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到老家,在草盛玉米稀的院子里养了一群鹅和一群鸡。院子里原本长满杂草的土地,被鸡爪与鹅掌日夜踩踏,竟渐渐踏出一种沉默的秩序来。鸡与鹅各踞一方,它们是这院落中两个语言互不相通的部落。
鸡群,总是热烈而喧嚣的火焰。看那只火鸡顶冠鲜红、昂首阔步,它肯定认为在自己是这小天地的王。它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寻食。那姿态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庄重,它尖喙啄食时总是那么的不慌不忙,郑重得仿佛像在对食物敬礼,仿佛它的每一次俯首都是对土地的恩赏,它的目光扫过之处,其他的鸡必然畏缩退让。若是那只不知好歹的珍珠鸡过于靠近它入神啄食的地盘,这红冠的首领脖颈上的羽毛便骤然炸开,像一面竖起的小小战旗,喉咙里滚出“咯咯咯——咯咯咯——”的警告声很沉。紧或是那只珍珠鸡无意中显露出半分超越界限的好奇,它便如一团燃烧的怒火扑将过去,尖喙凌厉啄下,惊起鸣叫和纷飞的绒毛碎羽撒成一地的仓皇——那是它做为首领的威严的证明,也是它铁律的疆界。
鹅群也同在日光下踱步,风景却是另一番景象。它们像一片动的灰色的云。几只壮硕的白鹅彼此挨靠却沉默不语,它们不会像鸡那样骤然喧腾争斗只是为了一片菜叶或一粒玉米。鹅的头领也不靠啄咬立威。我家这群鹅的头领是体型最大、脖颈线条最为挺拔,刚看完《骑鹅旅行记》的小儿子给它取名莫顿。莫顿总是行进在队伍的最前端,高高昂起头颅,近乎漠然的威仪自然透露。它的威严不在喙尖,它的壁垒是它庞大的身躯,威严的“哦——嘎——”低沉如号角长鸣,那声音穿透力极强,整个院落被震慑,连树上的鸟儿也飞走了。
当鸡族的那个勇士——那只格外不安分的珍珠鸡闯入鹅群觅食的领域,如暗流般涌动的冲突已经如乌云聚集。珍珠鸡初时并无惧意,它圆滚滚的身体上布满蓝灰色的羽毛,羽毛上点缀规则的白色圆点,犹如披着一件缀满珍珠的羽衣,它的喙尖尖的,喙的下方左右各有一个颜色鲜艳的肉垂格外俏皮可爱,如同别致的耳环。最有趣的是它头顶突起的角质,如同带上了一个小头盔配上圆溜溜的眼睛和不时转动的小脑袋,像极了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它敏捷地跳跃穿插在埋头啄草的鹅腿间显得憨态可掬,甚至试图啄食鹅群脚下几粒散落的玉米粒。它对自身的机敏能力太过自信,仿佛那份顽皮可以延伸到鹅的世界。
那只领头的公鹅莫顿,眼睑微微阖动了一下,只是缓缓侧过头颅,立刻发出警告它都不屑于;然而,当这只珍珠鸡又一次得意地试图抢夺公鹅莫顿嘴边那一小片嫩叶时,僵硬的宁静——公鹅莫顿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迅捷,它覆着细密鳞片的脖颈猛然伸长,如铁钳般坚硬的扁喙啄向公鸡的脊背,那力度狠狠的。带着风声的这一击,沉重而果断。那只珍珠鸡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啄得一个趔趄,羽毛就凌乱地飞了起来。一连串变了调的“咯咯”声将它内心的惊恐展露无遗,它仓皇腾跃,歪斜地向着鸡群狼狈逃窜。莫顿收回脖颈的动作都是不紧不慢的,显得那么优雅,它的姿态又恢复沉静威严,仿佛那雷霆一击并非出自它身。其余的鹅也只是稍稍骚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缓慢的踱步,鹅们仿佛觉得这样的事微不足道。它们继续沉默地寻食,没有一只鹅发出胜利呼喊,它们的胜利无声却给鸡群带来窒息般的压制。
