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着土地的父老乡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许是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坚持,人们习惯了肩挑背扛;又或许是马儿生性暴烈难以驾驭,村中喂马的人家寥寥无几。记忆中养马的人家,就只有家族中的一个堂哥和姑父家的三表哥两户。
村庄离县城也就十来里路,一路来回却都是爬坡上坎,让人累得够呛。集市集中在原电影院周围,是一条窄窄的马蹄形街道,赶集日人头攒动,若是单纯逛街,一袋烟的工夫,挤挤便能走过整条街。街道两边挨挤着一栋栋半瓦房半平房的店铺,皮鞋店、照相馆、录相厅、台球室、素饭馆、糕粑店、剪粉摊……店面虽然简陋,商品却也琳琅满目。素饭馆、糕粑店、剪粉摊使用的燃料主要是煤,店里往往都打得有土灶,烧起油煤来,屋顶上的烟囱冒起股股呛鼻的浓烟,能飘过半条街。堂哥和三表哥养马,主要是给这些店铺驮煤。每天半夜过后,给马喂些苞谷,就顶着月光下挽澜,从村里到挽澜,全是翻山越岭的小路,山路十八弯,陡峭难行,星光在山脊闪烁,马儿深一脚浅一脚,淹没在崇山峻岭中,马蹄声声,穿过寂静的黎明。到挽澜的煤窑装好煤,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城里时,已是日头西斜。卸好煤,借主人家水缸里的一瓢凉水灌进肚子里,又急匆匆地往村里赶,真个是人疲马乏。
那个年月,我还懵懵懂懂,但还依稀记得,村里只有瓦房和茅草房,很低矮,有的甚至歪歪斜斜,似乎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它们给吹塌了。确实也是,每年一遇狂风暴雨,间或来一场冰雹,瓦房就得捡瓦修缮,茅草屋就要塞草加固。这样窘迫的环境,很多人家都是猪牛混养,那有精力再搭马圈。马发起脾气来,四蹄乱踢,无法和猪牛混养。但马是站着睡觉的动物,马圈小些也没关系。靠墙角斜搭一个小棚子,凿一个石槽放里面、在马槽上方的墙上凿一个小石洞拴马绳,圈门横插几根木头,就成了一个马圈。三表哥家在村口,门口有一片集体时留下来的大晒坝,后来成了村里人闲时的聚集点。我们经常到他的马圈旁玩耍,从圈门往里望,很暗,很窄,马在里面转转头都要碰着墙。那匹白马安安静静地站立着,偶尔甩甩头,踏踏脚,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从来没有看到它卧下身子。平时,三表哥经常把马拴在村里那些零星的空闲荒地上。当田地收割还来不及翻地,稻茬新生嫩苗,田埂的水草也还茂盛,也是放马的好去处。一根长长的马绳,一端拄住马笼头,一端拴住一根长铁棒,把铁棒插进田中央,马儿绕着圈悠闲地啃食,时而抬头嘶鸣,时而撒开蹄子准备奔向远处,还没跑出田埂,却被铁棒牢牢地定住了,只好又低下头来继续啃食渐渐贴着地面的草了。
三表哥是村里第一个建平房的人家,接着是堂哥家。
三表哥挨着姑父的老屋建平房,用土砖砌墙。砌墙的灰浆是石灰拌山沙,山沙基本不用买,都是闲时到后山上寻找。在那些常年湿润的石土相间的小石包下,刨开地面的泥层,慢慢往里挖,挖到那些红色的似土非土、似石非石的泥沙,就是山沙了。这种沙子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石头经年累月风化而成,很选地点,不是随处都有。东边刨几堆,西边掏几堆,一驮一驮地驮回家,日积月累,堆得像小山似的。
