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承平武农商银行之托纂修《行志》,我与岷山脚下这座小城结下数月尘缘。某个秋光初敛的周末,友人相邀同赴老河沟寻秋 —— 那邀约似天地递来的素笺,引我奔赴一场藏于原始秘境的秋之私语。
老河沟自然保护区,深嵌在岷山横断山脉北段腹地。温润季风年复一年滋养着这片一百五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沟壑如脉络纵横,溪流似银带婉转,云雾与光影在此昼夜纠缠,竟孕育出 “五霸四美” 的生命奇观:大熊猫、亚洲金猫、羚牛等五类国家一级保护走兽在此栖居,金雕、绿尾虹雉等四种珍稀羽族于林间翩跹,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原始的生机。
它与唐家河保护区相邻,却少了人潮的惊扰,至今仍守着近乎原始的秘境模样。深秋的风从岷山深处漫来,掠过摩天岭苍郁的山脊时,携来一丝清冽的凉意,空气里满是草木浸润的鲜氧,吸一口便觉肺腑都被涤荡得清透。
踩着沾着晨露的落叶往山谷深处走,日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松针铺就的软毯上绣出流动的金斑。每一步落下,都似碾碎了一地霞色;松针的绵软裹着落叶的脆响,草木的清气从鞋底漫上来,顺着呼吸沁进心脾,连素来浮躁的魂魄,都似被这秋阳煨得温润妥帖。
恍若天地不慎倾翻了调色盘,满谷斑斓便如泼墨般铺展:野漆树初褪青涩,浅黄如少女眉间未晕的黛,藏着半分怯意;黄栌窖了一夏的炽烈,橙红似农舍灶膛跃动的火,能焐热山间微凉的风;白桦裹着岁月的纹章,深褐肌理里盛着过往风霜,沉静中透着筋骨;最是五角枫,燃出灼灼朱红,那是生命倾尽赤诚的模样 —— 红得坦荡,红得凛然,要将所有热望都熔进这秋光里,不留半分遗憾。
溪涧绕着山谷蜿蜒,水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却将两岸彩林尽数揽入怀中,化作一阕流淌的诗。风起时,红叶纷纷离枝起舞:有的落在林间,层层叠叠堆成猩红的软毯;有的浮在水面,载着细碎的光斑往谷外漂去,像要把老河沟的秋意,捎给更远的天地。
山林的诗意从不是尘嚣的点缀,也非逃世的慰藉,而是每一片叶子都选好了恰好的时辰,与枝头作一场从容的道别。没有仓促的挽留,没有悲戚的不舍,只有对自然节律的敬畏,连飘落的声响里,都藏着仪式感。
就在这近乎岑寂的落叶声中,耳畔忽闻一声金玉般的 “铿然”。那声响不来自风,也不来自叶,是叶的精魂叩击心弦的震颤,是天地静默时,在心底骤然点燃的一束光 —— 像暗室里突然推开了一扇向阳的窗,瞬间照亮了所有混沌。
数声鸟鸣,划破空谷的幽寂,向导说,许是红腹角雉在呼朋引伴,又或是血雉在林间对歌。余音还绕着崖壁未散,忽见金影从岩间掠出 —— 三五只金丝猴在枝杈间腾跃,金绒沾着秋阳,竟如流淌的蜜浆般泛着光,连穿林的风都似浸了甘洌。
这些年,老河沟设立了自然保护区,生态日渐复苏。去岁秋日,竟有猴群慢悠悠踱进山脚的村落,把它们的家园边界,悄悄向人间推了一寸。它们踩着红叶过溪涧,在农舍檐下探头张望,为这静谧的秋图,添上了一笔最灵动的活色。
