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的字典《说文解字》对暑字的解释就很简单:暑,热也。小暑小热,大暑大热,“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大暑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大暑,六月中。是说大暑是六月的中气。此时正值中伏前后,全国大部分地区进入一年中最为炎热时期,同时也是喜温作物进入最佳生长时期。真是凡事都有两面性,对人来说太冷了盼望热,而热到一定程度又会接受不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植物呢,有的不怕冷,有的不怕热,而且越热越适宜生长,比如我们饮食中的重要角色——稻谷就是。所以每到盛夏来临,人类为了获得作物的丰收,总要经受一段不堪忍受的炎热考验,正所谓“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吧。会热到什么程度呢?有诗为证:“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炎炎烈日如火在燃烧,青青禾稻,转眼成枯草,你说热不热?“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进入六月的天地间,如同走进大窑内,那可是泥土烧制成砖瓦的地方啊,温度高不高?“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在如此烈日之下,水都要被烧开了,背后的汗水如瓢泼桶倒,谁受得了?然而水稻却最喜欢这个季节,不惧炎炎夏日,它竟然能收割一季又来一季!
在如此炎炎夏日里,对人类来说,如何躲避暑热成为此时的重要话题。古往今来,留下了无数躲避暑热的诗篇,在暑热之际读起来,也觉出几分清凉。诗圣杜甫就有一首题为《消暑》的五律,很是有名:“何以消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真不愧为诗圣,他消暑的主张也“难更与人同”,不靠清凉饮食,不去仙山琼阁,他说“心静自然凉”。
现如今的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躲在空调间里享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舒爽还嫌不够,还要携家带口,纷纷走入名山大川,湖海凉都,享受神仙般的自然生活。这是条件使然,环境造就。但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代,也有那么一代人,也是在这火一样的季节,顶烈日,熬酷暑,做着一件叫作“双抢”的农事,是否还有人记得?人们用几近原始的劳作方式进行双面迎战,既要抢收,又要抢种,名曰“双抢”!恨不得一亩地产出双倍乃至十倍百倍的物产,为的是给国家的工业化提供更多资金积累。君不见,当年的农民们收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公粮,交完公粮卖余粮,卖完余粮再卖“爱国粮”!其实,当年的我们啊,这粮那粮,哪有那么多粮啊?拿出这些后,真正余下的,想要填饱肚子也只有加上“瓜菜”代了。
岁月回溯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在农村农田中度过的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我13岁小学毕业后就回乡开始了“亦工亦农”的日子,起初,因为年龄尚小够不上劳动力,生产队暂时管不着,便随了父亲学木工活计,走村串户,学着手艺,混口饭吃。三年过后,就到了上“笼头”的年纪,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边跟着父亲做手艺,此时之所以叫“做手艺”,是因为度过了学徒期,也够劳动力的“资格”,要挣工钱了。随了父亲走村串户挣来的工钱必须上交生产队记工分,自己挣的钱自己是没有支配权的。直到18岁那年真正离开农村到镇上的建筑公司,成为名副其实的“亦工亦农”合同工,一年后去当兵,当然,那是后话了,还是回头说我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尤其是参加“双抢”的经历吧。
环顾身边,当年与我一样参加过“双抢”的人似乎不多了,纷纷化作了一缕青烟,飘向了另一个世界,至于说那些手把手教会我干农活的人,也早已做“地下”工作去了。每每回到老家,屋前屋后转悠,想起这段经历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会生出无限的悲凉。
那时节,大凡进入阴历的六月,也正是阳历七月中旬,一场酝酿已久的“双抢”大战便打响了。无论官家农家,都把粮食看得好重,一声开镰抢割的命令下来,真如运动场上的发令枪打响,上上下下闻风而动,尤其是那些驻队干部,无论是县、区、公社干部,最不济也有大队干部亲自包队督阵,那可不是“摆拍”做样子,而是真正的“三同”。之所以我说那时把粮食看得重,一个“抢”字可以抵上千言万语,有句口号叫作“虎口夺粮”,还有一句叫作“粒颗归仓”,都可佐证粮食的重要。一旦开镰,那速度是惊人的。一般都是妇女们手拿镰刀,将金黄的稻子平地割下放倒,男人们脱粒后将稻谷挑回“禾场”晾晒,老人们在禾场里翻晒除渣,一环紧扣一环,现在看见六月天的太阳说怕,那时,怎敢盼那太阳打烊啊,巴不得那火热的太阳再火热些,把运回场上的稻谷快些晒干收藏呢。
