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响延绵不绝、细细碎碎,这一片絮絮的嘈杂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时让我们内心烦躁不已,有时又抚慰我们内心的躁动不安,有时让我们想远远逃离,有时又让我们想沉溺其中——这就是“唠叨”。
幼时我们在山上放牛,就喜欢到奶奶居住的老房子,祖母的老房子大院子修在山脚的垭口处,我们很奇怪爷爷奶奶怎么会把房子修在这样的地方,奶奶说他们那个年代常常有土匪到处抢劫,爷爷把房子修在这山垭口处就是为了有效躲避匪患。爷爷过世早,奶奶常倚在门框旁,看我们在院中追逐一只翩跹的粉蝶。院子坎下是一大片茂盛的金竹林。初起凉风,奶奶就开口絮絮叮咛她的儿孙:“添衣、添衣,切莫着凉了;看你的鞋,怎么是湿的,凉从脚上起……”余音尚未消散,暑气又蒸腾起来,檐下树影里,她一边翻晒稻谷,不时提着扫帚赶偷吃稻谷的鸡,一边苦口婆心的絮语又弥散开来:“你们几个要听话,莫贪凉,多饮水……”那些话音,如同老房子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淅淅沥沥不绝于耳,敲打在她儿孙们顽劣的心湖上漾起躁动的涟漪——我们只想快快拔脚逃开奶奶的絮絮叨叨,躲进老屋后面的石头旮旯里,那里有一口泉水,泡在里面凉凉的更舒服,可是奶奶的那些话语,还是像院子前金竹的根,深深扎尽了我们的心里。
夏日里,那几棵挂满了小青桔的树在院子里闪着油亮亮的光泽。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目光落在嬉戏的我们身上,又落在那几棵桔子树上。声音里有夏的热:“那桔子还没有成熟,还是少吃几个,一会儿就要吃饭了,影响了吃主食会长不高的!”可那桔子的绿油油的实在太诱人,我和堂哥总是忍不住偷偷摘下几个,一边小口品尝被酸得只打摆子,一边警觉地向屋子里张望看看被奶奶发现没有。酸得瓣都还没有长开的桔子滑过喉咙,我们也被酸得五官都移了位。到吃饭的时候,牙齿好像变软了一般,连豆腐都咬不了的感觉,感觉喉咙里直往上冒酸水,奶奶看着我们,口中絮絮叨叨:“活该呀,不听话的些,这下晓得厉害了罢,喝碗米汤吧……”那责备的声调,却奇异地温柔,竟一点点熨帖进蜷缩的胃里,比那碗米汤更能让我们感受到温暖。
记忆是海潮涨潮落,细细拍打心的堤岸。那些琐碎细密的叮咛成了奶奶慈爱的样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如同一颗颗珍珠,成长的足迹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如今奶奶离开我们快三载了,想到奶奶这些唠叨的话语,我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泪水还是会漫过眼眶……
还记得童年的那些清晨,料峭的春寒总是让人忍不住打哆嗦,天色蒙蒙亮,厨房已经上演锅碗瓢盆合奏曲。母亲的声音总比清晨的第一缕光更早穿透门缝:“今天有点冷,那件线衣穿好!”话音清晰利落,带着蛋炒饭的香味,抢先一步驱走了一天的寒气。年少的我们最不喜欢按照父母的安排办事,偏要扯下那件厚重的线衣,只想轻轻松松地迎接那清晨的寒霜。母亲常常提着线衣追上来,一边追一边喊:“如果感冒了怎么办?那样要吃药要打针,为什么你偏不听。”一边说一边把线衣紧紧地套在我身上,把我紧紧的裹起来,让我觉得气都透不过来,妈妈手上的动作粗鲁而麻利,把她的不满通过动作表现了出来,嘴里絮絮叨叨:“不听劝的犟种,冻病了有你受的!到了学校也不可以脱哈!”给我穿上衣服,拍了一下我后背:“快去,待会迟到了!”我的身影消失在墙角拐弯处,她的絮絮叨叨还在耳边萦绕。我那时脚步匆匆,从来不会回头看一眼——因此也无从知道,她伫立凝望的絮絮叨叨里,藏着多少的心疼和牵挂。直到自己做了妈妈,才懂得这番操作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夏日,气候的变化总是瞬息之间。