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永梅的头像

王永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1
分享

赋格山河

  初醒的晨雾在万峰深处舒卷,我们踩着晨露,看着悬挂在空中的一根根电线,欣赏着溪涧中它们晃动的身影,天生桥是月光在惊雷后留下的万年精髓,是牵了玉弦的古琴,是在群山的皱褶深处被月光抚白了的珍珠。当云层被第一缕阳光刺破时,大坝里的水花如同点点碎玉,为天生桥电站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纱,关于天生桥名字的来历,南盘江畔的苗寨与布依寨各有说辞——

寨子东头的火塘边,做了一辈子木匠修了无数吊脚楼的老阿公,总爱在火塘边抿一口苞谷酒,鲁班师徒的悬案娓娓道来。千年前,鲁班携弟子赶修两座桥梁,师傅造十里外的杨林桥,徒弟则开凿天生桥。年少气盛的弟子,非要与师傅比试手艺,于是他约下日子,怎奈山岩顽固,星子落了仍未成形。鲁班心疼徒弟,趁夜暗暗相助,不料挑工具的小伙计想要收工回家就心急学鸡啼,师徒惊得仓惶收工。慌乱间,金扁担哐当一声坠落山涧,霎时化作天生桥的石梁,至今月圆之夜,天生桥桥洞下仍有金光隐现。

西岸的采药老人却笃信这是太上老君的手笔。当年南盘江暴涨,洪水将漫过坝盘村的垭口,炼丹的老太君一拐杖劈开山体,北捅落水洞,南凿天生桥,自此浊流归渠,百姓得到安居乐业。如今电站泄洪道轰鸣如雷,倒像是那根拐杖仍在叩击层层叠叠的山峦。

最玄妙的当属电站建设者的口耳相传。传说1984年开山筑坝时,工人们常在爆破后的硝烟里瞥见白衣女子立于岩壁,雾散后只剩半崖幽幽兰花香。有人说那是镇守雷公滩的白龙未散的魂魄,也有人说是山神显灵,护佑着六台机组在雷公滩头次第点亮人间灯火——风过峡谷,仿佛听见当年号子声穿越时空,与涡轮机的轰鸣交织成歌——那是人类以渺小对抗洪荒的史诗,更是山河与热血共同镌刻的丰碑……

横跨碧浪黛色石梁三百余步,沿着赭褐岩脉攀升的苍苔,在时辰滴落千年光阴的日光未醒。我把手掌贴在岩壁上,听到南盘江古老的心脏在跳动,古老河床如同血脉正在奔流,那些流水带不走的山魂,都在峰峦叠嶂的群山深处,在青黑色石脉里凝成守望的星辰。

天生桥水电站这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南盘江的脉络间,南盘江奔腾的咆哮被驯化成电流和村寨的窃窃私语,那些散落在山峦褶皱里的村寨,是一颗颗闪亮的明珠,用自己的名字记录自己的历史。

江坡村的名字是命运的注脚——半坡临江,静卧碧波之畔,偶有布依人的吊脚楼悬在时光的斜坡上。近在咫尺的天生桥二级水电站的轰鸣,赶不走萦绕村庄山雀婉转的清啼和布依姑娘手中的捣衣声。三四十户人家守着百亩青山,这是南盘江畔最后一缕未被惊扰的炊烟。 坝索寨子像是银河中出逃的星星,这里曾是布依族先民梦想停靠的港湾。今天,从山外刮来的风吹散了旧日的渔歌,岸边的芭蕉林,却依旧摇曳着布依人家迁徙时的足音,茂密的甘蔗林恰似青纱帐,把人们对生活的期盼酿成甘甜。广西的桠杈镇的纳贡村倒影如画,随着万峰湖的浩渺烟波,把壮族兄弟的话语,透过每一扇木窗,喊进贵州布依姊妹的心窝。

