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凡童年
1893年中秋,南山村的夜色被一轮玉盘似的满月洗得清亮,瓦蓝的天空上竟浮着几缕罕见的祥云。此时如银般的月光淌过青瓦鳞鳞的屋顶,漫进吴贤朱家低矮的瓦房。谢氏躺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她怀孕已经是第十一个月了。接生婆在灶房烧着艾草,烟雾缭绕中,她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吴贤朱说:“老吴,这娃怕不是凡胎——寻常胎儿十月便足,哪有怀到中秋还不生的?”
突然,房内传来谢氏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絮絮叨叨不停说着话的接生婆赶紧扔下艾草,冲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一声清亮的啼哭,传到了屋外,惊飞了宿在屋顶的一排麻雀。吴贤朱往腰里别了旱烟杆,忙不迭地闯进里房,只见一个白胖胖的婴儿正躺在谢氏臂弯里,眉心一点朱砂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洒在他紧闭的眼睫上。接生婆抱着孩子啧啧称奇:“你看这娃,圆脸大耳,方方正正,哭声有劲,肯定不是凡人!”这孩子便是吴良望。
已年过四十,盼子心切的吴贤朱,便把给孩子取名字当作大事。“良”是谢氏翻着《千字文》定的,希望他品德优良、为人善良正直;“望”是吴贤朱蹲在祠堂香案前想了三天的结果——他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突然把旱烟锅往青砖地上一磕:“另一个字就叫望!望他这一生能实现一番抱负 ,让吴家祖坟冒青烟!”
南山村坐落在闽江上游的褶皱里,村前是流水潺潺的吉溪。五岁的吴良望最爱做的事,就是带着左邻右舍一群光屁股娃娃在吉溪河滩上“排兵布阵”。他用柳枝当枪,鹅卵石作弹,自己扮关羽、岳飞,让邻居家的孩子扮曹军或金兵。他光着脚丫踩在浅水里,指挥“大军”冲锋,柳枝抽得水面噼啪响,惊起一群群隐藏在芦苇丛中的白鹭。
谢氏总倚着门框喊他回家吃饭,手里的粗布围裙擦了又擦。这对年过四十才得子的夫妻,把吴良望宠得像块稀世的暖玉。吴贤朱是个老实的篾匠,每天收工回来,必用粗糙的手掌摩挲儿子的头:“望儿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秀才,别像爸这样当一辈子的蔑匠。”
六岁时,吴贤朱求爷爷告奶奶的花了六块大洋把他放入南山村的私塾里念书,可私塾还没念满一年,吴良望就对私塾先生的《三字经》《论语》没兴趣了。他更喜欢溜到村里的八角亭,听祠堂宗长吴贤良讲《三国演义》《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他特别崇拜义薄云天的关羽。当吴宗长讲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青龙偃月刀上的血都没擦!”时,吴良望便抱着膝盖听得入迷,直到暮色漫过竹林,才想起谢氏还在村口的老榕树下等他回去吃晚饭。
十二岁那年,吴良望已出落成一个虎背熊腰,比常人高出半个头的剽悍少年了。有一天他在吉溪河滩上捡到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腰刀刀身狭长,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像是哪个绿林好汉遗落的。他偷偷把刀藏在竹林深处,把腰刀磨得锃亮,每天天不亮就去练劈砍。竹叶被他劈得簌簌落,刀风里渐渐有了虎虎生气,一刀可以劈断碗口粗的竹子。
那时的南山村,像口平静的老井。但井口外的世界早已风起云涌——福州的洋人教堂被同盟会会员烧了,据说有一个叫冯超骧的同盟会会员潜回南平县,弄得县城教堂的洋人人心惶惶,县城清军在街头四处抓同盟会......这些消息顺着闽江的商船飘进村里,像投入井中的石子,在吴良望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第二章弃家投军
1906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有一天早上吴贤朱在劈竹时突然咳血,染红了满地的竹篾。谢氏变卖了家里唯一的耕牛,请来了南平县城的郎中,可汤药喝了几十副,男人的脸还是像张揉皱的草纸。弥留之际,吴贤朱攥着吴良望的手,断断续续说道:“望儿……你要养护着你母亲……”话没说完,头一歪就咽了气。
三年后,谢氏也走了。那天是清明,吴良望刚给父亲扫完墓,可一回家就看见大他五岁的童养媳王氏在灶台边抹眼泪,此刻这个可怜的女人正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汤,手抖得厉害。“母亲她,她走了……咽气前还不停的喊着你的名字。”王氏的声音发颤,吴良望冲进里屋,只见谢氏蜷缩在破棉絮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房梁上结的蛛网。
短短几年间,吴良望成了孤儿。他把父母的牌位供在堂屋,每天清晨上香时,总能看见王氏无奈地在锅灶里蒸地瓜——家里已经断粮三天了。“你回娘家去吧。”他蹲在门槛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王氏却把一个热乎乎的地瓜塞到他手里:“母亲走时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不走。”
那年他十九岁,身高已经超过村里所有的成年男人。他把在吉溪沙滩上捡来的腰刀磨得雪亮,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挑到吉溪,然后坐轮渡到南平县城去卖,赚点辛苦钱来养家糊口。每次路过延福门码头时,吴良望总能看见穿灰军装的北洋兵,用枪托驱赶扛大包的苦力。有次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兵痞抢了卖菜老婆婆的铜钱,嫉恶如仇的吴良望攥紧了扁担,两眼喷着怒火,就想一扁担撂倒那个刀疤兵痞,却被相跟着一起卖柴的王氏死死拉住:“别惹事!”
