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邹城,是 38 年前大学时光里同窗埋下的孟子故里印记;癸卯年冬,我自巴山蜀水北向齐鲁,列车短暂停驻间,便决意赴一场与亚圣跨越千年的灵魂之约。
邹城火车站的的士上,师傅随口细数着孟母三迁、断机教子、卖肉啖子的传说,提及当地的母亲文化节,言语间满是自豪。这些家喻户晓的故事,让 “子圣母功”的荣光,在岁月中愈发璀璨。
孟庙静卧于初冬暖阳,青砖灰瓦间透着与曲阜熙攘截然不同的幽深安宁。作为五进院落的古建筑群,它始建于北宋,经历代修缮扩建,才成今日规模。对教师免票的规矩,让忝列孔孟弟子的我,在棂星门前情不自禁躬身一辑—— 这象征文曲星的门楼,上方老干虬枝的松柏横逸斜出,与斑驳木纹一起,沉淀出历史的厚重。
迈入棂星门,两侧 400 至 900 年树龄的松柏比比皆是,树瘤形态各异,如龟如苍龙。四百三十株古树撑起苍茫天空,最动人的是三株北宋古桧:孔道辅寻得孟子墓时它们已然扎根,孟庙迁建时它们又添新痕,皲裂树皮恰似镌刻千年沧桑的竹简。干道两侧 “继往圣”“开来学”石坊对立,让人想起张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箴言,恰是孟子对儒家承先启后功绩的写照。
“泰山气象门”前,程颢 “泰山岩岩之气象”的评价穿越时空。相较于孔子的温润、颜回的安贫,孟子树立的是巍峨刚正的精神坐标。殿内雍正御书 “守先待后”匾额,诠释着千年守望的深意。天震井的传说更添灵韵:康熙年间春雷乍响,平地现出璧形水脉,与孔庙故宅井、颜庙陋巷井遥相呼应,让三圣智慧暗通心曲。
孟庙建筑群东西中三路对称,亚圣殿为主体,殿宇间 350 余块碑碣石刻熠熠生辉。亚圣寝殿内,《孟子》的核心思想与名言名句静静陈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字字如黄钟大吕,光照千古。孟母殿殿前 “母教一人”石碑,诉说着仉氏用正能量培育圣人的传奇,也印证了邹鲁文风昌盛背后良母的付出。
一街之隔的孟府,是官衙与内宅合一的典型建筑群,藏着另一种人生境界。大堂西侧的见山石,不似孔府太湖石雄踞中轴,而是偏居西园与草木同寂,恰合孟氏后人 “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处世哲学。雍正御赐 “七篇贻矩”高悬梁上,将《孟子》七篇化作世代相传的精神信条。
致敬门内的 “仁廉公勤”官箴碑,已逾四百春秋。俯身轻抚刻痕,仿佛能听见历代清官诵读箴言的铮铮誓言。那关于仁爱、廉洁、公正、勤勉的为官之道,穿透明清烟雨,至今仍在庭院中回荡。
暮色渐起时,“古柏抱槐”的奇观令人驻足。槐树自柏树怀中破壁而出,苍劲枝干直指苍穹,恰似孟子思想从儒学母体中生长,却独具风骨自成格局。从战国烽火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宣言,到浸润华夏血脉的 “浩然之气”,那些庙堂缺席的岁月,反而成了最有力的在场。
这场寻道之旅,让我深知孟子的荣光,既源于他的学说文章,更在于他的人格精神。他与孔子有着惊人相似的生命历程:没落贵族后裔、母亲抚养成人,求学、教书、周游列国、编书著述,更有着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果绝,与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用世之心。
自中唐韩愈将孟子列为孔子道统唯一继承者,这场延续千年的 “升格运动”,让孟子从邹国公到亚圣,从荒冢无人问津到庙祀绵延不绝。而这背后,是华夏民族对精神根脉的执着守望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逆境箴言,早已化作民族的精神基因。
回望暮霭中的亚圣府,石坊渐渐朦胧。这场跨越千年的对话虽暂告段落,但孟母的教化智慧、孟子的浩然之气,仍在邹鲁大地上延续。它们照亮的,不仅是每个寻道者的归途,更是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