穿过横跨南盘江的祥和大桥,大湾村的洁白的浪花带着久远的传说,将村庄裁成两片水墨的剪影。这里是摄影师的秘境,也是布依族人舍下吊脚楼,用红砖青瓦浓墨重彩构建的家园。湖面如镜,倒映着万峰湖水的漾漾清波,一声一声拍打着村口的石阶,老妪编织竹篓的手指,仍缠绕着三十年前那些被淹没的记忆。

沿途可见有老旧的吊脚楼院落里桃李兀自开花结果,荒藤已爬上石磨,唯有白发老者倚门数着南盘江的波纹——在天生桥的峡谷深处,撕开云雾的猿啼,在为这一座座即将消逝的村落唱着挽歌——手攀岩上贴在峭壁上的小路,是布依族先民用草鞋丈量过的天梯。 这些村寨古老的名字,在天生桥水电站湛蓝的湖水中投下长长的身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布依族人,有的在移民的舟楫里重生,有的在峡谷的褶皱中老去。当电流顺着铁塔奔向远方,留守的老人仍在古榕下敲打八音锣鼓,唱着快要失传的小调,被穿过天生桥的风,捎走一段未被驯服的山水谣。往事化作山风掠过新修的条条柏油路,却吹不散天生桥下“龙带石”的传说:嶙峋的怪石堆里,藏着被霹雳斩断的兴风作浪的孽龙残躯。

七十年代末,天生桥还是一座悬在传说中的石壁,雨季涨水时,涛声能淹没整夜的叹息。天生桥岸边那见证了千百年历史的大榕树,崖壁上垂落的藤蔓是它年老的胡须;它见过蹲在河滩捶打衣物的妇女,见过赤脚追逐搁浅鱼虾的孩童,见过撑着小船江心打鱼的汉子,见过村子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它也知道人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得依着南盘江这条河的脾性。南盘江这条奔腾的河流,它的宽度曾被两岸的百姓用竹篙丈量。在雾霭未散的清晨,瘦小的渡船在峭壁投下的阴影里摇晃,哼着山歌的船夫头戴草帽,轻轻一撑小船就直奔江心,吹着木叶的姑娘,她背篼里的山货沾着露水;牵着犁耙的老汉,动作和他手里的老牛一样慢悠悠,山路上星星点点的野花被牛群的尾巴扫过。偶有外乡人背着勘测仪路过,草帽下透出的目光,像在丈量山神的筋骨……老人们说:“欺山不欺水,南盘江的脾气像野马,拴不住,驯也驯不服。你们的想法简直是在逆天——怎么可能会实现?”

1982年的深秋,天生桥的崖壁上攀满了人——他们背着测量仪,踩着嶙峋的碎石,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即将被改写命运的土地。两岸山崖如刀劈斧削,江水的奔腾胜过怒龙,而一座注定要载入历史的电站,正在千万双粗糙的手掌中悄然孕育——以民工身份参加当年建设天生桥水电站的老父亲现在已经年过七旬,它回忆天生桥水电站的修建过程,总是感慨地说:"我参加建这座水电站长达十几年的时间,给我的感觉我们像衔泥的燕子那样往雷公滩运各种构件。"

我仿佛看见,那年的南盘江畔,叠起千层皱褶的山峦如同南盘江奔腾的波涛,父亲二十多岁的手掌还攥得住整座山的重量。他领着四叔和小叔跨过坝盘村村口的老榕树时,竹扁担一头是叮当作响的铝饭盒晃晃悠悠,另一头是破旧的衣物上带着盐粒的梦想,他们顺着山路谈笑的声音像一串散落的铜铃,惊起南盘江边老鹰嘴上木叶声一阵阵。

老父亲说:“当年刚开始修的时候,我们点的是煤油灯、柴油灯,而且能不用就不用,还要很节约日子才过得下去;碰着非用不可,用久了第二天鼻孔都是黑黑的。天生桥电站修好后,乡村城镇亮起的万家灯火,觉得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参与建设的民工,都觉得那些年的青春很值得。"老父亲的话语,一下子拉近了我和那个年代的距离——微弱的灯彻夜悬挂在钢筋铁骨之间,工人们轮班倒着,影子被探照灯拉得时而绵长时而短促。我的叔叔和父亲,喜欢踩着清晨的露珠去接班——水泥要一袋一袋的背送到工地,钢筋要一捆一捆地扛到工地。