那天我想捉那只翅膀受过伤的鹅试试它的体重,其中一只鹅猛然发出一声短促而锐利的“嘎!嘎——”这如同号令,那只沉稳的头鹅瞬间动了。它总是伴随在那只我要抓的鹅身侧,它不是扑击我,而是遮遮挡挡的,好像在保护那只我要抓的鹅一样。
鸡鹅之间,短兵相接的微妙时刻。
雨过天晴。两只母鸡正围着一个浅浅的土坑,扒拉着松软潮湿的泥土,它们专的动作里全是满满的幸福。莫顿刚好带着那群一摇一摆地走到这里,这柔软的泥土被它巨大的脚掌一下子给踩紧实了。母鸡们宝贵的阳光被莫顿的身影遮蔽了。母鸡们霎时带着明显的愤怒拍动着翅膀,“咯咯咯”惊叫着向旁边纷纷跳开,但又舍不得彻底离开。那几只鹅不知道自己庞大的躯体伤害了那几只母鸡脆弱的心灵。它们低下修长的脖颈,把扁阔的喙插入湿润的泥土里,像几把小犁漫不经心地翻掘着,那几只被冒犯而羽毛炸起的母鸡在旁边焦躁地踱着步,低声的咕咕着仿佛是在控诉鹅的罪行。鹅走了,几只母鸡气呼呼的身影又回到那个小小的土坑前——面对这迟钝且庞大的邻居,母鸡的愤怒显得如此的无助。
点燃短暂战火的,往往是散落的玉米粒或谷粒,一只敏捷的母鸡正低头专注地啄食着几粒金黄的玉米。一只鹅踱步过来,长长的脖颈垂落,这本无交集扁喙夹起其中一粒,不知是鹅的喙不够灵巧,那粒顽固的玉米掉落在地,滚到了那只母鸡的脚边。母鸡几乎是本能地低头啄去,那速度仿佛闪电般——就在它即将到口时,一只沉重的鹅掌如同覆盖下来的石板,那粒玉米被稳稳地踏住了,差不多踩着了母鸡惊慌缩回的爪尖。母鸡惊跳起来,急促的“咯咯”声是它愤怒的抗议。鹅只是发出浑厚的“嘎——”一声,仿佛在表达一种不屑的疑惑。它从容衔起那粒已被踩入泥土半分的玉米,脖子一昂吞了,慢条斯理地抬起脚掌,然后扬长而去。母鸡在原地焦躁地踱步,在为那粒未曾真正归属它的玉米鸣不平。不一会儿,小小的争端,无声地湮灭于跳动在草叶上的阳光中。
日子久了,我在鸡啼鹅鸣的缝隙触摸到某种粗糙朴拙的生存法则。鹅的厚重,鸡的喧嚣,不能用优劣简单划分。鸡群的秩序在不断的啄序之中确立,边界线的刷新靠的是每一次啄击,每一次秩序在仓惶逃窜中巩固。它们炽烈地将生命浓缩在每一次啼鸣和每一场的争夺里;鹅群,则依靠那庞大的身躯、低沉如号角的长鸣和沉缓的步调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威慑”。它们巨大的体量本身就是领地最显著的界碑,它们不必频繁撕咬争斗。它们沉默地覆盖着属于自己的土地,像一片移动的低云。脖颈偶尔伸出,便是郑重的警告和宣言。
鸡和鹅各自认定的疆界,在我眼中微不足道。小小的院落里,鸡所能理解的天空,或许只在我矮矮的铁栅栏之上;鹅眼中的领地,也不过几片草叶或者方寸泥洼。但对于它们而言,那便是它们全部的世界。争夺阳光,计较米粒,护卫伙伴,维系地位,在它们的鸣叫、振翅、啄击中,这些渺小生灵,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也在这尘世中艰难挣扎。
坐在阳台上的我,目光越过沉默优雅的鹅阵和局促喧嚣的鸡群,再望向更远的天空。切切嘈嘈,嘈嘈切切,鸡与鹅的鸣叫是我院落的日常。它们之间的争斗,它们之间的共存,在我的院子里顽强而又笨拙地表达着生存的欲望。或许它们理解不了彼此的语言和内心世界,但却在我小小的院落谱写着生存的法则。
在我的院子里,鸡如织的爪痕细碎,鹅浑圆的掌如印。它们的印记叠压在一起,一次次被新的雨水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