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反差极大,仿佛从夏天一下子就跃到了冬天。早晨起来走出电梯,外面飘着小雨,地面湿漉漉,比起昨天,更添了一层冷意。挽澜是我比较熟悉的乡镇,地处河谷,四面环山,同样的时节,与县城相比,那里的温度相对较高。因此,对于即将出发的行程,心里并没有过多的忐忑。
此次出访的地点是位于贞丰挽澜河畔的兴农村坡齐布依古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曾独自骑车下东山坡,一路风尘仆仆地来过一次。那是入冬的夜,村庄万籁俱静。记得当时是在一户农家的瓦房里,楼板下灯火迷蒙,地板上的火堆忽明忽暗,烟雾萦绕着整个房间。时隔多年,我的头脑中仍然没有一丝半缕清晰的印象。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地奇妙,记忆越是模糊,向往的情绪就越深。
车由县城出发,途经者塘绕向挽澜,路途虽蜿蜒却很平坦。从者塘向挽澜行驶,雨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停下来了,打开车窗,风和预料中一样,再没有一点儿凛冽。离地点越来越近。远处群山环绕,披着柔软的轻纱,朦胧如洇湿的水宣画。眼前的景致却清晰而明亮。依山傍水的坡齐古寨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下,一色的白墙格外耀眼。河边已收割的稻田还来不及翻耕,稻茬新生出嫩苗,成片铺开,成了一片片绿茵茵的草地。白花花的河水扑面而来,河中长形的小岛伸出尖尖的巨角,像极了正待起航的军舰。
下车,我们一行人刚在村委坐定,穿着布依服饰、包着花格头帕的非遗表演队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彼此一番简单地介绍,来不及寒暄,一曲热情洋溢的《迎客调》便响彻大厅。随着铙钹清脆而洪亮的节奏,唢呐声声,高昂、悠扬,见面时想表达的言语,似乎全融入了音乐中。
唢呐,这一口耳相传的民族记忆,一直伴随着布依人的迁徙、成长之路。坡齐布依古寨完整地保留了唢呐曲艺的精髓。唢呐发音有8个小孔,寓意“八仙”。吹奏前,为使音色更加精准,吹手要先将酒从喇叭口倒进唢呐管中,让湿润密闭其身,“宫商角徽羽”全靠吹手灵活把控管孔。传承方式随意亲切,每遇红白喜事,大家围坐一起,只要愿意,无不倾囊相授。悟性高的,多跟随几次,村里便又多了一个唢呐手;有的仅是图个热闹,每次都是临时奏桌,难得吹上一个完整的调,也就不了了之。
跨过大桥,一大片枫树林环山而立,河边的几棵,高大、苍翠,倒映在如镜的水面。穿过寨门,踏上沿河而建的石板路,乡村气息越来越浓。由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砌成的围栏里,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园菜地上,没采收的茄子,饱满圆润。而另一边,刚栽种不久的青菜正含着露珠,鲜嫩,青翠,大蒜刚长出半个身子……花坛里的三角梅鲜艳、明亮,一种红芽的灌木,像是开出了火红的花朵,把村道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们在河畔的一棵古树下停下来。这是一棵硬壳榔树,树干多且粗大,相互交叉环绕,像一只巨手伸展在河边。围坐石桌,唢呐声又嘹亮地响起来了,《大开门》《小开门》《大开盒》《小开盒》《大开坛》《小开坛》……几十个调子,情韵悠长,又各有千秋,婚娶、丰收、节庆等,一段段布依人的古老故事,在一阵阵韵律中抑扬顿挫地展开。远处的田野有白鹭留连,河中的土鹅土鸭自由地游弋,房前的一群土鸡正在悠闲地觅食,它们仿佛早已习惯了唢呐声萦绕的生活。
坡齐唢呐的由来可以追溯到明朝年间。相传,这里的先人(两人)曾是当时皇家王子的乐师,后因冒犯皇威由南京贬至江西,又随“调北征南”队伍入黔。抵黔后,两人被派往云南探路,限三天归队复命。他们在花江处迷失方向误入贞丰县境,已然无法归队,索性留在了贞丰县城。一日翻山越岭,见坡齐处四面环山,河岸土地平缓,于是就此定居繁衍生息。在生产生活中,一人创办私塾,现在山中的旧址仍留有一截石墙;另一人传承乐师的技艺,唢呐和“布依花灯戏”就这样代代口耳相传下来。
村前的挽澜河中,有一座占地几十亩的小岛,形似苞蕉叶,又像一艘航母。因古时长满桃花,称为“桃花岛”。岛的四周修有栈道,栈道两旁榕树青翠,垂柳依依。尤其是站在小岛的前端,倚着围栏,眺望远方,听着岛旁的潺潺流水,真让人感觉自己正站在一艘正要扬帆起航的巨轮上。
岛中建有广场、舞台,是布依花灯戏演出的场地。坡齐的布依花灯戏远近闻名,以前没专门的场面,村里人就在村后的山林表演,为让慕名而来的远客有歇息的地方,还特意在山上搭起了简易的凉亭。
花灯戏出演前要扎三种灯:元宝灯、八宝灯、跑马灯。据说,以前的跑马灯的灯罩剪有两匹纸马,灯亮起来,两匹马也你追我赶地奔跑,栩栩如生。表演一般从正月初一演到十五,主题涵盖了爱情、自由、丰收、孝义等,戏名有《盘灯》《起灯》《采茶》等,不胜枚举,在布依唢呐和山歌的基础上,融合了小品、相声的说唱,大家喜闻乐见。
布依花灯戏历来都是坡齐人民的骄傲。和我们随行的有村主任,有非遗传承人。无论是谁,一谈起花灯戏,他们的话匣子,就像身旁的挽澜河一样滔滔不绝。“也正因为受到布依花灯戏的熏陶,我们村里自古就崇尚自由婚姻,即使在封建时代,村里的老人也很少阻拦年轻人的自由婚娶。”村主任话音刚落,非遗传承人就现场给我唱了一段开唱白,简短的戏词,却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花灯戏的渊源,让人钦佩。刚停下唱词,他又笑盈盈地补充道:“前些年,我们外出比赛拿下第一,直接把东道主给比下去了。”那神情,和稻田丰收时一样灿烂。
村中仍留有几栋砖瓦结构的老房子。房前的庭院,一棵斜伸的桑树和一棵蜕皮的紫荆花相依相偎,或是挺立一棵秀气的桂花树。房子的地基全是大条石,大的一两米长,二三十公分厚,每块都经过精心打磨,表面凿痕均匀,棱角分明,块与块之间严丝合缝。屋内除堂屋外,其他房间均分两层,木楼,长长的木梯斜搭在后堂,顺着爬上去就能绕到各个楼层。堂屋两边挺立的中柱,差不多十来米高,整个房屋宽敞、大气。置身古屋,凝视着这里的一凿一铆,似乎有粗犷却不失灵性的乐声悠然传来。
午后,小雨还是飘下来了,却依然没有多大的冷意。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望着湿漉漉的石墙和湿漉漉的竹林,我竟莫名地在头脑中勾勒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金灿灿的油菜花铺满河岸,桃花岛上,唢呐声声,木叶传情,布依花灯戏热热闹闹地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