第一声炮响在天生桥的崖壁凿开时,父亲和叔叔们破旧的衣服便再没褪过泥浆色。晨雾未散的工棚里,三个男人蹲在煤油灯下分食奶奶腌制的咸菜疙瘩,四叔总把最后半块掰进父亲碗里,说"二哥扛着最沉的钢钎呢!"小叔也会把碗里的包谷饭擀一半进爸爸的碗里:“二哥最辛苦,二哥多吃点。”他们饭菜还在喉咙没有咽下,就踩着竹篾扎的云梯攀上峭壁,后背汗碱结成霜花,混着爆破后的碎石灰尘簌簌掉下,远远望去,我的父辈和他的工友们,一个个都成了飞檐走壁身手敏捷的大侠。

粼粼的波光继续唤醒老父亲尘封的记忆,耳边的微风是父亲在回忆里轻轻地讲述。

1992年的腊月格外的寒冷,工人们开始浇筑大坝第三十二仓的混凝土。技术员小杨的新婚妻子头上包着红头巾,翻过一座座山梁,她鲜艳的头巾在风雨里烧成火把,背篼里的腊肉却透着引人唾沫直流的香甜。她抱着暖水瓶端着饭碗站在仓面外,看丈夫和工友们在蒸汽里化作剪影。“你们搞水电水利的,娶机器当老婆算了!还要老婆来干什么?”她嘴上一次次的嗔怪,却把嫁妆钱换成了三十双加厚劳保鞋,加上自己做的几双自己做的手工布鞋送给了她老公所在的工作小组。有一次这个技术员在引水渠发现管涌险情,连续值守七十小时晕倒在闸门旁,在德卧水电九局医院抢救时白大褂扒开他湿漉漉的工作服,胸口处的工装包里却掏出那条褪了色的红头巾。

工地上的林小妹是唯一的医生,她总背着急救箱追着爆破声跑。她在江边搭的简易卫生所里收养了一些流浪的猫狗,那夜岩壁塌方,那只老残的母猫突然发疯般撕咬她的裤脚。她撵着猫跑到半山腰时,泥石流轰然淹没了那简易的卫生院。后来她在给产妇接生的夜里,用手术剪剪断脐带时哼起了布依族山歌——那是这片土地对生命的祝福,她那不太熟练的歌声混着婴儿啼哭与江水轰鸣,成了对生命最原始的礼赞。

十八岁的二毛叔第一次下导流洞时尿湿了裤裆——潮湿的岩壁上渗着血珠似的锈水,领队的工头把应急灯系在他腰上:“你别怕,就盯着我的脚跟走。”后来那盏灯真的救了他的命——塌方得瞬间,工头一把把他推进支护架缝隙,自己却被压碎了三根肋骨。在水电九局医院的手术室外,二毛叔攥着工头口袋里半融的奶糖哭成泪人:“你说出洞要教我读书写字的……”几年后,二毛叔在灌浆浇板的作业中发现了岩缝渗水异常,嘶喊着疏散了二十多名工友。洪水冲毁设备那夜,他在值班日志上歪歪扭扭写下:“今日无事故”,署名是工头的名字。

汛期来的那夜,父亲和二十几个汉子用麻绳捆着腰,在激流里筑人墙。月光劈开乌云时,他攥着四叔被岩石刮破的手腕,血水混着江水在指缝间凝成暗红的琥珀。他笑着对四叔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当年打鬼子的英雄"。父亲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得爽朗,却不知钢缆早把肩头的茧子磨得裂开渗血。收工后的黄昏,父亲常坐在未凝的水泥管上抽着水烟筒,一边听着水烟筒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一边看对岸新架的铁塔像巨人将晚霞切成菱形碎片。叔叔们用钢钎敲击石壁喊着嗨扎嗬——嗨扎嗬——那些粗犷的调子撞碎在峭壁间,惊起一窝窝岩燕,扑棱棱掠过正在浇筑的混凝土坝体。