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王氏在隔壁纺线的嗡嗡声,心里像压着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宗长吴贤良讲的岳飞,想起关羽,想起杨家将以及那些在史书里闪闪发光的名字。“我不能一辈子窝在村里砍柴。”他对着黑漆漆的房梁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大清王朝土崩瓦解,福建也跟全国其他省份一样宣布独立,地方武装军阀纷纷崛起,抢占地盘。著名的有尤溪的卢兴邦,沙县的郭华生,古田的陈子江、周仕成等。
这年秋天,南山村来了个陌生人。那人浓眉大眼,五短身材,穿着藏青色的短褂,腰间别着把驳壳枪,自称是从尤溪来的,大名叫“陈子江”,要招些“有血性的汉子入会”。那天傍晚,吴良望在村中心四角井见到他时,陈子江正唾沫横飞地跟一群刚刚农作回来的村民讲“乌钱会”的故事——那是天地会的支派,专杀贪官污吏。
“一看这位兄弟就是当兵的料,跟我走,有饭吃,有枪扛,有前程!”陈子江用力拍着站在人群最前面,比其他人高半个头的吴良望的肩膀。吴良望望着陈子江腰间的驳壳枪,又回头看了眼村里袅袅的炊烟,王氏正在灶台边忙碌,身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去。”他说。
那天夜里,他把腰刀别在背上,摸黑走到王氏的窗前。窗纸上,她的影子还在纺车边晃动。“等我回来。”他对着窗户轻声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山风卷起他的衣角,像一面即将展开的旗帜。
第三章 初露峥嵘
陈子江的队伍驻扎在尤溪深山的竹林里。三百多个弟兄,大多是破产的农民、逃兵和像吴良望一样的缺衣少食的孤儿。他们没有军装,没有像样的武器,除了几十支毛瑟枪,剩下的都是鸟铳和砍刀。但吴良望觉得,这里比南山村自由——至少不用饿肚子,不用看南平县城北洋兵的脸色。
他很快在队伍里崭露头角。陈子江见他身手矫健,又识几个字,便让他当了个中队长。
第一次打仗是在1911年的冬天,攻打沙县的税卡。那天晚上沙县税卡上高挂的灯笼像颗颗鬼火,在寒风中摇晃。税卡是座青砖砌的小院,院墙高三丈,墙头缠着铁丝网,只有后院的柴房墙根有处塌陷——这是吴良望白天踩点时发现的。
“都把鞋脱了。”他压低声音,率先光脚踩进结霜的泥地。弟兄们跟着他,赤脚踩在冻硬的土路上,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却没人敢出声。月色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有几颗寒星在天边发抖,税卡后院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两个哨兵缩在柴房门口烤火,步枪斜靠在墙根,嘴里哼着下流的小调。吴良望从后腰抽出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腰刀,冷铁贴着掌心,冻得他指节发麻。他打了个手势,三个弟兄猫着腰绕到哨兵侧面,手里攥着石头——这是他童年玩“打仗”时的老战术:声东击西。
“砰!”一块石头砸在柴房顶上,惊得哨兵猛地站起。“谁?!”其中一个端起步枪,刚要拉枪栓,吴良望已经像豹子般猛扑上去,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的刀刃抹向哨兵的脖子,温热的血立即喷了吴良望一脸。另一个哨兵刚反应过来,吴良望的腰刀早已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跟我来!”吴良望抹了把脸上的血。他一脚踹开正屋的门,税吏们正在赌钱,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肥硕的蛆虫。“都不许动!”弟兄们举着鸟铳和砍刀嘶吼,税吏们吓得尖叫,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这第一仗吴良望就创下了以一把腰刀解决了两个哨兵,俘虏了7个税吏,缴获了三百块大洋的传奇。
1913年春,陈子江决定率部攻打南平县城。那天夜里,南平县城的城墙像条黑色的巨蟒。三百弟兄悄悄地潜伏到了高大的城墙下,“梯子!”他低喝一声,两个弟兄抬着竹梯,踩着水葫芦往城墙根挪。梯子是用毛竹捆的,竹节硌得手疼。吴良望第一个抓着梯子往上爬,砖缝里的青苔湿滑,他用手指抠着砖缝,指甲缝渗出血来。爬到一半,城头突然传来哨兵的咳嗽声,他立刻僵住,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妈的,什么鬼天气。”哨兵骂骂咧咧地挪了挪脚步,灯笼的光扫过城墙,吴良望看见他枪尖上的刺刀,在月下闪着寒光。等哨兵转身的瞬间,他手脚并用往上蹿,像只受惊的猴子,刀鞘磕在城砖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炸雷一样响。
“有人!”哨兵猛地回头,火把照亮了吴良望沾满泥水的脸。他低吼一声,纵身跃上城头,手里的砍刀闪电般地劈向哨兵的脖子。哨兵的惨叫被刀劈开的风声吞没,鲜血喷在吴良望的脸上,温热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又咸又腥。
“快!”他踢开哨兵的尸体,把梯子扔下城墙。弟兄们像潮水般涌上,鸟铳的“砰砰”声在夜空中炸开。很快,疏于防守,兵力单薄的南平县城就被陈子江、吴良望率领的三百余名钱会会员攻破了。那天秋夜,站立在南平县城墙上的吴良望在熊熊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的英俊和挺拔!