村里有土窑,隔我家不远,但已经很久不用了。土窑旁边堆积着很多土砖,是赶马的堂哥家的。土窑旁边有一块地就是他家的,中间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坑,大雨过后,能容下几个孩子在里面游泳,两边的地坎高高的,像悬崖。他烧砖的时候我还有些印象。挖出来的泥土,放水浸湿,拉着水牛一圈一圈反反复复地踩,踩碎踩粘稠。然后把粘稠的土铲起来,堆成一个小山包,盖上稻草。做砖有点像母亲做馒头。取泥、切泥有专门的套子,是用木条弯曲,拴上细铁丝,像一张弓。做砖时,先在地上放一块平整的木板或石板,放上长方形的木制砖模,撒一些细碎的干泥垫底,用套子从泥堆上划下一块湿泥,双手捧起来,用力砸向砖模里,手起泥落,一砸一个准,把模子全填满,再用套子顺着模框上沿一划,取出分割出的多余的泥块,用双手指拇在模框对角处各摁一个深深的指印,取出砖模,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坯赫然摆在眼前。当时并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在对角摁拇指印,后来看到人们砌砖,才发现这古法中的大智慧:一是让砖沿更匀称,二是砌墙时,灰浆挤进印子里,墙更牢固。待砖坯稍干,取出立在地上,一排一排堆垒,每块之间都留有一丝通风的空隙,远望近观,都像是一排排精心镶饰的围栏。等砖全晾晒干透,就可以烧制了,一边放煤一边堆砖坯,层层堆垒,直至把拱形的土窑塞得喘不过气来。点火、封窑,烧上几天几夜,红通通的火光时不时地从细小的缝隙里蹿出来,几米开外,热气弥漫。火候已到,把一挑挑冷水往窑顶浇,人们被一股股白烟包裹,退下来时,汗流浃背的人们脸上红扑扑的,像刚下蛋出窝的老母鸡一般,成功的喜悦溢于言表。打开窑门,人们迫不及待地把还留有余温的砖块搬出来,东西向五块,南北向五块,紧挨着交叉堆叠,越堆越高,整整齐齐。这种堆法,只要地面不松塌,即使狂风暴雨,砖堆也岿然不动。
堂哥给了土窑的最后一次使命,为什么他先烧砖却在三表哥后建房,我不得而知。只是后来他把房子建在村西边,离土窑一里多路,要么过窄窄的田埂、要么过湿滑的水沟,他的马,三表哥的马,两匹马,马后跟着两个瘦小的身影,不分昼夜,叮叮当当,不知不觉就把石墙一样的砖堆搬得一干二净。至此,土窑内外,留下的就是我们这堆“躲猫猫”的孩子了。
三表哥因为有马,建房运材料都是亲历亲为。烧石灰和烧土砖的地方离村里的距离都差不多,一个在村下方的石头寨和纳妹村的交界处,一个在村的上方狗场村,都是五六里路,都是坡坡坎坎的山路,有的地方甚至是刚踩出来的便道。本来从狗场到村子下面有一段尘土飞扬的马路,可以先用马车运送,但从村下到村里,一里多路,同样崎岖难行。三表哥索性从狗场一趟一趟地驮砖回来,既省了运费,又避免了搬上搬上毁坏砖块。村里的第一栋平房建成,人们艳羡不已,一段时间,一直是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栋房子从奠基到浇板,用了多长时间,我没有一点印象,只是在我的头脑里常常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蛐蛐在草丛中低吟,瘦小的三表哥牵着一匹白马,白马驮着月光,摇晃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阵阵清脆的马铃声,像划过夜空的鸟鸣。