老父亲说1986年的春汛来得比往年凶猛,工棚里油灯摇曳,负责做炊事员的王姨妈往铝饭盒里塞了最后一把酸腌菜——那是给隧洞里三天没出来的突击队的。有一次刚筑好的坝突然塌方缺口,一瞬间坝上的十几个人被奔腾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有好些人,大家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当时那些褪色的安全帽扣在嶙峋的巨石上,像一簇簇坚韧倔强的野菊花……今天我们看到的大坝,揽月吞云巍峨壮观,却不知泄洪闸门某处凹痕是当年抢险时某个工人的脑袋撞上去留下的生命的印迹。每逢清明,总有人会想起他们的亲人,是在修大坝时失去了生命——那些永远留在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魂灵,早已化作涡轮机永恒的震颤,夜夜与江涛同眠。

当第一盏水电站的明灯刺破南盘江的夜色时,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正蜷在运沙船角落啃用桐子叶包着的玉米粑粑。他们后颈晒脱的皮像幅褪色的地图,蜿蜒的褶皱里藏着红水河、天生桥和亲人的名字——这些普通的民工,用自己最为朴实的用血肉之躯,为山河刻下了年轮,为自己的青春上了亮丽的色彩。

1991年,南盘江被国务院盖了一个红红的印章,南盘江滚滚的波涛便注定要化为电流的脉搏。当时年幼的我我随着他们一起去黔贵边界游玩,在我们拐出九十九道弯时,两省的界碑被山鹰的翅膀掠过,

雄壮的桠杈大桥横贯黔桂,像是月下老人多情的红绳,一头捆住了贵州的德卧镇,另一头绑住了广西隆林县的桠杈镇。天生桥二级水电站如同一个钢铁巨人,站立在贵州省安龙县德卧镇的炊烟与广西隆林县桠杈镇的怀抱中——雷公滩。雷公滩的险要,在黔贵两岸有不同的版本在流传。贵州人说这里的惊涛骇浪是夜郎王手持斧头开山的余响;广西人却说雷公滩翻滚的浪花下藏着刘三姐抛的绣球。

从红岩坡俯瞰,雷公滩上长出的大坝恰似绣娘手里银色的梭子,将黔西南的苍茫远山和桂西北的翠谷织成了锦缎,当年马帮运钢缆的马蹄印还停留在德卧镇的青石板路上,测绘队墨水的清香还停留在桠杈老茶馆的陶碗里,界碑旁八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榕树就是最好的见证。它把根扎进贵州的红土地,枝叶却向着广西方向生长,宛如奔腾在引水渠道里的南盘江水,它不仅有着云贵高原的风骨,也有岭南丘陵的万种柔情。

施工中的雷公滩没有了昔日的寂静,推土机在峭壁间啃噬岩石发出开闸洪水般的轰鸣,爆破声惊飞了沉睡的岩鹰,峡谷里升起的烟尘唤醒了沉睡千年的河谷。凌晨三点的工地上,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浓雾,照见一群驮着腰、弓着背的身影。那是我的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泡在齐腰深的积水里,铁锹与水泵的轰鸣声撕碎了夜的寂静。他们的早已灌满泥浆的胶鞋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冻得发紫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可他们却没人停下。有人开玩笑说:“咱们这是和龙王抢地盘呢!”另一个人接着说:“我觉得我们是和阎王爷扳手腕呢!”笑声未落,远处传来爆破的闷响,山体震颤,碎石如雨——那是天生桥二级电站的导流洞正在一寸寸凿穿南盘江的筋骨。这里的人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喀斯特地貌的诡谲:溶洞如蛛网密布,涌水突如猛兽,甚至曾有整个施工工地在瞬间被地下水吞没。