攻进南平县城后,陈子江便急不可耐的带着乌钱会的会员们闯进延平大街小巷砸开商铺,冲进豪宅大院干着劫掠的勾当,到处搞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只有吴良望带着百来号人守住延福门这个南平县城的第一要津,严密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那时吴良望以为,南平县城可作为他们乌钱会筹粮筹款,招兵买马,一展雄心抱负的根据地,却不知北洋军的援军已过了建溪。
第三日拂晓,枪声首先从吴良望驻守的延福门响起,北洋军的克虏伯炮把延福门城墙轰出个豁口,进攻的呐喊声浪一阵强过一阵,没经过大战场面的乌钱会员们,被炮声和呐喊声吓尿了裤子,尽管吴良望用缴获来的汉阳造撂倒了几个逃跑的会员,但是其他人还是做鸟兽状四散逃命去了,住在县衙门的陈子江混在逃跑的人群中早就不见了踪影。号称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乌钱会在南平县城只呆了三天,便狼狈不堪地溃散了。
那天在南平县一战成名的吴良望,拖着杆汉阳造撒腿跑到县城近郊的三千八百坎一座土窑里躲了起来,他不知道北洋军贴在南平县城墙的通缉令赫然有他的画像,而且赏银写得清清楚楚:“擒获吴良望者,赏大洋二百。”在山上躲了半月,粮尽了,吴良望夜里摸下山找吃食,在一个村民的菜地里摘了几根萝卜勉强充了饥,晨雾便漫上来时,他艰难地做了决定——投诚自新,或许还能保住条性命,以图东山再起,他把汉阳造拆了扔进了溪涧。
投诚那日,南平城的城门楼挂着新砍的首级。吴良望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自新状”,一步步走向北洋军的营盘。
两天后,审判大会在城隍庙的戏台上进行,台下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当“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的声音落下时,吴良望抬头望了眼延福门——那里曾是他死守的阵地,如今塌陷的城墙已被新砖补上,像块愈合的伤疤。囚车驶过鼓楼街时,他看见妻子王氏抱着孩子挤在人群里,孩子的红色虎头帽在秋风里晃了晃,像团跳动的火苗。
三年后,出狱的那天,妻子王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候在监狱的门口,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是几个个热乎乎的地瓜。“我等了你三年。”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吴良望咬了口地瓜,突然把她紧紧抱住,地瓜的碎屑掉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第四章 招安闹剧
1919年的闽北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更猛烈。山后村那座荒废的土地庙,四壁漏风,供桌上积着半尺厚的雪,神龛里的土地公塑像缺了只耳朵,却被吴良望的二十多个旧部围得密不透风。这些人多是当年乌钱会的残部,三年前攻打南平县溃败后,他们躲在炭窑、山洞,像野狗一样讨生活,直到吴良望出狱后托人捎信:“南山山后土地庙,正月十五,有酒喝。”他们才兴奋地如约聚到山后土地庙。
此刻,供桌上摆着三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结着冰碴。吴良望站在供桌中央,玄色短褂上落满雪花,手里攥着只芦花鸡,他左手按住鸡头,右手抽出腰间的牛角刀轻轻一挥,锋利的刀尖划破鸡喉,滚烫的血滴进碗里,与残酒融在一起,泛起细密的血珠。
“弟兄们”吴良望的声音被风雪撕得发颤,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今天,我们要竖起自己的旗!三年前南平县城被攻破,咱乌钱会的旗倒了,但骨头没断!今日聚在这里,不是为了招安的粮饷,是为了闽北的穷兄弟——谁再敢抢咱的粮、烧咱的屋,就用这血,染红他的官帽!”他端起第一碗血酒,仰头灌下,酒液混着鸡血滑过喉咙,腥甜里带着烈火烧心的烫。二十多个汉子依次端碗,有的用残手托着碗沿,有的仰头时扯动旧伤疼得龇牙,却没有一个人犹豫。于是“同生共死,讨伐北洋,劫富济贫”的誓言响彻山谷。盟誓毕,吴良望将牛角刀插在供桌缝里,刀尖朝上:“今后,咱们的队伍就叫‘闽北护乡军!’”
