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想起过去的日子,那人、那事,虽如过眼烟云,但总还记着。况且,那过去了的事情,总不时影响着我,令我在原本平静的生活中,时而变得木然,时而感到寡淡,时而觉得温馨,时而又滋生出某种期待……
1975年冬
这一年我17岁。此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军人,或驻守边关,或驰骋疆场,或为城镇卫士。那脖领上的“红旗”,那帽沿上的“五星”,常常使我夜难成眠,有时又食不甘味。
记得从十六岁起,我每年在征兵前两个月都“名列前茅”地递上一份书写着一定豪言壮语的申请书,并且不时地向那个颇具威慑力的民兵连长送去谦谨的微笑,传递着我的诚恳的期待和请求。那位话语干脆、行色匆匆的民兵连长的答复,每每都使我沉浸在一种热烈、一种温厚的期盼之中,他叫我耐心等待:“你年龄还小……你要学会养精蓄锐。等到了二十来岁,我让你试一试——就凭你这身板,准成!”
转眼三度春秋,已经递过四次申请的我,决计在一九七六年冬大显身手,在体检的民兵中真正“名列前茅”。可是——这个“可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令我情绪低落,甚至失望,因为我得到的答复已经是一个政治色彩十分浓厚的“字眼”:
“你父亲历史不清,四十年代他在北京大学读书,后来辍学搞买卖,还被拘审过……”
“可我是贫农出身呀……”我辩解着。
连长挥挥手,说:“我们开过会了,你政审过不了关啊。党员的孩子,共青团员,这些个都要优先考虑的。这些你都不沾边。”连长无奈地摇摇头。
于是,我的参军梦成了泡影,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我常想,社会固然不会为每个人提供实现理想的机会,但是,如果我当上了兵,也许战死疆场,也许业绩平平重归故里,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人生的最初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军人——一名敢于献身的军人。
现在,已愈而立之年的我当然难以再做参军梦了,不过由此引发的对军人的尊崇感一直深系我心。我不会忘记军人,我也不会忘记使我有可能成为军人、又破了军人梦的一九七六年冬……
1984年秋
破了参军梦,但还有生活梦。常听长辈说起日子是如何地艰难,而日子却总给人以新的希望。
一九八一年,不能说是阴差阳错,只能承认是命运使然:我随兄长到县城一家工厂做工,并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供销员的岗位。如今想想,最让我难忘的,当属一九八四年秋的那次北京之行了。
那次,我从承德转乘去往北京的列车,匆匆挤上车去,在末一节车厢内找到一个座位,客气地问坐在靠窗边浏览报纸的一位女同志:“这有人吗?”
“坐吧。”回答是淡漠的。
我当然不会计较这种淡漠;我觉得一个淡漠的应允要胜过百倍热情的拒绝。
我坐下来,并不留意身边这位女士,只是随手掏出一本巴尔扎克的《幻灭》。我根本没想这种平常的陌生人的相逢会有什么令人回味的意义。可是,恰恰相反,——当列车到密云车站的时候,她问起了我的去向,我的工作,我此行的任务。应该说,我回答的并不具体,但还真诚。我牢牢把握着某种尺度,得体的侧首,对视,答话,没有表现出一点过份的热情。也许感到话语投机?她留给我一张纸片,上面写有“北京××××商行经理”字样,她说“可电话和我联系”。出于礼貌,我回送了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片。
到北京站时,在住宿困难的情况下,她主动帮我联系了原市府大楼附近的“感化旅馆”。我对她的热情帮忙深感不安。我连连道谢,她只微微噏动双唇,说声“不客气”,之后就款款离去了。
当晚,我做了一些深层考虑,认为这个不过三十岁的女士的“热忱”不好解释,况且,她显得那样稳重、洒脱。奇怪的是,她的影像在我的大脑中竟那般模糊,以至于是何衣着都不曾记起了,只记得那双凝动的大眼,那张噏动的嘴唇。
正是出于别样的考虑,两天后我办完业务,未向她道别,便匆忙踏上了离京的列车。那一会儿,我希望见到她,如果见到她,说不定会改变我的行程;我又害怕见到她,怕那两只凝动的大眼变成钱袋、或者其他。我感到生活中需要热情,但有时陌生的热情似乎又让人难以接受。我只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感谢你这陌生人难得的热情,感谢了……
回到单位的十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了她的来信:
“……我曾等你的电话和来信,又没等到。也不知你现在的境况怎样?……
是这样:我自己办了个公司,目前状况尚好,前景不错,所以,——我宁愿认为这是一个冒失——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在我这里兼职……因为自从那次分别再也没见到你,便觉得你似乎是个靠得住的人。怎么样,奇怪吗?……”
这可能吗?仅一面之交,未有倾心相谈,未有业务往来,何以如此信任?
