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叫凤英,十八岁那年是1958年。
腊月里,家里给她定了亲,对方是邻村一个读过扫盲班的会计。出嫁前,邻居家比她大几岁的春姐姐偷偷塞给她一本卷了边儿的《大众电影》,里面有几幅苏联电影的剧照。
窗外是寂静的冬夜,只有煤油灯噼啪作响。外婆就着煤油灯,用绣花的手帕蒙在画报上,依着光影,一笔一笔地描下女演员裙子的轮廓……她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幅:一位苏联女工穿着连衣裙,头戴丝巾,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那本杂志最后被压进陪嫁的木箱最底层,上面是厚厚的粗布被褥——就像那个年代所有待嫁的姑娘一样,她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个人喜好在“门当户对”和“乡村惯例”面前,轻得说不出口……
婚后的她常常摩挲着画报上光滑的纸面,“要是能穿上这样的裙子,在阳光下转个圈,该多好。”
手指轻抚画报发出的“沙沙”声,像一种诉说。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个时代的姑娘,能说什么?又能去哪里问一句“为什么”?
我的妈妈叫丽梅,十八岁那年是1985年。
她穿着宽大的校服,躲在教室后排偷看《凡尔赛玫瑰》《小甜甜》……
和所有那个年纪的女高中生一样,她为男主角安东尼半途的离世哭湿了半包纸巾,更不理解为什么女主角小甜甜最后谁也没选。
“这算什么结局?”她气鼓鼓地把漫画传给下一个等着阅读的女同学,以此来抒发内心的愤怒和困惑,最后赌气般地在日记本里写:“如果是我,就算爬,我也要爬到一个完美结局!”
那是她十八岁时最响亮的抗议,尽管只有笔尖划过书面的“簌簌”声。
她单纯地相信着,少女漫画就该有王子和公主童话故事般幸福的结尾。
“独立”?那不过是剧情需要的点缀。
许多年后,她一边和爸爸一起操持着家,一边在职场努力打拼。某个加班的深夜,她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忽然小甜甜成为护士后,在山坡上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又唱又跳的画面浮现在她的眼前。
像玻璃碎片划过眼前的一层薄膜,撕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面纱。
也许要成为女主角,不用是任何人的依附,而是先发现自己的闪耀之处。
我叫欣怡,2005年出生。
作为在纸质日记本和智能手机之间长大的一代,我的思想好像注定着要经历一场撕裂与重建——童年时听着外婆“女孩子要文静”的叮嘱,少年时捧着妈妈珍藏的少女漫画,青春期又被微博、贴吧上的女性主义话语洗礼……
我曾将“独立”奉作成为新时代女性的入场券,仿佛只有如此才配言说自我——直到我也跌入了“赢学”的陷阱。
在准备某次演讲比赛的那段日子,我一边将自己标榜为“女性主义觉醒”的排头兵,一边又偷偷搜索“如何让考官印象深刻”。当我说出“女性不该被婚姻定义”时,心里想的却是“这个观点应该能拿高分”。
我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说得响亮,但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就这样,我慢慢地、慢慢地拿着“赢学密码”,一点一点掀起内卷狂潮……誓要用赢得彻底,来彰显自我的独立。
直到某个夜晚,我对着镜中疲惫的自己突然愣住——我竟把“独立”当成了新的竞赛项目,用“清醒”来鄙视“恋爱脑”,用“冷漠”来证明自己比别人更“赢”。
这种撕裂感在我整理家中旧物时达到了顶峰:
外婆的绣花手帕上,还依稀看得出当年描摹的连衣裙轮廓;妈妈当年“斥巨资”换的《小甜甜》漫画书页也已泛黄,页面铺满了少女的愤怒与困惑;我手机里收藏的“女性主义必读书单”闪烁着刺眼的电子光……
外婆那一代,女性的价值几乎完全由婚姻定义。她没有“独立”的概念,因为她连“立”的舞台都没有。她的世界是灶台、田埂和儿女的啼哭。她只能沉默地劳作、生育、老去……
妈妈成长在改革开放初期,她接受了“独立女性”的召唤,却也深陷“双重标准”的陷阱——既要符合传统对“贤妻良母”的期待,又要满足新时代对“事业家庭两不误”的要求。她奋力向前,却又常常在这两层夹缝中脱力而溃败……
我这一代,在女性主义话语和网络文化的冲刷下长大,却也深陷“自我规训”的迷宫——既渴望活出“大女主”的潇洒,又难以摆脱“完美独立女性”的模板;既批判着旧世界的桎梏,又为自己打造新的牢笼。我们高举着自由独立的旗帜,却时常在“赢学”声浪中迷失了自己的声音……
这看似三代人走向独立的进步史,可仔细看去,每一代人都困在当时的评价体系里:外婆比谁更孝顺,妈妈比谁更贤惠,我比谁更独立。
我们拼命奔跑,却始终逃不出被某种标准评判的命运。
高考完的一天傍晚,我陪着妈妈回老家看外婆,三代人第一次聊起各自十八岁时的梦想。
外婆说:“我十八岁时,最想要一条电影里那样的裙子。”
妈妈接口:“我十八岁时,最想要一套改写过结局的《小甜甜》。”
我笑着说:“我十八岁时,最想要你们有过的梦想,都能实现。”
我们相视而笑,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又有什么东西从未改变。
从外婆到妈妈到我,我们终于回答了自己——仅仅是“我想”,而不是“我必须赢”。
从外婆描摹《大众电影》里的光彩,到妈妈在少女漫画里寻找答案,再到我试图在女性主义话语中定位自己,我们始终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叙事。
我们这三代人走了七十年,才终于走到可以坦然地说“我不想赢,我只想是我”的今天。
这不是什么宏大的历史,只是一根细线……
绣在衣角,藏在箱底。
画在日记本,折进漫画页。
如今,轻轻递到了我的手里。
不是答案,而是继续讲述的可能。
听她说,
听她说,
也听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