很快,吴良望就带着“闽北护乡军”伏击了北洋兵的护粮队。这支护粮队是从福州出发经古田往南平县城,护送满载二十多辆马车的粮食,吴良望和“闽北护乡军”的几十名弟兄埋伏在护粮队必经之地洋后“一字岭”的两面山坡上。
晌午时分,押车的北洋军缩在棉袍里打盹。吴良望吹了声口哨,山顶滚下的圆木砸断了最后一辆车的马腿,枪声骤然炸响。护乡军的汉子们举着柴刀、毛瑟枪、鸟铳冲下山来,吴良望端着汉阳造结果了几个负隅顽抗的北洋兵,其他十几个北洋兵纷纷被护乡军砍翻,剩下的便抱头鼠窜地跑了。吴良望第一个爬上粮车,用牛角刀割破麻袋,白花花的大米流出来,混着雪水漫过石滩。
“弟兄们,来搬粮啊!”吴良望站在粮车上大喊。附近山村里的饥民早得了信,背着竹篓从各个山坳钻出来,连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拄着拐杖来背米。那晚,山后村的破庙里挤满了人,有人送来腊肉,有人扛来门板修屋顶,一个瞎眼的老秀才摸着神龛,颤巍巍写下“护乡安民”四个大字,贴在漏风的墙上。
队伍就这么一天天壮大。被北洋军强征粮食的佃农来了,被溃兵抢走耕牛的猎户来了,连邻县被解散的民团也带着土炮投奔。吴良望定下规矩:“不抢民财,不欺妇孺,缴获的粮饷,七分分百姓,三分充军资。”他把破庙改成营房,用缴获的军服改做冬衣,就这样吴良望的“闽北护乡军”发展到了三百多人。
北洋政府很快得知消息,从南平县城派了一个连来招安。招安见面会安排在南山村一户吴姓大户人家里。
那天傍晚,南山村吴姓大户的青砖宅院在暮色里透着几分压抑。正厅的红木太师椅上,北洋招安专员韩敬之半躺着,二郎腿跷得老高,黑缎面布鞋的鞋底在光影里一晃一晃。他约莫四十出头,发顶微秃,剩下的头发抹了发油,梳得油光水滑,露出锃亮的额头。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三角眼却没什么笑意,反而像鹰隼似的斜睨着门口——那里,吴良望正带着两名亲兵跨进门来。韩敬之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套景德镇细瓷盖碗,茶沫早凉透了,可他连碰都没碰,只时不时用鞋跟磕一下椅腿,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给这场“招安”打拍子。
“吴头领,久仰!”韩敬之终于坐直了些,声音带着刻意拿捏的官腔,尾音拖得老长,“这南山村的风水不错,养出的人物也有几分烈性——就是可惜了,总在山里当‘好汉’,终究是草头班子。”
吴良望没接话。他的两名亲兵站在他身后半步,手按在枪套上,随时准备出击。吴良望扫了眼桌上的盖碗,又瞥了瞥专员跷着的腿,他突然笑了——不是客气的笑,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笑,带着山风的粗粝:“韩专员倒是自在。只是不知这‘正规军’的差事,是让我们去吃军饷,还是去吃枪子?”
韩敬之的三角眼眯了眯,镜片反射出一点冷光。他端起盖碗,用盖子刮了刮茶沫,却没喝,反而慢悠悠地说:“吴头领这话就见外了。北洋政府的编制,还能亏待了你?给你一个营的番号,你当营长,军饷每月三百块现大洋,冬夏军装各两套,手下弟兄们都按正规军发饷——这可不是山里打家劫舍能比的。”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再说了,招安后就是‘官军’,以后路过南平县城,县长都得出来迎你,不比在山里被人称为土匪强吧?”
“强?”吴良望突然向前一步,驳壳枪的枪套撞在腰带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盯着韩敬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上个月,建瓯刚被你们招安的张司令的独立营在永泰边境被打散,三百多号人,回来的不到十个——张司令独立营的对手是方声涛率领的滇军,滇军枪比咱们的新,人比咱们的多。你让我们去那儿‘吃军饷’,是让我们去给张司令的弟兄们陪葬吧?”
韩敬之的脸色沉了沉,八字胡抖了抖。他把盖碗重重墩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红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印子:“吴头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北京政府的意思,是让你们去‘戍边卫国’,是给你们立功的机会!”
“立功?”吴良望突然笑出声,声音里满是嘲讽,“我手下弟兄们的命,不是用来给你们北洋官老爷换军功的。你们在北京城里喝花酒、搂姨太,倒让我们去前线挨枪子——当我吴良望是傻子?”
亲兵们的手又紧了紧,枪套上的皮带勒出了白痕。韩敬之身后的两个随从也往前挪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枪。
“敬酒不吃吃罚酒!”韩敬之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他指着吴良望的鼻子,三角眼里的傲慢彻底撕开了伪装:“吴良望,别给脸不要脸!我一个连的弟兄就在村外候着,你要是识相,现在签字画押,营长的位置还是你的;要是不识相——”他猛地一拍桌子,八仙桌上的茶杯晃得叮当作响,“今天这南山村,就别想有活人走出去!”
吴良望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慢慢抽出腰间的驳壳枪,枪身擦得锃亮,在昏暗中泛着寒光。“韩专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雨欲来前的闷雷“我吴良望在山里混了十年,靠的不是谁的‘编制’,是弟兄们的命。你想拿枪杆子吓唬我?”他把驳壳枪重重地往八仙桌上一拍,轻蔑地对韩敬之说:“你们村外的一个连,够不够我弟兄们塞牙缝,你可以试试!”