我曾经听过四叔不止一次念叨:“当年扛着钢钎下隧洞,耳朵里灌满水声,像极了阎王爷在催命。”可正是这些默默无名地“与龙王爷抢地盘、与阎王爷扳手腕”的人,硬是在破碎的岩层中浇筑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坝体,宛如天神遗落的盾牌……

老父亲如数家珍般的话语被风吹得四散而去,沙沙作响的何止是往事,更是十万建设者嵌进混凝土的呼吸与心跳。

当首台机组开始旋转,南盘江的水化作电流,沿着铁塔编织的琴弦东去。电线杆成了新的琴柱,把1990年代的经济狂想曲弹奏——一夜之间,街上的青年们穿着喇叭裤跳舞,像被电流激活的精灵。对岸的隆林县桠杈镇突然多了录像厅和霓虹招牌。附近村庄的寨老却盯着水位线犯愁:填土造出的新田硗薄如纸,两百亩耕地喂不饱四百张嘴巴。渔船搁浅在库区的淤泥里,成了晾衣架;祭山神的仪式改到了变电站围墙外,燃烧的香烛把气味飘进冷却塔的白雾……只有那座加固后的桠杈大桥依然忙碌:卡车满载广东先进的电子零件,满载着贵州闪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满载着广西香甜的水果在川流不息,沉重的轮胎印碾碎了桥缝里最后几株车前草。

机械的轰鸣声碾碎了河水的旧梦。炸药在崖壁上炸开白烟,钢索吊着混凝土块坠入江心,像天神投下的棋子。工地成了新的村落:四川口音的焊工、广西来的爆破手、贵州山区的挑夫,在工棚里用烈酒浇灭乡愁。我的父辈们,他们的手掌皴裂如树皮,却托起了181米落差的拦河坝。

1998年除夕夜,响彻山谷首台机组并网的倒计时。和父亲关系比较好的老李叔却没有回家,他独自蹲在坝顶,手指摩挲着焊缝,忽然泪如雨下。他是二十年前跟着部队转战到此的年轻人,如今两鬓斑白。“这坝上的每道焊痕,都是咱们的指纹,每一块砖上,都有我们的脚印,每台转动的机器都是滚烫的,他们是滚烫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啊!”他的话被淹没在欢呼声中——当电流顺着银线飞跃千山万岭,广州的霓虹第一次亮起了“西电东送”的传奇。

2000年电站全面投产那日,在德卧镇的消防大楼前架起露天幕布,穿补丁裤子的青年们扭着迪斯科,镜头突然转向漆黑的隧洞口,几百盏头灯次第亮起,如地心深处绽放的银河。观众席中有白发老人颤巍巍举起当年的安全帽,反光的铝壳上映着如今灯火通明的坝区……

老父亲的胶底鞋踩着石阶上的尘埃,那些往事从德卧镇田野上拉起的铁塔,到桠杈甘蔗园里穿行的银线,是布依族老人编织的葛藤,把莽莽群山丰城星河璀璨。那些穿越两省的根根输电线,纵横在峰峦间正把地底的暗河酿成光明传达到远处。

我想起夏夜里望见的那些闪着星子一般光亮的铁塔,犹如古希腊立柱站在原野得庄严肃穆,回应着当年贵州汉子与广西后生喊出的号子,将文明的星火送达千里之外的家家户户,谱写出社会发展的新篇章。天生桥的断崖上垂下索道,有游客举着手机拍摄泄水孔的身影——日头升到中天时,阳光顺着坝体哗哗作响的水声流淌从泄洪道溢出,如同一条从大坝里顽皮出逃的银色巨龙。