向导指着漫山的箭竹说,那是大熊猫的 “粮仓”。虽未得见国宝的踪迹,心里却没有半分遗憾 —— 野性本就该是这般模样:不刻意示人,不迎合窥探,只在自己的节律里生长。这份 “不遇”,反倒成全了自然最本真的庄重,让我懂了何为 “距离产生的敬畏”。
待行至观景台时,竟遇一只扭角羚独自立在枫树下。夕阳的余晖浸透它的犄角,泛出玉石般的温光。它该是每日追着晨光饮山泉,伴着暮色归林海,与山水共生了许多春秋,才有这般自在从容的气度。恍惚间,我竟读懂了濠梁之辩里的 “鱼之乐”:它垂首时,定是在赏水中晃动的红枫倒影;抬眸时,必是在看天上流云的去向。这秋光里的安然,原是万物共有的心境,不分人与兽。
秋风掠耳,一句念头像落叶般浮上来:“和所有的落叶一样,我也渐渐习惯了分离。” 那些离枝便不再归来的叶,原是指间溜过的时光、转身错过的故人、路口舍弃的选择 —— 是生命里所有 “不可复现” 的片段,却也是撑起 “完整” 二字的印记。它们从不是 “失去”,而是 “曾经拥有” 的证言,是岁月用温柔笔触,刻在生命里的刻度。
此刻的我们,早已不是风景之外的看客,而是沉进景中的归人。人与叶的吐纳交织在一起,再没有旁观的疏离,只剩与万物共情的温度;不再惶恐于时光的消逝,只余下接纳生命起落的从容 —— 原来所谓 “完整”,从不是留住所有,而是学会与 “流逝” 共生,在失去里看见曾经的拥有,在离别中懂得珍惜的分量。
日头爬至中天时,平武农商银行的友人提议往邻近的青溪古镇寻食。我们循着秋光走出山林,从清寂的自然走进了人间的烟火。一千七百载光阴在这里没凝成沉重的碑石,反倒沉进了日常的琐碎里:回汉人家隔着矮墙比邻而居,五教信徒踏着同一条青石板共处一方,竟无半分嫌隙。就像山涧里的溪与红叶,一个清透,一个浓烈,各有各的姿态,凑在一起却成了妙不可言的景。
老人坐在檐下晒太阳摆龙门阵,皱纹里盛满了暖阳;巷口的二胡声悠悠飘来,与山雀的啼啭、溪水的泠泠交织在一起,谱成了秋日里最柔软的乐章。时光在这里像是放慢了脚步,连风都愿驻足,听一段家长里短,赏半院晒着的秋光。
在这方天地里,万物循着自己的节律生长:风有风吹的去向,叶有叶落的归期,人世的悲喜与它们平行流淌,从不打扰彼此的步调。远山在暮色里晕成淡墨,溪流倒映着两岸彩林,像被风拂皱的五色锦缎,在谷间轻轻荡漾。晚风渐凉,却吹不散心头的暖意 —— 那是红叶的炽烈、金丝猴的鲜活、古道的沧桑、古镇的温情,悉数融在这脉秋光里,化作了心间恒久的恒温。
老河沟的秋,不似江南秋的柔婉,也不似北地秋的萧索。它像一位藏着半生故事的故人,眼中有炽热的光,眉间有沉静的风:既有造化挥毫的磅礴 —— 抬手便将山水染成浓墨重彩;又有人文流韵的温情 —— 让时光在这方天地里缓慢流淌,不慌不忙。它唱着自然的馈赠,也传着历史的低语,更见证着万物共生的默契。
走进老河沟,我才真正懂了 “共生” 二字的分量:看金丝猴在林间腾跃,方知生命可以这般灵动;走在残存的阴平古道上,才觉时光原来如此厚重;遇古镇里闲话的老人,便信人间的温暖从未缺席。我们不再是天地的 “旁观者”,而是与草木、生灵、岁月并肩的 “同行者”,共享这秋光,共承这天地的馈赠。
老河沟的秋,让人醉在眼底流转的斑斓里,更让人敬在心底铺开的天地间 —— 敬造化挥毫的神奇,敬万物生长的鲜活,敬每一段与时光并肩的岁月,都藏着不与人说的温柔与庄严。这场秋约,原是天地递来的启示,教我们在流逝中看见永恒,在共生里懂得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