时间久了,才体味出这偶然中孕育着的某种挚诚,一直到一个月以后,当再无她的“动静”因而使我感受到某种平静的时候,我一向冷静的心倏然生出幽幽的歉意,还有那么一点愧悔。我即刻回信向她表示感谢。我真诚希望她到我的家乡做客(后来如果不是工作有变,说不定我真到她那里兼职了呢)。我同时深深地感到:生活真是个谜!而——又是什么使人人之间总像处于一种隔离状态呢?
岁月流逝,往事如烟。在一种莫名、轻松的思绪中,我仿拂又看到了一双凝动的眼睛,一张噏动的嘴唇……
1987年春
“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吗?”这个观点实在需要辩证地看。人的一生原本有许多机遇,把握住一个而又放弃另一个,或者反之,都会出现不同的结局。比如我,曾经想成为一名军人,曾经满足于供销的职业,隐隐的,还曾做过“作家梦”,而命运的安排似乎与之相悖:一九八五年,我竟干起了新闻编辑工作。这使我时常记起一个温和、慈祥的老局长,我一直称他“王老师”。就因为我所在的工厂与这位局长所负责的局是隶属关系,所以才使我们得以相识。
他那略小的个头,显得瘦溜溜的;透过一副黄边眼镜,两只小眼睛闪着和善的亮光。而一张口,总是慢言细语,让人觉得亲切和友好。就凭这样一种感觉,使我走近了他,并且在意识里猛地“一闪”:能否找找他,让我从事新闻编辑工作?因为曾有过“作家梦”,手头自然有种舞文弄墨的瘾,且还在县报、市电台和市报发表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豆腐块”文章。
记得那是一个上午,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只见他叼着烟斗,在一缕缕烟雾中看着《人民日报》。他看我一眼,点点头,问我有啥事?
我不会抽烟,自然没有递烟的习惯;因为是来碰碰运气,既不用、也不必搞那个虚玄套,成则已,不成便罢。就那么一二三地说明来意后,我注意到他的一双眼使劲地,好像很认真地看了看我。正当我感到颇不自在的当儿,从他那已经停止吸烟的嘴里传过一声问询:“你手头还有写的稿子吗?”未等我答话,他话题一转,说:“你写的东西,我看过一些,像县报上发表的《街上流行红裙子》、《爸爸的歌喉》……感到文笔不错。”
我好生兴奋:他竟然看过我写的东西!
少顷,他像是自语,又像对我说,“的确需要补充一名专题编辑……”之后叫我把写过和发表过的东西送来。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似乎很简单。不久,我就步入了新闻编辑工作岗位。这事说来很简单,简单的有点难以让人相信。然而这是事实,正因为这一简单的事实,尤其使我对王老师——王局长肃然起敬。在我工作的最初阶段,他偶有闲暇便精心指导我的写作,使我捕捉到了“文眼”,写出了一些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的稿子,并且还获得好些“获奖证书”……
工作时间久了,便会听到同事们的经常性的“热门话题”,诸如某某靠世俗关系“走红了”、“得势了”、“发财了”。而每当提及“王局长”时,都说他正直,凡事都以工作为重,任何不良习惯——除了吸烟——在他身上都不怎么沾边。
而今,王老师——王局长早已退休了。好多天未曾见他,听说他到北京的姑娘家去了。但我就像好多年未曾见他一样。我有点茫然地问自己: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王老师”还会回到这塞外的小县城来吗?
摘自1993年新天出版社《春光无限好》(与徐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