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回老家,看望年近九旬的四姑。在她那间老房子的旧橱柜里,静静地摆着一只破旧的军用水壶。壶身微瘪,漆色斑驳,“抗美援朝”四个字依稀可辨,像一道刻进光阴的烙印,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到四姑父的故事里。
四姑父大名李正寿。我对四姑父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寥寥几次见面。逢石桥镇赶场,他和四姑偶尔会来我家歇脚。他们家离我家有十多里路,往往吃过午饭便徒步返回双河乡。记忆中的四姑父沉默寡言,实在得有些木讷,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
风从窗外掠过,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七十多年前鸭绿江畔的风声,还有四姑父低声哼唱《跨过鸭绿江》的旋律。
四姑父1933年生于达县双河乡(后来改沿河乡,目前并入达川区石桥镇)一个山坳里,他原本兄弟四人,因家庭贫苦,老大早夭,老二被送人抱养,全家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1949年,16岁的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进了国民党的部队,机灵的他偷偷逃了出来,参加了解放军。
从那以后的岁月,四姑父常对身边人念叨:“是毛主席的部队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早就成了炮灰。”这不是客套,这是刻进骨子里的感恩,像故乡田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扎根生长。
1951年,十八岁的他成为第二批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士。他很少提及行军的艰辛,只说起部队驻扎在元山,那里的冬天冷得刺骨。刚进入朝鲜的时候,部队夜里只能在野外露宿,没有帐篷,队伍里女兵多,实在冻得受不了,女兵们会悄悄把脚伸进彼此的被窝取暖。如今听来是一段温情的往事,可上了阵地,却是另一番景象——十天半月不能洗漱,吃喝拉撒睡全在狭窄的坑道里。
他说,后来部队上了战场,在凤凰山构筑工事,美国佬来了就打下去,美国佬退了就加紧构筑工事,白天不能探头,只能蜷身蹲守,像石缝里挣扎的小草,连阳光都成了奢望。敌人的炮火封锁严密,给养白天根本送不上来,一周只能分到一两斤干粮,有时一整天都喝不上一口水。最让他难忘的,有一次断粮好几天,饿得只能靠雪支撑。“又冷又饿,差点就挺不过来,仗着年轻。”他说。
他是号兵,军号是阵地上的灵魂。冲锋时,他得站到高处吹号。一场阻击战中,敌人的炮弹如同飞蝗,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一次队伍组织反击,他刚吹响冲锋号,一颗炮弹就在不远处炸响。待醒来时,已身在后方医院,看见穿白大褂的人,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疼,是想那些再也无法回来的兄弟,想一起取暖的女兵,想吹号时站在身边的班长。
回国后,他被分配到县民警队,但没多久就因为战场环境伤害造成的神经功能症,四姑父的身体严重受损,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也从未计较过。
他向组织申请主动返乡,未向国家和组织索取一分钱补偿。回到老家,重新拿起锄头,成了地道的农民。春种时,他天不亮就下地,田埂上的草拔得干干净净;秋收时,他挑最饱满的稻谷交给国家。他总跟家人说“永远记住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恩情”,从二十岁说到七十岁,说的时候手里握着锄头,语气平静,却像在说一件比天还大的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重新登记抗美援朝军人。四姑父所有的证件均已遗失,原有的一箱子奖章和纪念章也不知所踪。所幸邻乡银铁乡的一位老战友出面做证,再加上那只斑驳的军用水壶和搪瓷缸,四姑父才得以续上了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历史,四姑父家的门楣上挂上了“光荣之家”的门牌。
四姑父一生从未以抗美援朝功臣自居,从未给政府添过麻烦。即使晚年患上胃癌,无钱医治,他默默地从医院返回家里,拒绝治疗,就怕给子女增添负担。2006年,73岁的四姑父李正寿离世。他留下的家当,除了一处破旧的老房子,还有那只经历过朝鲜战争战火硝烟的军用水壶和搪瓷缸。
表弟大勇说,小时候总听父亲在无人的角落里轻轻哼唱《跨过鸭绿江》。虽谈不上字正腔圆,调子却不跑偏,歌词一字不差。每一句都唱得格外认真,仿佛在与当年的战友隔空应和。
风又一次拂过窗台,水壶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声响,像是在应和那一场遥远的风雪。
四姑父一生没有当过“官”,也算不上什么“人物”,可正是千千万万像他这样沉默、坚韧、懂得感恩的普通军人,用平凡的身躯撑起了家国,撑起了山河无恙。
他们的故事,藏在那一把旧军用水壶褪色的漆字里,藏在那一声声苍凉而激越的军号声里,更藏在一代中国人的记忆里——如同故乡田埂上的野草,一年又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永远扎根在泥土里;如同天上不灭的星辰,静静着照亮现世安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