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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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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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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副眼镜

打记事起,我就眯着眼看人,眼睛挤成一条缝。生产队的嬢嬢们见了总打趣:“虚眼睛儿又来了” 。当时家穷,父母也没往心里去,只道 “娃儿的眼神还没长开”。那会儿全家就我一个眼神不好的,谁也想不到 “近视” 这俩字。我倒偷偷琢磨:是不是因为爬到堂屋神龛上撒过那泡尿,被老巫婆咒了才这样?

上了小学,麻烦了 —— 课堂上看老师写的板书,字都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我性子腼腆,生生憋了两年没吱声,直到三年级换了何成玉老师,才有了转机。何老师心细,上课总见我歪着脑袋、使劲眯眼瞅黑板,下课就拉着我的手问:“你是不是看不清黑板呀?”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放学后,何老师特意绕到我家家访,跟父母说起我的情况,可父母也只能叹气:“搞不清是啷哎回事,家里其他人眼睛都好好的。” 第二天,何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一排正中间 —— 再看黑板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像蒙着的雾突然散了,亮堂得很。那学期期末,我的成绩一下子窜到了全班第一,后来就成了老师眼里的学霸。

寒假里,幺爸家土墙根下晒得暖烘烘的,成了孩子的乐园。我们捡来晒干的高粱秸秆,琢磨着做 “眼镜”:攥着小刀从关节处截开,偏着头用牙尖一点点剥硬皮,剥出的细条软乎乎的,弯成镜框和镜腿;秸秆芯像泡沫块,截成小段做活结,把部件串起来。没一会儿,一副没镜片的 “眼镜” 就架在了鼻梁上。我们还会在手腕上用钢笔画 “手表”,表盘里总画着 12 点 —— 管它是清晨还是黄昏,都是咱的 “永恒时间”。戴着这 “眼镜”“手表” 在院坝里晃来晃去,风一吹,秸秆轻轻晃,竟觉得神气无比。

1981 年,我考上了初中,照例坐在第一排。数学老师黄平见人就夸:“这娃是我们这一届尖子中的尖子,王牌中的王牌。” 因为成绩好,学校和老师也总多照顾我几分。

上了初中,我迷上了看小说。小学时的吴天君老师,后来去了镇上图书馆当管理员,我沾她的光办了张借书证,一有空就往镇上跑。初二那年暑假,我竟看了二十多本小说,常常点着煤油灯躲在蚊帐里看 —— 油灯昏昏黄黄的光裹着蚊帐,闷得人鼻尖冒汗,可一捧起书,啥都忘了:看到半夜眼睛酸得发疼,揉一揉接着看;有次看得迷迷糊糊,煤油灯 “哐当” 倒了,火苗舔着蚊帐角,我手忙脚乱扑灭火,头发都被撩焦了,哥哥进来见了,气得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书,舍不得松手。

就这么不知不觉,连坐在第一排的我,看黑板上的字又开始模糊了,连教室窗外的树影都成了一团混沌。

也是那年,姐姐远嫁外地。过年时,姐姐带着姐夫第一次回娘家。姐夫是部队复员的,当时还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见过些世面。他见我看书时总皱着眉、脑袋快贴着书本了,就拉着我说:“走,带你去街上配副眼镜。”

小镇就一家眼镜店,玻璃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眼镜,没有视力表,也没有验光的机器,老板拿起一副近视镜递过来:“试试,清楚不?不清楚再换。” 换了好几副,直到戴上 800 度的镜片,眼前的世界突然亮了 —— 门外刻字先生茶杯上飘的茶雾都看得真切。可没戴几分钟,头就晕得慌,眼睛也隐隐发胀。胖乎乎的老板笑着摆手:“正常!刚戴眼镜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买那副眼镜花了 5 块钱,是姐夫掏的。那会儿的 5 块钱,够买一袋大米了。回到家,我凑到母亲跟前,献宝似的问:“妈,你看我戴眼镜好看不?” 母亲没先答好不好看,反倒急着问多少钱。听说是 5 块,她就念叨姐夫:“你咋这么舍得?一个细娃儿,眼镜戴不了几天说不定就摔了,这不白花钱嘛!”

长大了,我才懂得,那 5 块钱,是一片心。1990 年,我大学毕业后领到第一份工资88块,先给姐姐家寄了 20 块 —— 我那会儿想的是:要是没有姐夫带我去配那副眼镜,我从没想过考大学这事。

我戴眼镜去学校,成了全校的新鲜事。当时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王明化老师,快退休了,鼻梁上总架着副老花镜,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温和得很。因为我爱看书,作文总被他当范文念,考试也总考第一,王老师对我格外偏爱。

记得有天班会,王老师扶了扶老花镜,慢悠悠地朝全班同学说:“咱们的班长任朝政同学家里困难,他配眼镜的钱,咱们班费出了,大家没意见吧?” 全班齐声喊 “没意见”,我却愣在那儿 —— 后来想了好久,也没琢磨明白,那会儿咱们班哪来的班费呢?可当时只觉得心里酸软酸软的,眼眶忍不住发潮。

从那天起,除了睡觉的时候,这副眼镜我就再也没摘下来过。后来换过多少副眼镜,我已经记不清了,可第一副的样子总在眼前:黑框,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戴久了鼻梁上会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摸起来有点硌,却又格外踏实。

再后来上了大学,校园里戴眼镜的人多了 —— 老教授鼻梁上的眼镜架着学问,年轻讲师的镜片映着板书,连身边的同学,眼镜也成了常物。在那样的环境里,眼镜更像知识的符号,可每次看见戴眼镜的老先生,我总会想起王明化老师:想起他扶着老花镜,手指点着我的作文本,抑扬顿挫念着的样子;想起他说 “班费出” 时,眼里藏着的温柔。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老家,特意打听何老师和王老师的消息。父亲说,何老师全家早就搬到城里了,没了联系;王老师该退休好些年了,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

又逢教师节,风里飘着的桂花香气漫过窗台,总让我忍不住摸一摸鼻梁 —— 那道镜片压出的浅印,仿佛触到当年那副黑框眼镜的糙边。想起儿时的两位恩师,心里总绕着股暖意,又掺着点怅然。

一晃多年,何老师早已作古,王老师倘若还在,该是过百岁的老人了吧?或许他早忘了那个攥着书、戴着厚镜片的学生,可那副眼镜,一直珍藏在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那岁月里折射的师恩与亲情,那些细碎又厚重的善意,成为照亮我人生旅途的一束光,陪着我走了一程又一程。

岁岁年年,暖如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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