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韩敬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颤抖着指向吴良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这“草寇”竟如此硬气,连北洋政府的威胁都不放在眼里。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只有桌上的油灯在风里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尊对峙的石像。
第五章 簸箕神兵
吴良望知道韩敬之肯定不肯罢休,会施阴谋诡计对他的“闽北护乡军”进行围剿的,为防不虞之需,当晚,他带着队伍从山后大本营紧急转移。
半夜时分雪下得更大了,马蹄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行至红坑元时,突然枪声大作——北洋军早已在此设下埋伏。“往山上撤!”吴良望嘶吼着,指挥弟兄们突围。子弹在雪地里犁出一道道沟,一个弟兄刚跑出两步,就倒在血泊里。
经过一番激战,吴良望摔着几十名弟兄撤退到一座土库里坚守。很快约一百余名北洋军就把这座土库围困得水泄不通。这座土库是村民用来囤粮食的土楼,墙厚得像城墙,但大门已经被机枪封锁。“队长,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弟兄哭着问,吴良望却盯着堆满墙角的簸箕发呆。这些簸箕是村民遗落的,边缘有些破损。
“都跟我来!”他突然抓起簸箕,爬上土库的阁楼。楼下的北洋军还在疯狂扫射,子弹打在木窗上,木屑纷飞。“看好了!”他对身后的弟兄喊,猛地从数丈高的窗口跃出——簸箕张开,像一只巨大的翅膀,带着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落在雪地里。紧接着弟兄们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抓起簸箕,跳出阁楼,像一群张开巨翅的大鸟一样纷纷落在土库外的雪地里.....
北洋军都看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吴良望他们已经钻进了竹林。“给我追!”北洋军军官气急败坏地吼,队伍冲进竹林,却像掉进了迷宫。吴良望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带着弟兄们在竹林里穿梭,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引着北洋军往更深的山里去。
这就是后来南山村乡民们津津乐道的“簸箕化翅”的传奇故事。就这样吴良望的名声,像春雷一样滚过闽北的山山水水。
1921年的秋天,北洋军又派了一个团来征剿。队伍在安济村休整,准备拂晓时分偷袭。安济村的老农连夜翻山越岭来报信,此时吴良望的部队驻扎在南山村北坑,他站在北坑山上,望见安济村方向的火把像一条毒蛇,正往南山爬来。
“通知乡亲们上山!”他对亲兵说,自己则带着弟兄们布置“疑兵计”。他让每个弟兄提着一盏马灯,分散在南山村的各个山头。“等敌军到了喇叭隘口,就把灯点亮!”
天快亮时,北洋军到了喇叭隘口。他们抬头望向南山北坑,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晃动的灯光,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像一条火龙,却听不到半点人声。“是华光天王显圣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队伍顿时乱了套。团长举起望远镜,看见灯光映照下的山影,像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撤!快撤!”团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带着队伍狼狈逃窜。吴良望站在北坑山顶,望着敌军逃遁的背影,突然对着华光庙的方向跪下:“若此次能保南山平安,我必重修庙宇,重塑金身。”
不久后,久剿不下的北洋政府被迫委任吴良望为南平联防第八、九区保安队长。这个曾经被通缉的“匪首”,如今成了官府承认的“剿匪英雄”。乡民们敲锣打鼓地迎接他回南山村,王氏站在人群里,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丈夫,突然红了眼眶——那个在河滩上用柳枝当枪的少年,终于长成了可以依靠的山。
第六章双雄聚会
1926年的春汛比往年更猛。浑浊的吉溪水拍打着南山村村口的老榕树,树根在泥泞里盘虬卧龙,像最近在吴良望心里翻涌的念头——三个月前,一封辗转送来的油印檄文还揣在他怀里,纸角磨得起了毛,上面“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字迹,是孙中山先生的笔迹拓印,红得像火。
“队长,卢兴邦师长的队伍过了建瓯了!”副官阿土撩开竹帘闯进屋里,“说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二师,旗号打得正红,一路往南平县开去了!”吴良望把檄文叠好塞进怀里,指尖划过驳壳枪的枪套。这两年北洋军在闽北横征暴敛,南平县城的镇守使更是个喝兵血的主儿,乡民们交不出粮税,就被拉去修炮楼。他想起招安时北洋专员韩敬之的傲慢嘴脸,又摸了摸怀里的檄文,突然拍了桌子:“弟兄们,跟我走!”
南山北坑的晒谷场上,六百多号弟兄早就等着了。吴良望站在土台上,振臂高呼道:“北洋军把咱们当牲口,孙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咱们就响应孙先生的号召把这南平县城打下来!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老百姓能吃饱饭!”
南平县城的城墙是元代留下来的,青灰色砖石被雨水泡得发乌,垛口后架着北洋军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城外。半夜时分,吴良望带着六百余名弟兄悄悄潜入城墙下,他盯着城头的火把——镇守使廖尧雄是个草包,却仗着城墙高厚,把主力都堆在延福门,西门只留了一个排的兵。
“阿土,带五十人,扛着土炮绕到西门对岸的土地庙,听我枪响就轰炸城门!”吴良望低声吩咐副官阿土,又转向副队长王在明,“王队长,你带一百人,在延福门佯攻,扔火把、放鞭炮,把狗日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延福门突然炸开一片火光。王在明带着人把浸了煤油的柴草捆往城根下扔,鞭炮在铁桶里炸得噼啪响,像极了密集枪声。城头的北洋军果然慌了神,机枪子弹“嗖嗖”地往延福门江面扫,火把晃得人睁不开眼。
吴良望趁机带着主力摸向西门。城墙根下的闽江因为春汛涨了水,他第一个跳进江里,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了衣裤,他咬着牙没吱一声。弟兄们跟着往下跳,大家忍着刺骨的寒冷悄无声息地泅水到了西门。
“轰隆!”土炮的轰鸣从闽江对岸土地庙里传来,西门的木门被炸得粉碎,木屑混着砖石飞上天。吴良望提着驳壳枪冲在最前面,子弹擦着耳边飞过,他反手一枪,把城头的机枪手撂了下来。“跟我杀!”他吼着,声音被枪声吞没,弟兄们像潮水般涌进城门,土造步枪的枪声、北洋军的惨叫、还有“打倒军阀”的吼声,在南平大街小巷子里撞得嗡嗡响。
天快亮时,镇守使衙门的旗子被扯了下来。吴良望踩着满地的弹壳走进大堂,廖尧雄早从后门溜了,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燕窝粥,银勺子在瓷碗里晃悠。他拿起那把镶金的烟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以后这南平县城,再不许有喝兵血的官!”
