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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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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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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开,梨花落》

上一次见到梨花,是去年的四月份。

新城区开发,郊外的许多农田都不再种庄稼,而是选择退耕还林,我家也不例外,自家的地里,种满了板栗、李子和梨,小半个山头的梨树,大朵大朵地开起了花。

花木生香,在春日里盛放如云,嗅着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映照在梨花上,花瓣纷飞,在空中飞舞盘旋,忸怩得像闺中的少女。

惠风和畅,花香涌动,梨花纷纷飘落,轻轻覆盖大地,寂静的田野被点缀成了一幅灵动的水彩,沉醉其中,置若花海,迷失在梨花纷飞的美丽景致里,心灵也奇妙地被这抹梨白洗涤,任由这片白色的花雨覆盖。

梨花,常常被视为纯洁和高尚的象征,拾起这一朵落花,每当看见这一抹纯白,我总想起一个人,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却在我生命中占据了一大半的女人…

儿时最深刻的回忆,是那满树的梨花,童年的时光弥足珍贵,倘若那梨花下的纯真与欢笑仍未消散,倘若她还在梨树下,如果能时常回去,到那梦境里寻觅,我想我会去抱抱她,去告诉她风会吹起衣角,风中也有思念她的人,故事里的一切可能还是美好…

回忆里,老院的梨树参天,好高好高,仿佛遮住了我的整个童年,年少的我,穿梭于梨树的枝干间,透过那灰绿色的枝叶间隙,如同一只矫捷的小猴,一点点往上寻觅,抚摸着树干的纹理,抓紧树枝,爬上树腰,坐在树桠上,伸手便可摘下一颗酸溜溜的梨,嚼着梨,望着山,记忆里的故乡渐渐明了,一幅未经沾染的画卷,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我笔下的故事,于梨树下,伊始…

1982年春天,初春的晚风还是有些许凉意,天色已晚,天边残缺的彤云还未散去,流连着诡谲的晚霞,夕阳西下,余晖沿着荒芜的乡间小径,映照出徐平安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徐平安是我爷爷,那年春天,他特地寻得一株梨树幼苗,伴着昏黄的暮色,小树种在了老院的角落,暮色里,一个忸怩的女人站在院子里,神情淡然地看着徐平安。

徐平安回头看向女人,笑了笑,将手中的锄头递给了她,说道:“你嗓子不好,以后结了梨,还可以摘几个润润嗓子,也给你留个念想,哪天我走了,你就抱着这树哭吧,哈哈。”

女人接过锄头,看着徐平安,恍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动容,平静地问道:“徐平安,你中意我吗?”

徐平安明显一愣,脚下踩泥土的动作停了半拍。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回答我。”

“我们不已经是一家人了吗?”

“所以呢?”女人突然哽咽地问道。

徐平安抖了抖袖口的泥,抬起头,一双眼睛深邃而疲惫,像是黑夜中失去繁星的空洞。

“我…”

看着沉默的徐平安,女人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了…”

天渐渐暗了,天边残留着一抹黯淡的余晖,像是一幅褪色的画卷。天空被厚重的云层笼罩,呈现出一种沉闷的铅灰色,徐平安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过去那么久了,还是这个样子。

两年前…

浓浊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是掺杂着尘土,纷纷扬扬的尘土,悬滞在灰蒙蒙的暮色中,时聚时散,瓦灰色的天空好像压着一团团黑雾,阴沉沉的,雾惨云愁,时不时还有几声沉闷的雷声,平日里盘踞在村头的大黑狗也不安分,雷鸣声还未息去,便发了狂般地跟着吼叫个不停,雷声伴着狗吠,在村头合奏着令人烦乱的噪音。

狗叫个不停,村子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女人…

老院,来了客人…

“徐平安,你咋那么犟哦!听嬢嬢的给你说,6个娃儿呦,哪个给你照看嘛。”王媒婆搓着手,拿起一个烤洋芋,剥开黑乎乎的外皮。

“我…”

徐平安局促地坐在火炉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怏怏地深埋着头,面色难堪,黝黑的脸憋得通红,脸颊的红晕愈发乌亮。

“夜仔不离娘啊,你可想清楚,听嬢一句劝,再找一个,你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徐平安依旧埋着头,还是没有说话…

“这辣子面还有点辣呦…”

王媒婆呼哧呼哧地张着个大嘴,给一旁站了许久的女人递了个刚夹出火炉的洋芋。

女人三十岁上下,一头长发乌黑,扎着白色的头绳,灰黑色的袄子显然是破了洞,但遮上了一块鲜艳的补丁,略显突兀,犹如焦黄的土地上绽放了一朵刺眼的花。

古铜色的肤色,弥漫着阳光的痕迹,布满些许细腻的纹路,展现出她坚韧的生命力,厚重的黑眉下,女人的眼睛清澈明亮,宛若晨曦中的清泉,流露出一股柔情与温婉,可透过清澈,却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坚毅,脸上挂着纯真且羞涩的笑容,给人一份不属于这片苍老土地的温柔。

“嬢,我不吃…”

女人呆呆地站立着,转头看着埋着头的徐平安。

“听嬢说,这是羊场杨家的姑娘,你看看人家嘛,瞧得着不?”

