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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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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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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渡

这些年的盛夏,仿佛天火坠尘,以燎原之势炙烤着大地与人心。于是,对这秋天的期盼,便不再只是肌肤对清凉的渴求,更成了一种精神的皈依。

而今回到承德,避暑山庄成了我每日黄昏必往之地。晚风拂过林梢,叶动成韵,如同一曲被月光浸透的古调,在心上漾开圈圈涟漪,缓缓荡入记忆的深处。

塞外的八月,是被西风一再涤荡过的旷野。天地如洗,原野在眼前无尽铺展,远树伫立若禅,晴空垂云,碧霄愈发高远澄明。万物仿佛都被这清透之光重新浸染,连呼吸之间,都带了山泉般的清冽与甘甜。

独立在这苍茫天地间,恍惚难辨——是这秋风太过熨帖,还是万物的萧疏本就与人心相通?时间的秒针,仿佛也被风托住,在这八月的缝隙中,仁慈地停了一停。也正因如此,贾岛在写下“落叶满长安”之前,须先有“秋风生渭水”的伏笔——

唯有将自然的嬗变织入时间的脉络,长安之秋,才能褪尽刹那芳华,凝为穿越千年的琥珀。

入夜之后,星星次第亮起。月光如倾翻的水银,漫过山峦、草地与树梢,为天地披一层朦胧的纱。偶有风来,树叶沙沙作响,恍若听见树的血脉中奔涌着河流;掌心贴紧树干,仿佛触到沉静而坚韧的心跳,与大地深处传来的生生不息,蓦然相撞。

八月的夜,清凉中自带寂寥。月亮浸在澄澈的夜幕中,日渐丰盈,较之夏夜,更添一段温润的清辉,明亮得足以照见草尖凝驻的露水。

仰首立于旷野,但见星河流转,虫声与蛙鸣交替而起。宇宙太广,人如微尘,却偏偏更贪恋眼前琐细——一片叶的颤动,一缕风的温度,皆成了可触可感的实在。

塞外之秋,便这样踩着岁月的河床,漫过记忆的堤岸,来了又去。携着独有的丰盈与凋零、热烈与冷静,在年复一年的轮回中,渐渐沉淀为心底一汪静水,澄明如镜,照见自身。

年少时总以为,生活该是金戈铁马、洪涛巨浪;行至中年方才领悟,能守得住心内一方净土,才是人间最稳的幸福。

四季之中,秋最牵动柔肠。凉风、斜阳、雁阵、落叶,拼凑出人间最零落清冷、也最深刻浪漫的图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而我独爱山庄夜的静——爱那沉默的草木,爱一切不言不语的庄重。在这样的静中,仿佛连时光的脚步声都听得见——是古诗里的清露滴在石上,是枯叶离枝时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总觉得,唯有坐下来,纷乱的思绪才得以抽枝发芽;唯有静下来,迷途的自我才会依稀显形;唯有慢下来,才能嗅到忽远忽近的花香。看花开,望山高,听风吟,树叶落,感受光阴如羽之轻,亦悟生命如磐之重。

等待秋风,或许不只是期盼一份凉爽,更是在这宜人的季节里,与自然坦诚相拥。借由万物流转、四时更迭,我们终于能够短暂地敞开自己,诉说出那些不曾轻易与人言的心事。

儿时最爱清秋时节闲坐树下。无蚊虫扰攘,天气不燥,心境也格外轻盈。有时只怔怔望着翻飞的叶片,便恍然出神,仿佛自己也随之起舞天地之间,风起同游,风止共落。

后来读了些先贤文章,才知这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庄子谓:“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与自然本同出一源,血脉相通。因而在中国文化中,世界的变与不变,从来不只是客观之景,更与我们自身的存在交织共鸣。

一如秋叶,若落于无人之境,不过是自然轮回;一旦与人有了缘分,便与生命、时光、循环,乃至人的存在深深牵连。诗人将这份牵连落于文字,便凝成了中华文化里“悲秋”的永恒意境。

遥想公元七六七年,五十六岁的杜甫独上白帝城外高台。萧瑟秋景如潮水将他包围,无边落木萧萧,不尽长江滚滚。凋零与永恒在此刻对峙,诗人仿佛也坠入时间洪流。老病孤身,半生漂泊,孤独如影随形,悲怆油然而生。于是有了那一首万古苍凉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时间与空间在此无限延展,诗人似已超脱尘世之缚,步入清虚之境。可那份孤寂与怅惘却不散反浓,直至落叶沉江,与奔涛一同化作亘古永恒。

还有另一场凋零,同样动人。

主张“更法”的龚自珍,四十八岁时终对晚清颓局彻底失望,决意辞官南归。一路行旅,心潮起伏,唯借山水与笔墨排遣。风雨兼程间,竟写就三百一十五首诗,辑为《己亥杂诗》。其中第五首下阕最为超迈:“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离枝之花,并非无情;即便零落成泥,也甘愿滋养下一季芳华。

满腹忧愤中,他反而跳脱出伤春悲秋的旧窠,以“凋零即是新生”的哲思,将“落红”永恒镌刻于中国文学的星空。而那一刻,他何尝不是在直面自己?——龚自珍内心深处,始终是那一瓣护花的春泥,愿为家国呕心沥血,直至生命尽头。

词牌“满江红”,曲调深情,曾见证多少绝唱。岳飞之悲壮,柳永之缠绵,苏轼之豪慨,皆在此间留痕。而最爱此调的,莫过于辛弃疾。他一生填过三十三阕《满江红》,字字皆心血。其中最令我心动的一句是:“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每读此句,如经历一场灵魂涤荡。原来在这位壮志未酬的词人心中,秋天是一场万物的收束,人间世事,终究逃不过“摇落”的宿命。

这份怅惘,恰似午夜梦回,既忆起少年时“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又在时间之岸,看尽百花凋残的苍凉。

所谓“伤秋”,大抵如此。秋风落叶这类寻常景象,成了诗人内心的映照,那些生而为人的艰困与悲愁,藉秋景倾泻而出。而我们寻常人,好不容易熬过酷暑,摆脱身体的桎梏,又该如何面对秋天的苍凉?读罢古人的诗文,再回望他们的人生,或许便能寻得一条精神的归途。

原来,辛弃疾虽叹“万事到秋来,都摇落”,却始终怀抱“梦回吹角连营”的沙场执念,六十八岁闻朝廷征召,仍披甲待命,临终之际,犹大呼“杀贼”。

杜甫半生潦倒,携家逃难,绝笔之中仍念念不忘家国天下。李白几番失意,纵情诗酒,可一有机会仍全力奔赴,哪怕险遭大难。

他们的救赎,或许正系于“执念”二字。正因有执,再深的悲怆,也只是淬炼。就像叶落秋风再凄凉,只要树根未死,种子仍飞,待四季重来,自会有新绿破土。

所以,即便处暑将至,暑热仍缠绕不休,如同生活中那些未能轻易散去的烦忧,总在意志薄弱的时刻悄然袭来。可只要我们仍愿倾听风的声音,仍愿在落叶中辨认前路的痕迹,仍固执地怀抱那些未被岁月磨平的心愿——

那么在这四时更迭、万物循环的天理之中,我们终将与自己相遇,与救赎相逢。

愿那一天,恰是一个天高云淡、山河明净的秋日。风静静地穿过人间,果实沉甸,岁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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