破城第三天,闽江的水退了些,露出滩涂上的鹅卵石。吴良望正在西门城楼上巡查,突然看见建瓯方向来了一队骑兵——为首的人穿着笔挺的黄呢军装,领口佩着青天白日徽章,马靴锃亮,在晨光里闪着光。
“那是卢师长!”副官阿土指着来人,“新编第二师的卢兴邦,闽北人都叫他‘闽北王’!”
卢兴邦翻身下马时,吴良望才看清他的模样:四十岁上下,方脸膛,络腮胡刮得铁青,左眼眉骨上有道枪疤,笑起来却显得和气。他大步走到吴良望面前,没等吴良望开口,就热情地向他伸出双手:“良望兄,久仰大名!南平县城这一战,你六百人破了二千守军,是条好汉!”
吴良望愣了愣,也伸出双手,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卢师长客气了。”吴良望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我不过是替乡民们出口气,比不得您的正规军。”
“正规军?”卢兴邦拍了拍他的肩膀,军装肩章上的金星晃了晃,“我这新编第二师,一半弟兄也是山里出来的。良望兄,你信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吗?”吴良望摸了摸怀里的檄文,点头:“信!孙先生说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那就跟我干!”卢兴邦突然提高声音,指着南平县城,“我保你当个团长,军饷、军装、枪炮全都由我提供,我卢兴邦绝不含糊!”吴良望听了心潮澎拜,激动不已,他顿了顿,突然转身,单膝向卢兴邦跪下并朗声说道:“卢师长真心待弟兄们,吴良望愿肝脑涂地!”我吴良望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听说卢师长是个大孝子,您母亲王氏老太太还健在吧?改日我定要去拜会,认她做义母——以后您就是我亲兄弟了!”
半个月后,尤溪县七尺朱源里的村口搭起了彩棚。吴良望穿着笔挺的黄呢军装,腰佩中正剑,剑鞘上的铜饰在阳光下闪着光。王氏被他牵着手走上戏台时,插满首饰的发髻下一张胖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手里还攥着吴良望送来的金镯子——那天吴良望带着礼品来到尤溪朱源里,跪在王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义母”,把老太太乐得笑眯了眼。
认亲宴上,卢兴邦喝得酩酊大醉,搂着吴良望的肩膀拍得震天响:“良望兄,我已举荐你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三补充团上校团长,明天就上任!以后闽北的半边天,咱俩兄弟一起扛!”吴良望也喝多了,笑着应下,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三年前在华光庙许的愿——那时他刚打破北洋军围剿,说“若能保南山村民平安并过上好日子,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如今南平县城破了,也跟卢师长认了亲,好日子好像真的要来了。
散席后,他连夜叫来了木匠和石匠。“木料要用最好的杉木!”他站在南山村山腰的旧华光庙前,指着村口的平地,“瓦片要烧琉璃的,红的,跟咱们的军旗一个色!”工匠们点头应着,月光洒在旧庙的残碑上,“华光普照”四个字,在夜色里隐隐发亮。
闽江的水彻底退了,露出干净的鹅卵石滩。吴良望站在滩上,望着南平县城的方向,腰间的中正剑碰在枪套上,发出清脆的响——那是革命的声响,也是承诺的声响,混着华光庙的香火味,飘在1926年的春风里。
第七章最后岁月
1927年的清明刚过,南山吴氏祖传山场的晨雾还没散,就传来了令人心揪的“咔嚓”声——那是山场松木被利斧砍断的闷响,混着林天明带来的雇工们的笑骂,在山谷里回荡得很远。
这片山林是吴氏先祖所植,不仅是宗族象征,更维系着山下农田的水土。三百多棵苍松虬劲挺拔,最老的那棵需三人合抱,树皮下还刻着“吴氏永护”的篆字。松针落在地上积了半尺厚,踩上去像踩在祖宗的骨血里。可此刻,洋商买办林天明正叼着雪茄站在山坳里,身后跟着三个扛着洋枪的护卫,雇工们斧头起落间,碗口粗的松木“轰隆”倒地,枝桠砸在地上,惊得山鸡扑棱棱乱飞。
“林老板,这山是吴家祖产,你凭什么砍?”祠堂宗长吴贤良闻讯赶来,白胡子气得发抖,却被护卫用枪托顶了回去,摔倒松针堆里,额头磕出了血。林天明摘下金丝眼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镜片,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祖产?现在这南平县城里,洋行的话就是章程!我替英商买木料修码头,别说几棵破松,就是这山,只要我点头,也得挪窝!”
