牛是很寂寞的,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把牛牵到“虾儿井”上方的草地上。草地两旁的苞谷地,要么沿路垒起了高高的地坎,要么长满了荆棘,很多牛都懒得翻越,况且之前也把胃口填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那么调皮了。它们一会儿静立着回刍,偶尔回应远处的哞哞声;一会儿躺下来,悠然自得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蝇;一会儿又立起来,互相顶着牛角嬉戏……我们哪里闲得住,一会儿掀开石块找蛐蛐,一会儿翻弄牛粪找屎壳郎,一会儿如猴子一般在高高的岩石上上窜下跳,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间,夕阳渐渐坠入远处的高山,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我们把牛儿赶上了回家的山路。在半道上一抬头,淡淡的月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印在了半空中,披着霞光的黄牛不紧不慢地走在石板路家,伙伴家的水牛似乎余犹未尽,一脚踏进路坎下的水沟,贪婪地啃食着水草,我们也同样地不慌不忙,时而从路上跳到水牛背上,时而踩着牛角,抓起牛脖子上粗长的牛毛爬上去。水牛身躯庞大,力气也大,且日日相处,对我们很亲近,任由我们在它的背上嬉戏玩耍。我们一会儿爬上牛背,一会儿又跳下来,直到月光洒满村庄,才在大人的责备声中把牛儿赶回了圈。

父亲嫌水牛食量大,从来不喂。很多人家的耕牛,要喂上好几年才舍得换,父亲却不一样,年年换。更不同的是,很多人家换耕牛是在春耕来临前,经过秋冬两季的休养,这时的耕牛更加肥壮,能卖上好价钱。当然,重新买的小牛价格也相应高了很多,但大牛换小牛,还能有不少节余,都总是欢天喜地。父亲换牛,是在每年的秋后。秋季的耕作不像春耕那么繁杂,把收割完的土地犁一道,撒些麦种或是油菜种子就算了了一季。加上父亲的精心饲养,我家的黄牛不但没有掉膘,反而油光锃亮,也能卖上好价钱,但这时买的小牛,比春耕临近时会便宜不少。因此,每年这个时候的某一个赶集日,父亲就完成了他一年一次的耕牛交接。才是下午一两点,远远地,便能听见他高亢而喜悦的嗓门。当他赶着一头小黄牛来到家门时,手里总会拎着一大块诱人的猪肉,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春耕前买牛的人家,总得要精挑细选,不仅要看身法、看牙口,还要看驯过犁没有。如若买到没有驯过的小牛,没等到驯熟练,农忙就开始了,便耽误了农时。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头小牛被驯过犁没,一是看牛的肩头有没有被犁枷磨过的痕迹,二是甩动牵住牛鼻的绳子,一边甩绳一边吆喝着口令,看牛能不能依令而行。第二种方法是百试不爽的,唯独第一种不太可靠,因为有的人会故意用木条在牛肩上磨蹭,造成假象。父亲从不管这些,只要牙口小、身法好就行,甚至有时买回来的黄牛连鼻子也没穿,因为整整一个冬天,足够他边喂边驯。秋后,也是放牛的好时节。村后那些丛林掩映的苞谷地,比我家的那片山地更加陡峭,也因此,鲜有人家种小季。这时候放牛,无需再牵引,早上直接赶到山上,一小块一小块扶梯一样的山地若隐若现。刚收割的苞谷地里,有茅草、有何首乌藤、有遗漏的苞谷棒、有由老藤新生的嫩豆藤,在杂草丛生的岩石之下,还有清冽的泉水,“牛”放南山,无拘无束。我们也像脱了缰的马儿,漫山遍野地疯跑,跑累了,要么在林下的草地抓蚂蚱,要么跑到河滩里游水嬉戏,无忧无虑。

有一次,我们突发奇想:为什么水牛能骑,而黄牛却不能。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定要骑上我家的小黄牛。以前放牛,我们可不敢随意造次,因为山上山下都有大人在劳作,如果因为一时贪玩被发现了,牛儿又没吃饱,回家是少不了一顿训斥的。曾经有几个小伙伴在一起放牛,隔不远的地方,大人们正在水田里插秧,时不时地,他们就立起身往孩子放牛的地方瞟。为骗过大人,他们搬来大石头,一头牛拴一块,把绳拉短、拴牢,远远望去,每头牛好像都在低头吃草,而放牛的他们,早就无影无踪,等傍晚一回到家,大人们看着干瘪的牛肚子,免不了又是一通怒不可遏的呵斥。那一次,我们把牛赶到我家的那片山地里,找一块远离路人视线的地块,一个人紧紧地牵着黄牛,一个人攀着牛背,一次一次地跳起来试着跨上去。黄牛不像水牛,牛毛细细密密的,怎么也抓不牢,每次刚要跨上牛背,牛扭扭屁股转转身,人就被摔得四仰八叉。我们毫不气馁,轮换着来,屡败屡试,渐渐地,牛被折腾累了,我们也累得气喘吁吁,即使牛静立不动,我们也无力爬上牛背了。第二天,我们又如法炮制,几圈下来,牛不再像昨天那么抗拒了,但因为牛背过于光滑,人个子太矮,始终跨不上去。突然,我们灵机一动,把牛牵到一块岩石下,我站在岩石上,伏下身子,一下子就跨上了牛背。这头黄牛自出生以来,恐怕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用背来担负重量,一下子就惊跳一起,三步并作两步便把我颠了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一个好法子,我们岂肯就此罢休,继续轮番上阵,一来二去,这头黄牛居然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任由我们轮流爬上了它光溜溜的背上。那一天傍晚,当我披着月光骑在牛背上回到家门时,刚往圈里放好稻草的父亲,抬起头看见这从未有过的情景,脸上露出了我无法揣测的神情。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骑在自家的黄牛背上,像骑马一样拉紧缰绳,两腿使劲往牛肚子一夹,牛撒开蹄子,向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奔去……当牛回过头时,我发现自己骑的竟然是一匹洁白无瑕的骏马,还来不及回味,梦却醒了。

我幼小的童年,全被拘囿在那一片窄窄的土地里,总觉得秋后的山林好大好大。直到后来,跟着大人走亲访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家,溪流潺潺,梯田错落,更有无限空旷的山林。不论任何时节,村里的人家早上把牛赶进山里,傍晚才去接回家,无需像我们一样整日地看守、照料。再后来,听村里外出回来的人讲,有些更偏远的地方,甚至是把牛整年整年地留在山里,只有耕种季节才去把牛接回家。如果放进山时是十头,找到时可能就变成了十多头,多出的小牛犊跟在哪家大母牛的身后,便是哪一家的牛。真难以想象,能这样放牧的山林究竟有多大?成年以后,有时也不免感慨,我童年的牧场是多么的渺小!但转念一想:如果我们村里也拥有如此辽阔的牧场,我们的童年,会不会也就少了许多让人忍俊不禁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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