翠绿的芭蕉叶把巨大的扇面在空中挥舞。若有若无的薄雾化作溪流上的碎银。天生桥畔新修的柏油大道蜿蜒在枫杨与冷杉之间,顺着山势向上攀援,铁塔的银线穿透云雾,在离天生桥两座山头之外奏响当代的弦音。八十米高的输电线架若隐若现,镀锌钢骨在露气里闪着湿润的光泽。我看见检修的工人攀上这座钢铁杉木,看他们在万丈虚空的银白色工作服随风飘舞,敦煌壁画里飞天的衣带被他们生动演绎。脚下深涧托起翻涌的云海,如琴键般通向天际铝合金梯级溅起山雀零星的啁啾。我掏出手机对准维修工人的劳作,拉近,放大,高清镜头里,银线编织的经纬网在他们手里充满了灵魂的苏醒,每座铁塔都成了大地的琴码。

百丈悬崖之下,有师傅在对新的线路进行检修,安全绳系着的生命,身影贴在苍老岩上犹如上古的壁画。地面过路车辆的一两声鸣笛,云层上的风磨着特高压导线,发出一阵阵大提琴般的低鸣,那些正穿过30度晨昏线的金属电流,在海拔千米的气象站支撑永不熄灭的灯盏,为远方的产房监护仪续着盈盈的生命之光,为冷冻间的疫苗保持着恒温,南盘江的江水,这条滋养了两岸祖祖辈辈的乳汁,化作另一种方式,为莘莘学子照亮未来……

阳光照耀下的钢索在此刻是最风流的。每根缆绳被残阳给镀上玫瑰金的釉彩,山风掠过时便响起七弦琴般的呼呼的颤音。有晚归的农民骑着摩托从桥上掠过,车灯划开暮色的瞬间,惊醒了蛰伏在导流洞里的往事——三十多年前浇筑大坝的探照灯光柱,也曾这样切开南盘江的夜色。而今那些光斑化作粼粼波光,正顺着父辈们的记忆,顺着输电线流向远方……而当年被戏称“小香港”的工棚区,如今被野花和杂草铺满,只有那座混凝土浇筑的观景台,仍默默凝望着下游新生的万峰湖,碧波里跳跃的金光荡漾着往事的倒影。

暮色是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它把德卧镇黛青的后山、桠杈镇橘园的暖橙、以及高压铁塔银灰的冷调,统统倒进这片倒映着万峰千壑的湖,几朵不肯散去的晚霞固执地浮在水面,待到山鹰敛翅归巢,整片湖泊忽然就成了倒置的星空,有鱼儿顽皮地一跃而起,捧起的水花像银河漏下的碎钻。被微风吹拂的天生桥电站,坚硬的轮廓开始变得柔软,卸下白昼锋利的混凝土大坝,化作卧在群峰间温柔的大猫。南盘江这条奔腾的巨龙,在天生桥电站下由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将滔滔江水化作了万家灯火——天生桥大坝一把温柔地搂住了奔腾咆哮的南盘江,南盘江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湖面倒映着千山万壑,跳跃着朵朵金光。天地间至硬的铁塔与世间至柔的水,在天生桥电站的牵引下签订了永世相契的盟约。当年感叹欺山不欺水的人已经老去,手握烟卷感叹科技力量的伟大……

当天空收回自己的最后一缕光线,天生桥变成了浓墨重彩的水墨画。两岸的灌木丛中多出些许零星动感的光影——细看去,在幽暗里亮着鹅黄色微灯的警示桩,那是沉睡深山精灵惺忪的睡眼。埋在石缝中的地灯次第亮起,恰似银河坠落的星子停留在人间。

月亮升起的时刻,最惊艳是整座电站褪去工业的躯壳,显露出布依族姑娘一般的灵性:泄洪道成了飞瀑,甘蔗园上空弥漫着甜蜜的清香,虫子在草丛里低吟着情诗。夜色渐浓的天生桥——坝顶的指示灯是布依族姑娘头额上的朱砂痣,厂房窗口透出的光亮是摆好的棋谱,车流在盘山公路蜿蜒流淌的灯光是坠入凡间的银河。当年被混凝土大坝封印的滚滚波涛,此刻正在配电柜里哼着布依小调,等待着把西南的月色,酿成那碗守候黎明提神醒脑的包谷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