刚刚还晴空万里,一转眼就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父亲常常抬头望着天上缓缓游移的云絮,反复叮嘱:“你去放牛的时候如果下雨就找地方躲起来,等雨停了再走,下雨的时候不要躲在树下,躲在那些岩洞、岩石旮旯比较安全。”他一边按看云彩的样子,一边教我看云辨天气:“云跑东,雨落空;云跑西,披蓑衣。云跑北,雨不得;云跑南,雨成团。”我看着头顶晴空朗朗,白云悠闲地在空中飘荡,只觉得父亲一天到晚想得太多。那块非要我折好装进兜里的塑料布显得格外的多余且碍眼。谁知就在下课铃响起时,光线暗了下去,翻滚的乌云变得好像格外的粘稠,整个天空像是一口倒扣的锅。豆大的雨点打下来,地面的灰尘直跳,然后形成一道道雨帘模糊视线,在地上汇聚成无数小溪,在操场上汇聚成水塘。倚在教室窗边的我很无奈,雨水把操场冲刷得那么的寂寞且空旷。密集的雨点每一下都桥在我得心上,每一滴雨水仿佛都带着我的后悔。在我无所事事地看着雨帘发呆时,父亲披着一块塑料布,胳肢窝里夹着一块塑料布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帘深处显得格外高大。他的裤管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腿上,父亲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小小的水涡,却把那块夹在胳肢窝的塑料布坚定不移地撑在我的头顶。他脸上的雨水被他坚定地抹了一下,嘴里念叨着:“看,带了块塑料布总没错处!”我默默拉了拉遮在头顶的塑料布,冰冷的塑料布竟传递着父亲的体温——那是父亲烙在我心上的庇护……
后来我考上师范学校,离开家乡,旧日里萦绕耳旁的奶奶絮语、父亲母亲严厉的管教,被离乡的距离猛然截断。起初只觉得周身陡然轻快,仿佛卸去了一层厚重的束缚。可当人寂夜深,独对寝室里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城市的灯火在窗外一片通明却又一片沉寂,当无边无际的安静像海水般席卷而来。一点点漫上心中的,竟是一大片的空落与茫然,原来奶奶和父亲母亲的那些唠叨像是一根根无形的丝线,一头系着家庭对我的期待,另一头系着我渴望独立的魂魄。当丝线断裂,灵魂便是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失去了依仗,竟会感到无所归依、无所适从的恐慌……
生活中那些絮絮的唠叨,是爱最为质朴的表达,它铺满我们悠长的成长之路。唠叨是春日里的风,是秋天的阳光,更像绵绵的雨丝从屋檐下垂落,从亲人的心里出发,经过唇齿间传递出来。亲人间爱的密码,都藏在每一句简单的话语中,它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不会以灿烂的姿态出现,只以最平凡、最简单的词语甚至有时是粗暴的音调出现在光阴河流里,一遍一遍,渗透到我们的血液中,长在我们的骨头上。
如今,奶奶离开我们快三年了,父亲、母亲的嗓音也添上了岁月的纹路。那些絮絮的唠叨节奏渐渐慢了下来。快年过半百的我每次回到她们身边,母亲总是习惯性地开启那熟悉的唠叨,夏天的模式:“我再说一遍,欺山不欺水,不许去龙潭游泳哈,马鞭田也不准去;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淹死在里面……“我出发回兴义的模式是:“开车开慢点……好好工作,工作中遇到委屈要忍……”我倾听的姿态,却早已变得无比顺从而恭敬。因我懂得,母亲口中每一句看似寻常的叮咛,都是时光的馈赠;每一个词句的絮絮叨叨,都是母亲跌跌撞撞也要传递给我的牵挂和爱。
这有形有质的唠叨,在我灵魂深处刻下了永磨灭的印记——比豪言壮语更贴近灵魂;驱赶着尘世的荒凉和寒冷。或许也只有被唠叨深情浸润过的灵魂,才能真正读懂语言帷幕之后的喋喋不休——那些寻常的话语里藏着的爱,是奔涌不息的河流,是亲情血脉链接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