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两个包子铺和凉剪粉店,阳光携着清风,总爱在龙广街上卧雪山庄前打个结,把青石板上沁出来凉,洇成半湿的纸页,院墙上几株黛青色的杂草在风里张牙舞爪,风把100年前的歌吟,锈蚀在青灰色的瓦当里。一卷发黄的书藏在龙广街的尽头——卧雪山庄就是这书脊梁上的印章,那些青灰色的屋檐,那斑驳的墙身,如同伏在宣纸上的野兽,满身的墨痕在清风里凄凉地抖开,等待雪花落下,等待百年前的五省将军袁祖铭推开朱漆斑驳的门窗,等待他一身戎装,腰间挂着手枪,轻拭门头的包浆……
杂草在卧雪山庄的墙根排兵布阵,将百年光影的秘密浪漫叛逆;斑驳大门上锈蚀的门环,像是老人松动的门牙,轻轻一碰那叹息就穿越百年的岁月,直达耳畔,它认得每一张参观者的面孔,长满门前的苔藓认得每个访客的步履;晨露朝晖晕染,夕阳晚霞斜挂,卧雪山庄,中西结合的四合院式建筑,那层层叠叠的檐角积攒着陈年的雨痕,榫卯结构的木纹里藏着无数道深褐色的裂纹,像极了被世人称为袁老太爷的袁廷泰额头的皱纹,世人传说这位袁老太爷不仅把儿子培养成了五省联军总司令,对其养母李氏,更是知恩图报,恪尽孝道……正厅的角落挂着一个破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的灰,叫人疑心下一秒就会簌簌地落下来。在龙广,那些关于袁家人从龙广五台站起来,走过杀人桌,走过吊人树,走过“青菜白菜韭菜葱”的传说……辈辈相传之后,停留在卧雪山庄洁白的屋脊上,那几笔白,恰似浅浅的积雪挂在屋子的脊梁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正脊、墙脊又恰似一个隶书体的人字,难道这照应了它卧雪山庄的名字?还是袁安卧雪的故事深入其心,高洁的品质是其追求的修为才给自己的院子取了这样的名字?
一声叹息把麻雀扑棱棱地惊起,翅尖惊起的弧线是一首诗,韵脚就是这些被岁月浸染的飞檐斗拱。
袁廷泰的养母一定爱极了这些翘起的檐角,拱形的门窗吧!我好像看见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从这些拱形门窗里走过,她银色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低垂于脑后,额前的珠花眉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遮住了她深深的皱纹。她慈眉善目,外罩对襟琵琶扣马甲,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牡丹。织锦缎的立领长袄下一双小脚上穿着黑色绒面绣花鞋,鞋头坠着珍珠流苏,手里执着小叶紫檀木的手杖,在深秋的午后,穿过冰裂纹窗柩的斜阳,把桂花树的影子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迷离的树影里还留着她年轻时胭脂的痕迹——她应该很喜欢看朝霞升起,夕阳落下,看门口池塘里的鱼儿追逐嬉戏。做为袁廷泰的庶母,在袁廷泰四岁时,其父袁绍轩被处决后家产被没收,其生母蔡氏自尽后带其蛰居乡里,以纺织和染布为生,孤儿寡母,生活何其艰难,滴漏夜雨,秋蝉嘶鸣,指缝里残棉如雪,李氏手里的纺车声在清晨和深夜,手腕上的银手镯叩着木纺轮叮当作响,碎成一地的月光和满天的鱼肚白,漫过五台村的座座山峦,照进袁家小小的院落,照进袁廷泰的心里,照着袁廷泰挺直腰板在小桌子上磨墨练字,照着袁廷泰扎着马步在瓜架下数星星。蓑衣在檐角等去年的雪,李氏的纺车是棵摇钱树,“哐当、哐当”的声音织出了袁廷泰新潮的裤脚,“刷啦、刷啦”请武师的酬金织出来了;“哐哐哐……”袁廷泰能够握住的木剑也织出来了.
袁廷泰看懂了母亲手里的棉纱经纬,横是扫堂劈叉;竖是之乎者也;机杼声里藏着的道理,在孔孟之道里;所有的拳脚功夫,都不及母亲抽丝剥茧的能耐;任其寒来暑往,那些时光被李氏手里的梭子丈量,织成了龙广街上横贯山野的河流街道……皴擦墨色,卯时的月亮总伴着第一缕纱立正,李氏抽线的手势恰似道士先生在画符,第一梭织进对袁廷泰的万般期盼,第二梭续上新学来的染蓝秘方,悄悄拆半匹锦缎进第三梭,换成袁廷泰要用的课本和学费。靛蓝草染就的布匹要在立春前完成,来自兴义府的绸缎庄管事轻叩门扉时,青瓷碗里的药渣盛着第一缕霞光——她去年冬天给袁廷泰熬的练功汤药熏出的咳疾,比那年春节的爆竹扎根更早;比后山上十月就要收进屋子的油桐要晚一些……
终生未育的她,也许从未想过改嫁。她坚持供袁廷泰就读私塾,并督促其文武兼修,常以“懿行相勉励”,对袁廷泰的品德与事业影响深远。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能有如此品行如此的意志和远见卓识——这个家族的兴起,必然有她不可磨灭的功劳。
一个有远见的女性,眉目之间一定有着常人没有的坚毅,她一定最爱伏在窗口画这鞋样、画这山庄的雪景,这窗口处之前必定有着一颗盛开的梅花,历经世事沧桑,她必定是极为喜静的,山庄里的浅雪,窗外盛开的梅花,她画到最后是否还能分得清纸上的花瓣与窗外的落雪?是否会有落在梅树上的鸟雀,顺着梅花的香味陪她谈心,她一定爱极了她的小孙子袁祖铭,她语重心长的话语,一定悄然漫过袁祖铭的心上,指引着袁祖铭成长的方向……她的晚年,一定是在刺绣与绘画间打上句号,他的人生在历经千辛万苦后换来的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中修得圆满……在残破的青瓦上啄泥的燕子,惊落了一地的阳光,纷纷扬扬里,惊起的尘埃打破了虚无的幻像……
暮色漫过铜钱的花窗时,拱门里的光线被一点点抽离,山庄成了龙广街头一团洇开的墨,混着陈腐的砖木气息,已被百年光阴酿成了漂浮的尘埃,忽见檐角下呈现琥珀色的石块,百年寒暑,终将磐石酿成了古朴的茶盏,我疑心那石窝的深浅和持之以恒有关,易散的过客是雨水,可它却在粉身碎骨间与顽石签下永恒的契约,这感受过百年前袁家人足底温度的石块,见证着卧雪山庄百年前的辉煌——岁月以液态的形式漫过这古朴的茶盏,钻入龙广人的骨血,成为龙广子民精气神的一部分,百年后,龙广人才辈出,尤其是经商手段依然是临近乡镇的翘楚……
归途,踏上前往五台村的路,忽觉卧雪山庄不过是这百年光阴的容器,“懿行相勉励”,卧雪山庄这有着诗一般名字的古老建筑,被四周围春笋般冒出来的高楼装点成了年代感极强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