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父亲
车窗外的月光
模糊了一程又一程山水
纷乱的尘世,近了又远
远了又近。列车蜿蜒
穿行万重山
许多事物从眼前经过
一根麦芒,扎在心上
那是年迈的父亲
滑下脸颊的泪水
和茫然无助的命运
窗外寥落的村庄
暮色深深
星星点点的灯光,漫过尘埃
撒向土地和夜晚的低处
树梢上哭泣的月光
仿若无声飘零的岁月
我只能为流过的泪水
向父亲,深深地忏悔
而经年的忧伤凝成一条河
从南流向北,又从北流到南
如同此刻我空旷的内心
疼痛而孤独
——摘自作者2018年诗作《在10次列车上》
列车在薄暮里轻轻一颤,便顺着铁轨滑了出去。远山的轮廓渐渐淡成水墨,我又踏上这条每年要走几个来回的路途。
窗玻璃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高楼泼上灰蓝,原野漫过碧绿,村庄点染着赭石。它们争先恐后地掠过我那颗莫名惆怅的心,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暮色漫上来,车厢里的灯渐次亮起,却终究挡不住夜色如纱,轻轻盖在窗上。铁轨的咣当声越来越软,我打了几个哈欠,眼皮便像涂了浆糊似的粘在一起。
醒来时主灯已灭,只有卧铺旁的壁灯,在空气里洇开一小团暖黄。列车在寂静里前行,铁轨的节奏稳稳的,只在过岔道时会轻轻一颤,像琴弦被风碰了一下,漾出细弱的回响。
掀开窗帘的刹那,月光汹涌而入。农历六月十四的月亮,要圆未圆,把清辉铺在旷野上,像谁抖开了一匹银缎,漫过田埂,漫过河床,漫过沉睡的万物。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啊,心脏像是被这月光浸得发沉。
记得那年从河北送父亲回老家,也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也是在火车上度过一个有月光的夜晚。父亲靠在窗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絮絮叨叨地讲老家的事 —— 张家的井水有多甜,李家的果树结得多稠,后山的竹林里藏着多少笋芽。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往事,混着车厢里的煤烟味,在月光里慢慢漾开。
故乡总在雾里。巴山南麓的小村,一年到头被薄雾裹着,四面的山是青的,树也是青的,只有树叶从浅绿浸成深绿,才让人惊觉季节在悄悄溜走。层层梯田从山上盘旋下来,把山脚下的小村庄润得软软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父亲的坟就在这片山湾里,面朝西边的青山,坟前十余米,一棵树在天空下静默无言,像他生前总在场口等我回家时的模样。
车厢里的呼吸匀匀的,有人在打鼾,和铁轨的声音叠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催眠曲。只有我和月亮醒着,它在窗外踽踽独行,我在窗内辗转反侧,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相望,却望不穿这阴阳两隔的距离。
村庄在月光里移动,我的思绪跟着铁轨往前跑,像另一列火车,穿过时间的隧道,轰隆隆撞进童年的夏夜。
那时的夜晚总浸在月光里。父亲早早把竹席铺在院坝,艾草蚊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往鼻子里钻。我躺在席上看瓦檐,月亮爬上来时,瓦檐就变成了把银剪刀,把月光剪成一片一片,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簌簌地撒了一地碎银。
燕子窝在堂屋屋檐下,傍晚时燕爸爸燕妈妈衔着虫儿回来,窝里的雏鸟就闹成一团,嫩黄的嘴张得圆圆的,像一串串小月牙。它们的啾鸣混着稻田里的蛙鼓,墙角老蝉的嘶鸣,还有玉米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在月光里织成一张网,把整个村子都网在里面,连时光都走得慢悠悠的。
父亲搬个竹凉椅半躺下,蒲扇摇出悠悠的风,讲嫦娥在月宫里捣药,讲玉兔在桂树下蹦跳。我就盯着瓦檐上的月光发呆,总觉得那银闪闪的光里藏着一条河,正顺着瓦檐悄悄流进我的梦里,梦里有父亲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
月光漫进车厢,轻轻抚过沉睡者的脸庞,像母亲的手那样温柔。它跟着列车跑,越过山,跨过河,城市的灯再亮也遮不住它,火车开得再快也甩不掉它。它就那么陪着,安安静静,若即若离,像父亲生前总在身后望着我的目光。
这月光是有根的,深深扎在故乡的土里。落在青石板上,就长出童年的脚印;落在父亲的额头上,就雕刻出岁月的霜花;落在我心上,就成了乡愁的窝。不管走多远,只要瓦檐还在,月光还在,乡愁就有个地方待着。在北方的那些年,每个月圆的夜里,父亲明灭的旱烟袋在窗台上亮了又暗,他总说:“回来看看吧。”那声音裹着浓浓的叶子烟味,轻轻灼烧着我的心。
父亲于我,便是那片最坚实的土地。记事起,他就像千千万万庄稼人那样,守着朴素善良的根。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他起早贪黑挣工分,脊梁弯成了弓,也要供我们兄妹读书,把六张嘴的日子撑得稳稳的。20 世纪 60、70 年代,贫困像影子跟着家家户户,三亩薄田要养六张嘴,青黄不接时,全家顿顿蒸红薯,吃得我常反酸水。为了糊口,父亲去数百公里外的汉中背盐巴和棉花,母亲总在月光下去村口迎候,往往到家已是后半夜。每次远行归来,父亲怀里总揣着用纸包着的麻花、油条,那是我们翘首以盼的珍馐,纸包里还裹着他满身的尘土和汗味。
2010 年春天,母亲走了,父亲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却又像丢了魂。年轻时父亲烟抽得凶,没少挨母亲唠叨。母亲走后,没了絮絮叨叨的牵挂,他的身体也垮了,脊背不再挺直,头发稀疏得能数清根数,目光浑浊如雾,烟却抽得更勤了。晚年的孤独格外刺眼,在承德那段日子,我们上班后,他独自去山庄溜达,听不懂方言,满街人潮却找不到说话的人。直到那个陌生电话打来:“你父亲在街上摔倒了。” 我火急火燎赶回去,送他进医院,是脑出血。
从此父亲得了老年痴呆,认不出人,说不出话。万般无奈之下,我从北方辞职回了四川老家,在达州置了房,总算圆了个陪他终老的心愿。可一年后,父亲还是撒手人寰,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山间的一抔土,一棵草,一缕风。
无数个梦里相见,他总像月光下的那棵老树,模糊又清晰。我想抓住他的手,却总在醒来时摸到满枕的湿痕。
清明节回去上坟,父亲的坟前长满了葳蕤的草,那些蓊郁的绿,守护着他的孤独与静谧。风过处,草叶沙沙响,像是他在对我说话。
窗外的月亮还在跑,跟铁轨并排着,量着这夜有多长。这月光该是父亲的目光吧,漫过铁轨,漫过岁月,漫过我潮湿的眼眶,在心底汇成一条河,河面上漂着他的蒲扇,他的旱烟袋,还有那年火车上,他望着窗外时,鬓角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