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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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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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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树依依扯乡愁

深秋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寂,我乘绿皮火车回川。车窗外,胶东半岛的平野田畴渐次铺展成中原大地的广袤大地,再掠过秦巴的千山万壑。橘红的夕光淌过田野,几簇金黄的草树在暮色中一闪而过。

一缕熟悉的清香循着风来,轻轻拽住我的衣角,将我拉回记忆的深处 —— 那是故乡谷草的味道,老家人唤它 “谷草”,念起来满是熨帖的亲切。这香气里,裹着晒谷场的日光暖意,混着田间青泥的清润,更浸着父亲掌心粗糙的温热。它们在岁月里静静发酵,酿成心底一抹绵长柔软的惦念,轻轻一碰,便漫出满溢的乡愁。

提及谷草,便绕不开故乡的 “草树”。择一根笔直的桉树桩立为轴心,将晒得焦干的谷草一圈圈摞上去,渐次撑开一蓬金灿灿的 “树冠”。三五堆并肩立在坪梁上,风过处,谷草簌簌作响,像从田埂里长出来的童话,裹着阳光,质朴又温暖。每到秋收落幕,稻谷归仓,坪梁上便一座座垒起了草树,故乡的炊烟,便循着这金黄的轮廓,袅袅升起在故乡秋日的澄空里。

秋意渐浓,晚稻收尽,谷草晒得脆亮,被捆成一个个扎实的草把子,“稻垛堆田映日红”。这样的时节,父亲总会选一个暖烘烘的日头,朝我扬手:“莽娃儿,走,跟我上梁上砌草树去!”

砌草树是门手艺,更是藏在烟火里的生活智慧。底子要铺得宽,草树才能稳稳立过寒冬。父亲先把草把子围着树干铺成一圈,草梢朝里,脚掌一遍遍踩实。我站在一旁递草捆,看他厚实的手掌指尖翻飞如蝶,将草木的坚韧与生活的期许,一层层垒进金黄的轮廓里。

待草树高过肩头,我们便交换位置 —— 我攀上木梯,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接住他抛上来的草把子,两脚轮换着踩实。身子围着树干一圈圈转动,草屑从肩头簌簌落下,像给岁月织就一件缀满阳光的衣裳。

封顶是最要紧的工序,父亲总做得格外仔细。顶上的草得踩得密不透风,再用草绳细细扎牢,覆上一块塑料布防潮。“漏了雨,草就容易发霉,牛儿冬天要饿肚皮”,父亲的叮咛裹着风,落在草屑纷飞的空气里,至今仍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完工后,父亲喜欢倚着草树,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坐下,慢悠悠摸出旱烟袋。烟圈袅袅升起,绕着一树金黄渐渐飘散。他望着远处翻涌着麦浪的田垄,额头的汗珠被风吹干,眼里盛着淡淡的满足。

那一刻,草树不只是储粮的草垛,更是父亲与土地对话的见证,是农耕岁月里最踏实的安稳。

一个草树的寿命,大抵是一年。从头年稻谷归仓,到第二年新稻登场,若能坚持到农历四月,山坡田埂的青草冒芽,耕牛得以饱食,它便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草树是耕牛越冬的 “粮仓”。老话常说 “死牛不罢草”,牛栏里铺着厚厚的谷草,暖了牛的身子,也蓄足了来年耕作的力气。清晨时分,总有人背着竹篼来扯草,看牛嚼得香甜,眉眼间便漾开藏不住的笑意,那是烟火人间最质朴的欢喜。

草树更藏着乡村细娃们成长的光阴。放学归来,我们踩着夕阳的碎金,在草树间躲猫猫、追逐嬉闹,草叶摩挲的声响,混着清脆的笑声,漫过整个坪梁。偶尔钻进草树间躲风,掏出揣在怀里的小人书轮流翻看,厚实的谷草挡着凛冽的北风,像一堵温柔的墙,裹着年少的无忧无虑。顽皮的孩子会攀上草树的顶端,偶尔有几堆草树被弄歪倒塌,主人家找上门来理论的嗔怪,如今想来,也满是烟火的温软。

草树的温暖,就这样悄悄渗进故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冬闲时分,父亲会坐在堂屋门口,从草树上抽出一抱谷草芯搓 “草捻”、打草鞋。纲绳挂在屋梁的木钩上,另一头拴在腰间,谷草在他指间来回穿梭,经纬交织间,便织就出一双双结实的草鞋。那鞋里藏着他手心的温度,也浸着岁月沉淀的深情。父亲穿着它,一趟趟翻过巍峨的铁山,走过 “背二哥” 那些风雨兼程的漫长年月。

儿时的床,总铺着晒得透干的谷草。母亲握着扁担,一遍遍轻敲谷草,抖落藏在叶隙里的谷粒与阳光,再一层层铺展在床板上,覆上竹席,便是童年最柔软的眠床。躺上去,谷草沙沙作响,清浅的香气萦绕鼻尖,伴我一夜安眠,梦里都是阳光与田野的味道。

草树的用途远不止于此。在老家,干草可以捆扎新鲜的猪肉,让肉香里多一份草木的醇厚;春天插秧时,用它捆扎秧苗,恰应了 “稻草捆秧父抱子”的农谚;还能搓成坚韧的草绳,围起小院的篱笆,或是捆扎柴禾,更是烧火粪的好原料。每次需要用时,父亲总会带我到草树上抽稻草,临行前总要叮嘱:“不能只从一个方向抽,不然草树容易倒塌。”这简单的话语里,藏着农人对万物的敬畏。

如今再回故乡,那片金黄的草树却早已踪迹难寻。年轻人循着城市的灯火远去,双季稻改成了单季,许多水田渐渐荒成了旱地,收割后的谷草被随意遗弃在田间,任风蚀雨淋。曾经热闹的坪梁上,不见了成片的金黄,没有了孩子的欢笑,也消失了农人背草的身影。瓦房换了小楼,耕牛卸下了犁耙,草鞋成了橱柜里的老物件,铺着谷草的眠床,也换成了高档床垫。

我独自站在故乡秋天的田埂上,风里仍飘着淡淡的草木香,却再也寻不见那一树树向阳而生的金黄。远村屋顶的炊烟稀稀拉拉,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像一声绵长的叹息,掠过荒芜的田垄。

草树是川东北农耕岁月的印记,是老一辈农人用双手垒起的生活智慧,更是我们这代人童年里最温暖的底色。它见过春种的辛劳,听过夏耘的蝉鸣,藏着秋收的喜悦,守过冬藏的安稳,每一缕草香里,都飘着故乡的烟火。

或许,草树终会在时光里渐渐隐去,消散在田野的风里,但它承载的乡愁,却如那缕萦绕不散的谷草香,每每回望故土时,总能轻轻熨帖我们日渐粗糙的心。我知道,那一垛垛金黄的草树里,藏着故乡的根脉,藏着日子最本真的暖意,藏着我们每个人来时的路。它永远留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每个思乡的黄昏,悄悄漫上心头,化作一抹挥之不去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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