“徐平安,不是我说你,生老病死,你得看开一点呀,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这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该放下了…”

王媒婆声音渐渐淡了,语气带着些许试探,一双疲态十足的眼睛窥觑着徐平安的反应。

沉默的徐平安明显触动了一下…

“嬢,我知道你的好意,真的,你不用劝我…”

“家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我让孩子去买了点菜,吃完饭,你们…还是请回吧。”

“平安,你还年轻,而且就凭你木匠这个好生计,完全有能力再娶一个。”

王媒婆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同刺透夜晚的寒星,炯炯有神,紧盯着徐平安,她的话语那么密,像深秋的急雨,凛冽而冰冷,掺杂着难以反驳的质问,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她的话像是抚慰着徐平安的心灵,却又像是在给她自己找一个突破口。

徐平安没有回应,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而黝黑的双手,他的手指微微蜷缩,握紧拳头,无声地反抗着什么,他的心底充满了痛苦和无奈,那个他曾经深爱的人,已经离他而去,可笑的是,人们在劝他去接纳另外一个人。

王媒婆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个年纪的男人,身边是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的。而且看看孩子们,他们需要一个娘啊。”

“我…”

徐平安长叹一口气,心中一阵揪痛,孩子们确实需要一个母亲,可他何尝不需要一个互相扶持、互相理解的人,妻子已经走了,他无法释怀,也无法接受另一个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可王媒婆的话,像是一把凌驾于情和爱,裹挟着纲常和世俗的重锤,撼动着这个中年男人内心锈迹斑斑的枷锁。

他何尝不明白,他不能一直沉浸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他的孩子,为了他的生活…

徐平安没有想过再娶,可妻子的离去,却是给安稳的生活带去了变故。木匠出身的他,跟着木头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冰冷的刨子,没有削透这个男人对生活的热忱,但与爱人的别离,无疑让这个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亲,更加漠视这个不公的世道。

他极力劝说着和自己和解,然而,理智与情感揪扯着他的内心,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再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徐平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嬢,你不用劝我了,我知道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方便,但我有能力照顾好我的孩子。”

徐平安挺直身子,抬起头来,凝然的眼神看向王媒婆,坚定而深邃,如夜空古星,深似银瀚。

王媒婆一下子缄默…

“我们回来了!”

屋外,传来孩子们的喊声…

天色有点暗了,黑压压的云一点点靠拢过来,似乎要下雨了,蜻蜓在低空中舞动,它们的翅膀无力地拍打着,每一次振动都显得异常艰难。

曲折的小路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几个小孩从小路的另一头欢快地跑来,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和纯真。他们的喊声在空旷的山村中回荡,充满着天真无邪,迈着轻快的步伐,像一只只离巢的雏鸟,散发着纯粹的自由和欢快。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吸溜着鼻涕,手中紧握着一把小木棍,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大声喊着:“我是孙悟空!我要保护村子!”

“老二,你要是孙猴子,你待会可不许吃肉。”一个稍大的女孩,十三岁上下,提着袋子,走在最后面打趣道。

“大姐说得对,孙猴子,吃桃子!哈哈,不准吃肉!”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摸着男孩的头,笑嘻嘻地应和道。

“二姐,谁说孙猴子只会吃桃子,我不管,我要吃肉!”男孩扭过脑袋,躲过姐姐的手。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小路两旁的田野上,成熟的庄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片丰收的景象。不远处,两只懒洋洋的小狗在田边嬉戏,不时地发出欢快的汪汪声。小孩的喊声和奔跑声打破了田野的宁静,引得小狗们纷纷抬起头观望。

“我们回来了!”

吱啦一声,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男孩探着脑袋,看着屋里陌生的两个人,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悄悄地说着什么,略显惊疑,然后胆怯地往里屋逃去。

大姐从橱柜拿出几个盘子,将打包的菜装进盘里,简陋的桌面上,是几道平日里家里见不到的小炒。

“小弟!来拿碗筷,还有,把你那棍子扔了!你不想吃饭吗?”

“我不扔,那是我的金箍棒。”

几个小孩从屋里跑出来,讪讪地围坐在一块,眼神中透露出好奇和胆怯,如同溪流中泛起的水泡,影影绰绰。脸上先是疑惑,然后露出天真的表情,他们不时地用稚嫩的目光打量着那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的出现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几个孩子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审视,仿佛要透过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窥探女人内心的世界,他们偷偷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试图理解这个陌生女人的来意。

“小弟,把碗递过来,给奶奶添饭。”大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盛饭。

“小妮还挺懂事,过来跟奶奶坐,这孩子真乖巧,徐平安,你说你舍得让这几个孩子跟着你吃苦吗?”

另一侧,徐平安脸色沉静,如同被岁月磨砺过的磐石,眼神深邃而冷漠,封存着无尽的黯淡,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深的沉寂。

“徐平安,我还是那句话,你有能力吗?你可想清楚,你手里拿着锉子,可就拿不起锄子,你家这几亩地,你料理得过来?”