南山村村民们躲在远处的灌木丛后,但慑于护卫手中刺刀闪闪的洋枪,攥着柴刀却不敢上前。直到日头爬到山顶,一个身影突然从山道上冲了下来,驳壳枪的枪套在腰间撞得“哐当”响,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正是时任补充团团长的吴良望。
他刚从南平县城回来,听说南山祖传山场出事,连家都没回就往山上赶。看见老族长额头的血,看见倒地的松木,他猛地拔出驳壳枪,子弹“啪”地射在林天明面前的石头上。吴良望洪亮的声音在山谷回荡:“林天明,这山是吴家的根,是山下百亩农田的水土屏障——松没了,山就垮了,田就淹了!你今天要砍树,先从我吴良望的尸体上踏过去!”
林天明吓得后退一步,雪茄掉在地上,却强撑着喊:“吴良望,你敢动我?英商饶不了你!”“英商?”吴良望突然转身,对着躲在灌木丛后的村民们喊,“乡亲们,这山护着咱们的田,护着咱们的命!今天他砍松,明天就敢占田,后天就敢拆房——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山坳里突然爆发出吼声,乡民们举着柴刀、锄头从灌木丛里涌出来,一百多人站成黑压压一片,像山场的松林一样,把林天明和他的护卫围在中间,林天明的脸都吓白了,五个护卫持枪的手也抖了——他们哪里见过村民们护家时的磅礴气势。
“赔偿!”吴良望盯着林天明的眼睛,一字一顿,“三百银元,赔给祠堂修山护林,再立碑起誓,永不染指山场一寸土!”林天明望着吴良望手中的驳壳枪,又望了望一步步围拢过来双眼燃烧着怒火的村民们,他惊恐地咬着牙答应了。吴良望捡起地上的雪茄,踩在松针堆里碾灭:“记住,闽北的山,闽北的人,不是洋商的奴才能欺负的!”可他不知道他这一保护南山祖传山场之举,为他埋下了祸根。
1927年初冬,南山村后的竹林还覆着残霜,店口鱼坑的溪谷里却已飘起铁屑的火星。吴良望站在临时搭起的木棚下,棉袄袖子卷到胳膊肘,手里捏着块烧红的铁坯,正往铁砧上砸——“叮当!叮当!”铁锤落下的声响,惊飞了溪对岸的山雀,却让围观的弟兄们眼里冒光。
这兵工厂是他攻破南平县城后三个月动工的。选址在鱼坑和后窠厂,图的是两处隐蔽:鱼坑有溪流可淬火,后窠厂藏在竹林深处,很难被人发现。“光靠缴获的枪支弹药永永不够!”吴良望曾在团部会议上拍着桌子说,“北伐要打到底,闽北要安稳,要有人民自己的政权,得有自己造的枪炮和子弹!”
参谋长吴安均坚定地支持吴良望建造兵工厂的决定。吴安均也是南山村人,毕业于黄埔四期,在叶挺独立团担任过排长,是一名共产党员,可以说是南山在外面闯荡见过大世面的人。1926年冬天在家里养伤的吴安均,被慕名而来的吴良望请到团部做他的参谋长,负责部队的培训、后勤、作战工作,早就想把吴良望这支有二千余人的家乡子弟兵进行改造成革命队伍的吴安均稍作推辞就答应了,从此吴良望便和他形影不离,从他那儿接触到了《共产党宣言》,了解到了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打土豪分田地。
不谋而合的两人,说干就干,由吴良望负责筹集资金选址建厂,吴安均则负责技术,他利用自己的人脉从广东请来了制造枪炮子弹的技术人员。
兵工厂木棚里摆着五座土法炼铁炉,炉膛里的炭火映红了吴良望的脸。他和吴安均亲自设计的“南山造”步枪正躺在铁砧旁:枪身用南平县城缴获的铁轨钢锻打,枪管钻得笔直,枪托是本地的硬杂木,还刻着防滑的纹路。“这枪比北洋军的‘汉阳造’轻两斤,射程能到三百步!”吴良望拿起枪比划着,虎口被铁屑烫出了水泡也不在意,“等兵工厂上了规模,每月能造五十支,再配上土炮,看哪个军阀还敢来闽北撒野!”
后窠厂的弹药库里,黑火药装在陶罐里码得整整齐齐,引线晾在竹架上像串起来的红绳。吴良望和吴安均每天下团部都要来转两圈,检查火药的干湿,叮嘱看守的弟兄:“这是给北伐军的‘底气’,也是给南山村的‘盾牌’,半点不能马虎!”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吴良望建兵工厂的事情不久就传到了南平县城,被两个阴险的小人无意间听到了,成为置吴良望于死地的绝佳借口。
这两人一个叫叶荣,时任国民党南平县参议员。他是安徽来的“外来户”,靠着给卢兴邦当过幕僚才混上南平县参议员。他在县城里开着三家粮庄,因常常囤积居奇,低价进,高价出,总被市民戳脊梁骨,说他赚黑心钱——去年吴良望攻破南平县城后,把叶荣粮庄囤积的粮食分给了市民,让叶荣蒙受巨大损失,因此他对吴良望恨之入骨。另一个就是被迫赔偿三百块大洋给南山宗祠,对吴良望怀恨在心的洋商买办林天明。
1927年隆冬的一天,在叶荣的府宅里,叶荣正用狼毫笔蘸着朱砂,在状纸上圈画“私建兵工厂,私通共匪”几个字。他穿着藏青色绸袍,手指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嘴角却挂着一丝阴笑。“吴良望那厮,不过是山里的草寇!”
