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枚封存在时光深处的琥珀,那些被晨昏反复打磨的细碎光影,历经岁月淘洗仍在记忆里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当步履踏碎成年的风霜,走过万水千山之后才惊觉,原来乡野间的童年时光,早已在灵魂深处酿成一坛愈陈愈香的酒。
20世纪60年代的川东北乡野,童年记忆总与饥饿、清口水以及远山隐约的号子声交织。但时光滤去了苦难,只留下带着暖意的片段,在岁月里闪闪发亮。
八一水库边的村小披着青瓦,在山风里静默成一首苍老的诗。教室地面是未加修葺的泥土地,我们在坑洼间追逐时扬起的尘埃,曾落满双人课桌上清晰的 “三八线”,黑板是门板刷了黑漆,粉笔总是被老师珍惜地用竹管套着,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土坝操场晴日里尘土漫过身影,雨天则泥泞如沼,却盛满了孩童们的尖叫与笑闹。
记得老师握着斑竹教鞭(乡亲们唤作 “使牛棍”)在讲台踱步,粉笔灰落满打补丁的中山装,像落了一层初雪。背不出课文时,手板心挨的竹条辣得火烧火燎,却只能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回去 —— 因为知道回家告状只会换来父亲的呵斥:“打得轻了!” 那时不懂,这看似严苛的管教里,原是父辈们藏在粗粝里的舐犊深情。
下课铃一响,操场便活了过来。男孩子们斗鸡、打陀螺、玩老鹰捉小鸡,欢呼声震天;女孩子们跳皮筋、丢手绢、踢毽子,笑声像银铃般清脆。阳光洒在操场上,给每个孩子的身影镀上金边,时光在此刻定格成最美的画面。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养猪,那是全家人一年到头的荤腥指望。每年开春逮回仔猪,便开始了漫长的喂养时光。那个年代没有猪饲料一说,都是靠草本植物喂养。孩童们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就呼朋引伴背着竹筐上坡,打猪草,捡柴火,一路上,唱着笑着,像出笼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自由撒欢。老家的沟沟岔岔,坡坡岭岭上的猪草种类很多,大部分都是人也能吃的野菜:像苦麻菜、猪鼻孔、牛肋巴、灰灰菜、车前草、过路黄、马齿苋、汗菜、苦蒿......数不胜数,等到太阳落山时,一个个满载而归。
喂猪不是把猪草背回家直接给猪吃,而是要用刀子剁得碎碎的,掺上谷糠或者麸皮,兑上合适的泔水,放在大锅里煮熟,晾凉后倒在猪槽里,看到小猪拱着食槽 “咚咚”作响时,握着锅铲的小手总会生出沉甸甸的成就感,觉得自己不再是家里那个吃闲饭的人。
还记得逮青蛙时屏气凝神的专注,捉蜻蜓时眼疾手快的利落,雨后蹲在核桃树下等金龟子破土的期待,这些藏在草叶间的惊喜,曾让每个日子都闪着光。
夜晚的老屋总飘着煤油灯的暖黄。母亲坐在灯影里缝补衣裳,银针在补丁间穿梭,把苦日子缝补得严丝合缝。院坝里竹床铺开,蒲扇摇碎星光,远处稻田的蛙鸣与纺织娘的琴音交织,成了最天然的催眠曲。我们枕着虫鸣入睡,梦里还在追着流萤跑。
川东北的山是层层叠叠的水墨画,巴掌大的耕地要用牛来犁,一日三餐离不开苞谷糁和红薯。石磨转动时吱呀作响,转出的不仅是苞谷面,还有岁月的年轮。每当炊烟升起,铁锅里的苞谷糁咕嘟冒泡,蒸红薯的甜香漫过院墙,如今想来,那竟是最奢侈的乡愁。
冬腊月里,最盼村头爆米花炉 “嘭” 的一声炸响,孩子们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开,又嬉笑着围拢上去。当衣兜塞满白胖的 “云朵”,便觉得拥有了整个童年的甜蜜。远处的高寺寨传来父辈们打石头的夯声,惊起竹丛里的斑鸠,扑棱棱飞向被晚霞染红的天幕,给寂静的山野添了几笔灵动的飞白。
父辈们在田垄间弯腰的身影,是大地间最生动的风景。小青瓦竹篾泥巴墙的老院子里,住着一个或两个姓氏的几户人家,总是热闹喧腾着浓浓的人情味,谁家做了好吃的,总要挨家挨户送一碗。
那时的山,是想要逃离的阻碍;那时的水,是前行的阻隔;那时的山路,看似没有尽头;那时的石磨,像是走不出的圈子。直到某天终于走出大山,才发现那些曾想逃离的一切,早已在血脉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有人说人生是储蓄罐,而我早已把童年封存在心的宝盒里。每当在钢筋丛林里感到疲惫,便会轻轻打开盒盖 —— 茅草屋顶的炊烟、溪涧的叮咚水声、竹林里的穿堂风,还有流萤在夏夜振翅时洒落的荧光,都会一一浮现。这些未曾离去的童年流萤,正栖息在记忆的枝桠间,每当夜色深沉,便会点亮永不褪色的童真岁月,让漂泊的灵魂在时光深处,总能找到一处可以回望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