“要么你木匠这手艺给断了,要么你这几亩土给荒了。”

“且不说这些,几个孩子要不要人照顾,要不要人管,孩子还不懂事,玩得又野,要是磕了碰了,没个大人看着,你放心吗?”

“老人说话你要听,劝你是对你好。”王媒婆依旧口若悬河,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

徐平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着筷子,紧紧地捏着,用力到指节泛白。

整个饭桌被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徐平安冷漠的态度和媒婆的步步紧逼让场面变得异常尴尬。而女人的沉默则让徐平安感到更加难堪和纠结。

局面僵持着,一场无声的较量,让每个人都感到无比疲惫。

徐平安抬头看了看一旁沉默的女人,女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幅没有灵魂的画,眼神空洞而呆滞,好似在凝视着一眼就望得到头的未来,她的神态冷漠而疏离,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安排的命运,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麻木。

徐平安看着女人,淡淡地说道:“你回去吧,我不缺媳妇。”

“我…我不回去,只要你不让我回去…”

沉默已久的女人突然开了口,声音微弱却坚定。语气很平静,但又带着一丝祈求,仿佛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稻草,每说一个字,她的眼中都闪烁着泪光。

“我给你们徐家当牛做马,只要你给我口饭吃…”女人继续说道,双手不安地握紧,好像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挣扎,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似乎对于这样的命运已经习惯。

“我很勤快,洗衣服,做饭,下地干活都可以。大哥,你别让我走,我求你了!”

“你这是何苦呢,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哪里不比我强。”

“我死了丈夫…还有…我生不了孩子…”女人哽咽道。

女人的话语在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凛冽的钢刀,深深地刺入徐平安的内心。

有些事情无法感同身受…

村头的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雨了…偶尔有几声鸟鸣划破寂静的天空,但很快就淹没在了厚重的云层中,但狗还是在叫,只是它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走的时候却只是一个人,狗叫喊着,王媒婆提着一块熏腊肉,笑嘻嘻地走了。

就这样,女人留了下来,但只是留下来,她的存在,是一场没有庆典的婚姻,没有花轿,没有喜糖,甚至没有一声正式的“我愿意”。她成为了徐家没有名分的媳妇,一个被命运推向边缘的苟活者,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

老屋升起了炊烟,院落里开始有了女人的影子。

他们生活在了一起,徐平安没怎么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同意让女人留下来,同情?怜悯?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女人和他一样,可也觉得这对女人不公平,他亏欠女人,更不想让女人吃苦,他对她很好,她也很持家,但徐平安还是徐平安,他还是没有接纳她,他的内心始终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害怕,害怕自己会再次辜负一个对他好的人。…

后来,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一角的梨树静静地伫立着,它见证了岁月的流逝,也告慰着徘徊的灵魂…它的枝叶轻轻摇曳,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岁月的私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留下点点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和泥土的芬芳,树下的老妪坐在一张陈旧的藤椅上,双眼微闭,仿佛在沉思或回忆。她静静地坐在徐平安常坐的椅子上,双手紧握着他留下的拐杖,仿佛能感受到他生前的温度,那份亲切与依赖瞬间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她的身后,是六个孩子!宛如夜空中的六颗小星星,眼巴巴地望着她,村里的人都在想她会不会走。其实她大可离去,毕竟这六个孩子与她并无血缘,她不亏欠谁,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

直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了家,立了业。

在后来…我在她的怀里牙牙学语,在她的搀扶下蹒跚学步,在属于她的故事里,出现了我,我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她。她像一本我永远也看不透的书,宛如一本厚重的古籍,我曾试图一页页翻阅,解读其中的奥秘,却发现,越是深入,越是难以释怀。她把前半生留在了这里,留给了爷爷…我很爱她,也很敬重她,不止我,我们一大家子都是,或许没有她的出现,就没有我的父辈,就没有我,可看着她渐渐老去,我真的不敢想象,未来的某一天,我突然再也见不到她,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我问过她,恨不恨爷爷,恨不恨徐平安,她只是笑着说道:“我这辈子没被爱过,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知道你的爷爷肯定很爱你的奶奶,所以即便是他不爱我,我不怪他…但是你爷爷生前最喜欢风,他告诉我,逝去的人都是偷偷地藏在风里的,当他们想你的时候,会吹起你的衣角,悄悄地拥抱你,你说你爷爷,会变成风吗?”

这些故事很凌乱,像极了她潦草的前半生,因为一切的一切,我都是从她的嘴里听到的,其实她总是不愿提及以前的事,也总叹息自己这一生太悲惨,太荒诞…我也知道她放下了很多,可我依旧看不透她。每当我再次回首我的童年,她总是端坐在院子里,梨树下,她总是在微风中眯着眼,神色淡然地望向远山,望向风吹走的地方,似乎,在感受着风…那瘦小、佝偻的身形,永远压着沉沉的孤寂。

如今,老院不在,没有了梨树,儿时的影子也早已不在,那远山蒙上一层灰白色的雾霭,如同流离失所的灵魂在人间恓恓地徘徊,寻找着出路,却又走不出去。

可风一吹,它们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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