我第一次赶马,是大姐夫家建房的时候,大概十三四岁。兄弟多,孩子渐长,村中的老房子拥挤得不能再拥挤,大姐夫只能东拼西凑,在村西头另觅地点建房,与堂哥家相邻。大姐夫的大姐夫住在纳山,路程比狗场还远上一倍,农忙之余,也烧土砖。当时,修房建屋恐怕就是村里人人生最难的事了,作为兄弟姐妹,哪有不帮的道理。大姐夫建房的土砖,是跟他的大姐夫赊的,路程遥远,只能先找“嘭嘭车”拉到村下。“嘭嘭车”是一种三轮拖拉机,开起来发动机一路“嘭嘭”作响,因而得名。搬砖的日子,左领右舍、三亲六戚几乎全来了。那时候好像是秋冬交替,天气渐冷,但挑着担子爬坡上坎的人们,却汗如雨下。远望长长的队伍,担子两头晃晃悠悠,像舞起的长龙。那时三表哥有两匹马,因为我挑担还不会换肩,所以就赶马。
赶马解放了肩头,但同样费脚力。一大早起来,三表哥早已给马套上笼头,架上了马鞍架子,我只要牵着跟他后面走就行。到达地点把马停下就开始上砖,马很听话,静立着任由人摆布,两个人时,一个在左边装,一个在右边装,相对轻松些。一个人时,要先往一边的架子上装一些,当架子开始倾斜,就要赶紧跑到另一边装,如此往复,直到把马鞍架子堆满、平衡,才拉起绳子套紧。套子是活动的铁架,一边一扇,只要把绳子甩到鞍子上一拉,就把架子上的砖头套住了,再合上另一面的铁架,穿上绳子,拉紧,打一个活结,马背上沉甸甸的砖头就全被套牢了,一路上,无论如何颠簸,也休想掉下一块来。路窄的地方,马蹄容易踩滑,上坡要牵着马走,下坡却要在后面适时地拉一拉马尾巴,像是踩刹车一样。跑过一两趟之后,马儿已完全熟悉了路况,只要跟在它后面走就行。有些赶马人,甚至是马驮着东西在前面走,他却远远地悠闲地抽着烟漫步。马到了地点,即使赶马人迟迟未到,它也会乖乖地停住,像被使了定根法一样。下砖也是一件辛苦事,土砖韧性不是很好,乱甩容易断掉,成了半截砖。因此要慢慢地从马鞍上搬下来,在地上整齐地码放。赶马其实也很辛苦,勾着腰上驮和下驮,让人腰酸背疼,还有就是马儿走得快,一天跟上跟下,来来回回,脚也磨出了泡。但看到挑担人被勒得红红的肩膀,次日仍然选择了赶马。
年龄渐长,时常和母亲一起收苞谷,开始是背,后来学挑。年青人总有一种固执,不听老人言,自以为是。习惯了用右肩挑,一肩挑到头,短距离还行,遥远的山路,两趟下来,肩膀就磨出了泡、浸出血,被汗水滴进去,疼得人眼泪哗哗流。也不知怎的,真正长大以后,反倒没了当年赶马的勇气,总怕一个人驯服不了马儿。但挑到第三趟,肩膀已受不了了,一个趔趄,连人带挑跌进了路边的秧田。犹豫再三,还是到三表哥家牵来了马。一趟下来,马儿也没想象中那么顽皮,才发现驮苞谷比驮砖头还容易很多。马鞍上的两个箩筐,底下是空的,用两只袋子分别做垫子。装苞谷时,先把箩筐下面的垫子套好,一样的在鞍子上给套绳打上活结。把苞谷棒一个一个地扔进箩筐里,填满时,再顺着筐沿一圈一圈地插,满满当当。有经验的赶马人,还会另外装上一袋横放在箩筐上。我可不敢造次,万一在半路上颠落下来,那可真是手足无措了。把马牵到家门口,随手拉开活结,苞谷就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要有多省事就有多省事。再回头看看还在隐隐作痛的肩头,不由得一阵苦笑。跑了两趟,马已识途,悠然地跟在马后,偶尔还抓几只蚂蚱自娱自乐。当落日的余晖划过屋檐时,门口的苞谷堆得像小山一样,疲惫的母亲,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笑容。
时光匆匆忙忙,一晃就是三十来年,喂马的堂哥和三表哥也已年逾古稀,村里再也听不见马的嘶鸣。但每当经过熟悉的土地,那些被淹没在岁月里的坎坷山路总在脑际浮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马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