说到脱粒,那个时候没有收割机,全靠人工。50年代末就有了麦子的脱粒机,稻谷脱粒机却一直没有。老祖宗留下的脱粒工具只有“板仓”一口,(记得毛主席夫人杨开慧故乡叫板仓冲,应该就是这个“板仓”)。这种工具是一个四方形木板箱,上方口阔,下方稍窄,侧面看是一个倒梯形,把板仓倒扣过来有如埃及金字塔的基座。底部有两根10公分的方木,便于在半干不湿的水田里滑动,仓内斜放着一块竹木制作的竹排,板仓四个角安有铁环,使用时四周插上四根两米多高的竹竿,再用布幔围住三方,留下一方,站人“板”稻谷。板仓大约80公分高,上口宽约1.5米左右,具体尺寸记不准了,只记得一般情况下是两人将板仓抬到地头,如果人手不够,由一人将板仓侧翻扣在肩上扛下地,如果太宽的话这样扣在肩上,就不是扛而是拖了,我没见过这么拖的,所以我推定板仓口阔在1.5米左右。
前面说了,动镰刀割倒稻谷是妇女们的事,男人们管脱粒,方法就是将割倒的稻子用双手紧紧握起一把,站在板仓没有围帐幔的一方,使劲在那个竹排上摔打,用土话就叫“板”,熟透的稻子只要两三下就全部“板”下稻谷。男人们就这么轮流着操作,板仓没有帐幔的那一方总是并排两个人同时“板”,一块地里好几口板仓同时进行,弯着腰割的人倒是累得一声不吭地干,而站着“板”的男人虽然也很累,但他们是不停地活动着,所以边“板”边叫着号子,倒也苦中作乐,不停地吆喝着。显得很有些生气。现在想来,都累得个半死了,那力气,那生气不知是从何而来!“板”满一仓,就由大力士们用竹箩筐往禾场上挑。
说到板仓,有件事值得一提,应该是1968年夏季吧,本地从湖南买回一种半机械化的脱稻机,我们给它取名“机板仓”。虽然也是靠手工操作,但是发明家们利用了很多机械原理,却也省力不少且效率又高出很多。有一部分是精密一点的铁制部件,如轴承、大小齿轮、转盘,挂掉稻粒的铁齿等。其余的是木制件,如板仓的仓体,防稻粒飞扬的防护罩,踩踏的踏板等。由于运输方面的原因,很少买整部板仓回来的,大多数只买一个样品,然后买回铁制部件,木制部件的制作就是我们木匠的活了。那一年特别忙,我和父亲给各个生产队赶制了不少“机板仓”,这种农具的革新,对减轻劳动强度,作用不小,至今记忆犹新。
这是说的收割这一块,抢插更是累死人的活。说“虎口夺粮”耽误不得,而要抢插下去也关系到下一季的收成,同样是分秒必争,那时的口号是不插“八一”秧,8月1日前必须完成插下去的任务。那是我第一年参加双抢的事,刚割完的稻田肯定是缺肥的,生产队决定把一个冬春积下的一大堆粪肥挑到地里,撒匀后翻耕整理,再插秧。为了抢这个时间,真是披星戴月啊。最不巧的是我肩头两边同时生疮,疼得钻心,那时也顾不得去卫生室处理,就让它自生自灭在里面化脓吧。好在需要挑肥的当口,那里面也化得差不多快穿头了,第一天挑粪时就将它压得脓血横流了,挤出的脓血流了一背,一件粗布褂子全被弄得脏兮兮的了,母亲看了心疼得直掉眼泪。不知是疼麻木了还是怎么的,也没有觉得疼到哪里去,反正第一担过后就没有多大感觉了,一刻也没休息,坚持了下来,至今两边肩头还有两块很明显的疤痕。这个情节后来被我写入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霜雪寒梅》里了。
最不堪回首的是那些年轻妇女和未曾出嫁的女孩们,那个年月,有谁会想到女人们还有什么特殊的生理时期,有哪一个以此理由缺席过一场“战斗”啊。男人们整好的秧田,扯出的秧苗,挑到地头,往那水田一抛,都是她们一棵一棵插下去的。在那“田水沸如汤”的滚水里,腿脚被滚烫的水泡得溃烂不堪,站在那开水一般的热水里面,一弯下腰去,水面腾起的热浪足以将人蒸晕过去。大暑三候中的二候叫“土润溽暑”,好一个“溽暑”,说的不就是人们面对的这种蒸腾之气么?每读至此,眼前就会浮现这个背后晒、下面蒸的场景。一双双本是拿绣花针的手啊,都被滚烫的泥水糟蹋得不成样子。古诗说“背汗湿如泼”,岂止是背汗,哪一个不是如同在水里钻出来的一般。一场“双抢”下来,铁打的身板也要脱掉一层皮!那时有“铁姑娘”一说,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了这么个名称,当年的姑娘们,真真正正如铁打的一般。我想在那样的熔炉里炼出来的人,她们的人生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伟人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机械化的农业虽然姗姗来迟,但回过头去想当年吃的那些苦头,真是恍如隔世。如今的田头再也看不到耕牛的身影,再有人说“六月雨,隔牛背,”后人们会不知所云了,因为再也看不到牧童骑在牛背上的“田园牧歌”意境,再也感受不到“大雨时行”(大暑第三候)时只浇湿牧童半边衣袖的奇妙。排起队来躬身插秧的场景也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机械的轰鸣。但是,毒辣的太阳底下,仍然忙碌着农人,离开了他们,那机械也不会自行下田,那精细的白米也不会飞到饭桌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将是一个永恒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