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秋语

黑龙江万嘉牧业的三哥，从孟家岗那头打来电话，他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带着股不容分说的霸气和义气：“回孟家岗来一趟，哥有事要你搭把手。” 攥着手机，恍惚间，孟家岗那个短暂的秋天，竟又隔着时光，轻轻碰触心底那一处柔软的角落。

终究是来了。从烟台飞佳木斯，再转绿皮火车往孟家岗去。佳木斯卧在三江平原的臂弯里，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三条水在此挽着手东流，把 “华夏东极” 的名头浸得温软。这里的风都像沾了晨光的暖意，吹在脸上时，先一步把孟家岗的秋意，悄悄送进了心里。

列车碾过铁轨的 “哐当” 声里，窗外的黑土地正铺着满目的秋。玉米地泛着蜜一样的金黄，秆子被风推着轻晃，一波叠着一波，竟像给大地织了匹会动的金绸，晃得人眼睛发暖。车速渐渐慢下来，孟家岗的秋便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 清洌里裹着玉米的甜香，淡得像一层纱，却一下子把人拽进了这片土地的静。

九月的孟家岗，静得能听见风擦过树叶的 “沙沙” 声。鸟儿也不慌，歇在枝头啄两口野果，翅膀一振便跃向另一棵树，自在得像这片林子天生的主人。晨雾是软的，漫过山谷时，把整片秋林晕成了朦胧的油画。踩着露水下的草叶往林里走，裤脚很快沾了湿凉的草屑，松针的清气先钻进鼻子，转过一道弯，忽然撞见一丛红枫 —— 像把碎落的夕阳拢在枝头，暖意一下子扑到脸上，连呼吸都变得软和起来。

午后溜去牧场边的秋丰村，村口的老院里，一位老人搬着小马扎坐在晒粮的竹席旁，手里捻着玉米须。黄澄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跳着光，他指腹蹭过颗粒的糙感，动作慢得像在数着秋光里的日子。不远处，两个孩童举着两片黄叶跑，叶子拍着风的声响里，笑声滚在晒得暖烘烘的土路上，连时光都被绊住了脚，慢悠悠地不肯往前走。

没有稠密的人潮，只有秋阳熨帖地裹着身子，清风拂过发梢。那些年在外面漂泊的倦，渐渐融化在风里，凝成一抹暖意，轻轻落着。

想起 2004 年的九月，也是这样的秋。那时我要辞别孟家岗铁矿，去北京赴新职。临行前的黄昏，我一个人钻进林子 —— 秋风裹着松涛漫过来，把纷乱的心事都吹得轻飘飘的。记不清当时具体想了什么，只记得抬头时，看见林海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柔光，灵魂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林海上空静静望着。所有的烦恼、琐碎，都顺着风，融进那片暖黄的林子里了。

这次三哥特意开了车，带我去林场。孟家岗的秋阳格外透亮，天是纯粹的蓝，云像被泉水洗过，轻得能飘进林子里。站在山巅远眺，秋风扫过的天空下，山峦层林一层层铺展开，心里像被打开了一扇窗，敞亮，清爽。

秋意渐染。一片叶子从高处旋落，擦着我的肩，轻轻坠在地上。

俯身拾起来时，叶柄还留着阳光的余温，叶脉像掌纹一样清晰。此刻的我，不过是时光里的一片落叶，被风扬起过，也终将被轻轻放下。

忽然就想起苏轼的话：“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从前读这句，只觉满纸萧瑟；行至中年才懂，这秋凉里藏着的，是千帆过尽后的坦然 —— 就像这片叶子，懂了该黄时黄，该落时落，从不多一分矫情。

庄子说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叶子的庄严，大抵就藏在这低眉谢幕的从容里。我把它夹进书页，不是想做标本，是想在合拢的纸间留一道缝：让风还能穿过去，让时光还能接着走，让那年孟家岗的秋，还能在纸页间轻轻晃，不被忘记。

顺着登山步道往上走，两旁的红树林在风里立着。它们各自站得疏朗，根却在地下紧紧攥着；风一来，枝叶便沙沙低语，像在交换只有山林才懂的秘密。阳光从叶隙漏下来，把小径染得斑驳。一群山雀掠过，叽喳声渐渐远去后，山林更显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楚。

驻足望天，秋空像块澄澈的蓝玉，山脚下的乡村安谧得像幅画。听风过松针的 “簌簌” 声，看松塔从枝头滚下来，落在草叶上，轻得像一声叹息。

正走着，忽然有个影子从树间跃过 —— 是只松鼠，轻得像片叶子。我站住脚看它，恍惚间竟想：会不会是二十年前见过的那只？它也瞧见我，停在枝上歪头打量，黑亮的眼睛转着。我试着轻轻吹了声口哨，它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尾巴还晃了晃。心里一暖，往前挪了半步，它却 “嗖” 地一跃，没了踪影，只留枝叶轻轻颤。

此刻，秋色正满怀着裹住身心。没有鸟语，没有虫鸣，只有我静立着，像一片秋叶，落地而安，随遇而静。

呼吸渐渐慢了下来，许多人和事都像被秋风吹远。

秋去秋回，年年都是这样。多少人已经走远，消失在时光里；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心底，像这片秋林一样，岁岁如新。

《心经》里说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眼前的叶子是 “色”，心里的思念是 “空”；满目的秋景是 “色”，抓不住的光阴是 “空”。我坐在这色与空之间，听风掠过山岗 —— 像一声轻叹，又像一缕微喜。原来放下从不是忘记，哪怕相见不如怀念，那些刻在心里的时光，也永远鲜活。

一直喜欢带些沧桑气的东西，像久别重逢后，说不出口的那句 “别来无恙”；像这孟家岗的秋，藏着岁月的痕，却依明艳动人。这世上万事万物，只要存在，就有它自己的磁场和气质。人世洪荒，我们寻寻觅觅，也不过只为那一刻相逢时的同频 —— 像我与这片秋林，像我与多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