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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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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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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卧听风吹雨


雨棚顶玻璃被雨水舔出一道道银痕,路灯温柔的光在风里摇晃,檐角的青苔应是思念了二十多年。我蜷在屋子里,听雨珠滚过雨棚透亮的玻璃叮叮咚咚的声音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奏会。檐下的陶瓮接了两天的雨水,满得溢出来时,咕咚一声,恍惚是少年时用石子砸碎的那面井中月。

茶凉了。

德卧老房子的梅雨总裹着泥土清香的往事。雨脚追着青苔攀上石阶,瓦当垂落的珠帘后,我看见垂髫小儿赤脚跑过紧邻水泥路。石板缝里挤出的蚯蚓像句断开的诗,被小雨靴鞋踩成暗红的泥。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坠下来,露出被蛀蚀的墙角——那里曾藏着我没及格的数学试卷,如今这墙旮旯蜷着一只走地的蜘蛛被我的视线惊动,它很敏捷地躲进了墙缝里,毫无踪迹可寻

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是故人隔着十载光阴叩门。

2005年8月辞掉公职移居兴义商品房的价格在风了又涨。夏夜总带着盐汽水的躁动。

雨点砸在水泥操场时,我和飞哥蹲在毛坯房里分食西瓜。雨水冲刷着我们的梦想,汩汩声里混杂着草木的低吟。我们骑着一辆老旧的摩托车,穿着球鞋在风雨里奔走,看水花在路面炸成微型烟火,倒影里晃动着我们对未来的憧憬。五楼的音乐老师漏出的肖邦夜曲,被雨声浸得潮湿绵软,像浸泡在梅子酒里的丝绸。

那时的雨是液态的星河,每一滴都藏着我们远征的船票——那些新同事嘲笑说我们是乡下人进城,说我这样老土的乡下人望不穿雨幕,看不懂雨,可我却望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我还是我,一样的老土一样的傻,只是额上多了沧桑,头上多了白发,我宁可雨声永远封存那个坚韧执着单纯得只有一股子闯劲的自己。

想起刚到兴义的那些风雨冰冷的雨水刚触到滚烫的脸庞便化作青烟,宛如那些早已消散的执念。

雨丝穿过香樟树冠,滤成细密的银针,将石阶上的裂痕绣成山河脉络。收音机沙沙播放着《雨打芭蕉》,恰似雨脚掠过瓦垄的私语

最惊心的雨在赛文学校的操场刺槐被烈日烤得蜷曲如佛手,忽有黑云压着洒金方向赛文地平线碾来。整个世界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壮观雨点却迟迟不落。直到天边裂开一道金色的闪电,才听见雷声裹着豆大的雨珠砸向操场。那是种令人心悸的闷响,仿佛干涸千年的土地张开无数张裂口,贪婪吮吸时发出的呜咽。校园外的街道变成了河流操场明晃晃的如同镜子

丁零的雨声中,我想起远在长安城里那位的姑娘。她鬓角别着茉莉发卡,说等兴义的第一朵油菜花开放时,她就带着温暖的拥抱回来捂干落在我头上的雨,抚去停靠在我眼角眉梢的风。如今花开花谢好几个春秋,不知今夜长安的雨,是否淋湿了她对故土的思念。 

三年疫情期间,我基本上坚守在老家的小院。雨水顺着楼顶顺着台阶滔滔而行,霉斑在西装内衬上开出灰绿的花。深夜改教案时,听见楼顶漏下的雨水落在脸盆里,被加工成精准的秒针,嘀嗒声与信用卡还款短信的震动共鸣。某次暴雨断电,翻出抽屉深处的蜡烛,火光摇曳中瞥见镜中人两鬓的霜色——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会老的。

最难忘怀的是前天医院病房的雨。在办好住院手续后,雨帘将霓虹灯晕染成模糊的药水瓶。我蜷在病床上打盹,大儿子坐在床前,帮我数着点滴管里坠落的透明光点,突然明白那个牵着我衣角怯生生的小男孩,终究长成了男子汉,而我站在滂沱的时光里接水,还得继续教他什么顶天立地……

老宅天井的陶瓮终于攒满陈年雨水。青苔攀着瓮壁往上爬,像要打捞沉在瓮底的碎月亮。雨丝穿过香樟树冠,滤成细密的银针,将石阶上的裂痕绣成记忆的脉络恰似雨脚掠过瓦垄的私语。今夜特意取出缺口的粗陶碗接雨。缺口处悬着的水珠迟迟不落,余韵中雨声渐稀,满院水洼映着支离破碎的天光。

五更天风息雨住时,檐角开始滴水。每声叮咚都濡湿了我失眠的夜,手术过的伤口微微疼痛,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晨星。

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里,我看见王维在辋川别业听雨煮茗,苏轼在黄州草庐沐雨耕东坡,张岱在湖心亭披雪观雨,而此刻的我不过是雨水的某个中转驿站。翻开浸透雨气的《檀香刑》,铅字在晨曦中渐次羽化,恍然惊觉:所有的沧桑都是雨水写给大地的情书,而我终将在某个潮湿的黎明,读懂那些褶皱里的光芒。

天光大亮石阶仍在滴水,每一滴都映着大千世界。

今夜雨又不约而至至。不再急着关窗,任凭水汽濡湿案头未的信笺。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见当年抄录的诗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老房子青灰色的瓦当、龟裂的陶瓮、收藏着小时候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的墙角操场上空压顶的乌云,那一场回忆不是岁月的馈赠

雨落千年,打湿过李商隐的秋池,淋透过张岱的湖心亭,此刻又在我的窗台碎成八万四千粒尘缘。

那首阿杜的老歌还在一次次循环播放:“天空下起雨的时候我就会想你,相信我是活在那些有你的回忆……”玻璃窗上,雨痕与皱纹交错成网,捞起半生零落的星辰。

茶壶嘴腾起的热气里,浮现无数个湿漉漉的昨日:奶奶临终前系着的蓝色围裙老家院子里接屋檐水的脸盆,以及奶奶肩头永不消散的雨雾。

雨棚上的玻璃被雨水弹奏成长短不一的韵脚。积水从歪斜的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新的小坑。年前种下的枇杷树已高过屋檐,结出的果子没来得及采摘被鸟雀啄食,雨打叶声浑厚如古寺晨钟。忽然懂得,听雨从来不是用耳,是用那些被岁月蛀空的缺口,用结痂的旧伤,用再也捂不热的名字——每一滴雨都带着前世的记忆,落进陶瓮是轮回,渗入地底是往生,钻入墙角是我一生都解不开的数学题,溅上窗台便成了今生。

茶凉了又何妨?

且看这满院雨脚,正把那些散漫的光阴成一篇静默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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