“那是,那是!”林天明附和着道。听说叶荣要收集证据告吴良望谋反,他早早就来到了叶荣家里一起商量对策。
叶荣沉思片刻,突然把状纸往桌上一拍,“如今他吴良望当了团长,就敢私造枪炮?还私通共匪,这兵工厂离南平城不过三十里,他安的什么心?”林天明凑上前:“叶参议,告他私通共匪这招实在高明。不过听说他的义兄卢兴邦师长最近和省里杨主席走得近,这事怕是难办……”
“你担心卢兴邦会包庇他?!”叶荣三角眼里透出的寒光倏地抖了一抖。他早打听到国共合作破裂的消息,省政府杨树庄主席积极响应南京蒋介石政府的号召,正到处抓“赤化分子”。“你去,找几个收过我好处的保长,让他们在‘民意状’上按手印——就说吴良望强征民夫建兵工厂,要‘谋反自立’!”他顿了顿,又阴恻恻地补充,“再找个兵工厂的工匠,许他五十块大洋,让他‘揭发’吴良望私通共匪,私藏共产党——证据越‘实’越好!我料定卢兴邦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去包庇他吴良望!”
三天后,叶荣揣着盖满红手印的“民意状”和伪造的“工匠供词”,去了县政府。县长是个新上任的浙江人,见状纸上写着“乡民惶恐吴逆良望联合共匪为祸闽北”吓得手都抖了:“叶议员,这……这可得报省里定夺啊!”叶荣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封信——那是他托人送给杨树庄的密信,里面早把吴良望写成了“勾结共党、私造军火”的叛逆。
正当吴良望还在兵工厂调试新造的步枪时,省里的密令已到了卢兴邦的案头,密令上赫然写着:“着卢师长将吴良望押解尤溪,就地正法”几个字。
不久,卢兴邦罕见地为母亲举办六十八岁寿辰,并严令通信兵一定要邀请到吴良望出席。那天,尤溪县七尺朱源里张灯结彩,卢府的天井里摆了二十桌酒席,酒菜香气飘出半里地。吴良望穿着军装,拎着一大堆礼物走进院门时,卢兴邦正站在廊下迎客,左眼的枪疤在红灯笼下泛着红光。
“良望兄,你可算来了!”卢兴邦笑着迎上来,手却在袖中攥成了拳。他昨晚一夜没睡,案头摆着杨树庄的密令和叶荣的诬告信,杨树庄在密令里明说了:“卢师长若护着吴良望,便是与党国为敌。”
酒过三巡,卢母被扶出来接受拜寿。吴良望跪下磕头后,卢兴邦突然喊了声:“良望兄,借一步说话。”他把吴良望拉进后院,后院角落里立即冲出来五个挎枪的卫兵,其中一人迅猛地下了吴良望腰中的手枪,其他四人按住吴良望的胳膊,用早已备好的麻绳把他捆成了粽子,并一把推进了后院的柴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前院的喧闹。
“良望兄,委屈你了。”卢兴邦背对着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被推进柴房的吴良望这才明白过来,他怒喝道:“卢兴邦!我吴良望哪点对不住你?”
卢兴邦眼上的枪疤抽搐了一下:“良望兄,不是我要抓你!是省里的密令……杨树庄主席说了,你若不死,我这新编第二师就得被缴械!”他避开吴良望的目光,不敢看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所以你就拿我的命换你的前程?”吴良望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当年认你母亲为义母时,你说‘兄弟同生共死’!如今一句‘委屈’,就要把我送进鬼门关?我吴良望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鬼敲门!卢兴邦,你记住——我建兵工厂是为兴国,不是为私仇;悔不该信你卢兴邦,我是错把豺狼当弟兄啊!”
押解去尤溪的囚车是辆破旧的骡车,车厢用铁皮焊死,只留个巴掌大的小窗。吴良望坐在稻草上,手腕被铁链磨得渗出血,却望着窗外密密的竹林笑了——月光透过竹叶洒进来,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像极了童年时父亲教他劈竹的场景。
“竹子要顺着纹理劈,才不会断。”那时他才八岁,握着柴刀怎么也劈不开一根毛竹,父亲就握着他的手,顺着竹节的纹路轻轻一压,竹子“咔嚓”一声裂成两半,断面平整得像镜子。
“可啊爸,要是竹子不肯弯呢?”他问。父亲摸着他的头笑:“不肯弯的竹子,就做梁檩子——只是檩子易折,要当心风摧啊。”
如今想来,父亲的话竟成了谶。吴良望想起兵工厂的铁砧,想起叶荣阴毒的笑,想起卢兴邦避开的目光,想起了吴安均睿智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就像根不肯弯的竹子:破南平县城时,他顺着“革命”的纹理劈向军阀;建兵工厂时,他逆着“苟安”的风向扎根南山;如今被诬告、被出卖,他还是不肯弯下脊梁——哪怕要被拦腰折断。
后记
据说,押解吴良望的那天夜里,囚车走到南山大岭尾喇叭口时,突然遭到了伏击,几个蒙面人提着快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翻了押解员后,打开了囚车门,把吴良望扶下车。“是吴安均参谋长叫我们救你的,他已经拉了一百多号可靠弟兄,投奔江西井冈山毛泽东的队伍去了,吴参谋长说若你有意,期待有缘在井冈山相见。”为首的人低声说,塞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几块银元。
此时心如死灰的吴良望最后看了一眼南山的方向,那里的华光庙,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光。他转过身,走进茫茫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