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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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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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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层

总在深夜,脑海里浮起那一片草原。记忆里的科尔沁,是深蓝色的绸缎,缀着碎钻般的星子。虫鸣与鼾声在风中漂浮,而我,只听见她靛蓝色蒙古袍拂过草尖的轻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萨仁。她骑在栗色小马上,高举长杆勾取树枝上的羊毛毡。朝阳为她镀上金边,发辫在风中飞扬成黑色的旗帜。看见我的瞬间,世界静止了。长杆悬在半空,她的脸颊染上沙棘果的绯红。

“你怎么来了?”她翻身下马,将羊毛毡紧紧抱在胸前,像护住一个易碎的梦,“阿爸说……不让我跟你走太近。”

每一个字都轻得像雪落草尖。我晃了晃手中的地质锤,金属反射的阳光刺痛了眼:“我来勘探岩层。听说你知道草原上有种会发光的石头?”

她的眼睛倏然亮了,像猝然点亮的酥油灯。

从那以后,草原在我们面前铺展成无垠的画卷。她的小马温顺地跟在身后,发出“沙沙”的蹄声,像大地轻柔的叹息。她教我认识沙葱、寻找泉眼,讲述春天要跟着羊群去向阳的坡地,夏天得避开会下冰雹的乌云。这些古老的智慧,像一首绵长的牧歌。

我也给她讲北京的四合院,讲南方的稻田,讲地质队在山里勘探时,夜里围着篝火煮方便面的日子。当她问“北京的高楼真的比云还高吗”,我掏出一本画册展示王府井的夜景。画册里的流光与她眼中的星火,在这一刻奇异交融。

两个时辰后,我们抵达山坳。灰白色岩石静卧其中,表面结晶如霜。我蹲下身,地质锤轻轻敲击。碎石滚落,露出玛瑙的结晶面。

“这不算是值钱的石头,但很特别。”我将一块透着血丝的玛瑙石递给她,留着当纪念。

她攥紧石头,指尖轻抚结晶:“我阿爸曾经也有一块这样的石头,是额吉当年给他的定情物。额吉走后,阿爸把石头埋在了额吉的棺材里,说这样额吉就能看着我长大。”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开了我心中某个封闭的角落。我恍然明白,巴图大叔警惕的眼神里,藏着的不是敌意,而是对草原女儿将被带走的恐惧——就像风带走草籽,一去不返。

黑沙暴来得毫无征兆。那天,我正在勘探区寻找在找萤石矿的岩层断面。

刚才还湛蓝的天空,瞬间被翻滚的乌云吞噬。“赶紧去敖包躲避!”她脸色煞白。

敖包后有一方巨大的花岗岩石,我把她护在石头后面,自己背对着风,用身体筑成最后的屏障。沙粒疯狂击打在我的地质服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她看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我领口沾着的草屑,忽然伸手,把我耳边的沙粒拂掉。

“你冷了吧?”她轻声问。

我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乌云,却比草原的湖水还亮。

沙暴止息后,我们在一处小河边找到受惊的小马。夕阳将草原染成橘红,她在蒙古包前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块玛瑙石,已经被她穿上了一根红绳:“戴着它,如同我陪着你。”

指尖相触的刹那,电流窜过两人的手臂。我们同时缩手,像被滚烫的奶茶烫到。

九月的一个午后,羊群被困在沼泽边。我将几捆草抛在羊群周围,投入系好绳索走进沼泽,每一步都踩在结实的草根上——这是地质队教的求生技能。

救出最后一只小羊时,我的双脚已经没了鞋袜,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渗出来,在淤泥里晕开一小片红。

那天晚上,巴图大叔把我叫进蒙古包。奶茶的热气氤氲中,老人沉默良久:“你是个好心人,对草原心善。”

“巴图大叔,”我认真地说,“我申请了长期留在科尔沁的勘探项目。以后我会陪着她,也会帮草原找水源、找适合的草场。”

巴图大叔看着我们,忽然笑了:“明天来家里吃手把肉,我让萨仁给你煮奶茶。”

十月,勘探队在那片“会发光的石头”附近找到了优质萤石矿。庆功宴前,我拉着萨仁来到我们第一次躲沙暴的敖包旁。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打磨好的玛瑙石,上面分别刻着小小的“永”和“远”。我把“远”字那一块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另一块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萨仁,”我单膝跪下,声音比草原的风还轻,“我想和你一起,守着草原,也守着羊群。你愿意吗?”

她的眼泪滴落在玛瑙石上,折射出星星的光。

第二年春天的订婚仪式上,地质队的红色小旗插满蒙古包周隅。萨仁一袭红袍如萨日朗绽放,我的地质包旁,永远跟着她牵羊的身影。我们的脚印印在草原上,一个深一个浅,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可是,命运的风总是吹着吹着就散了。

调令是在四月收到的。

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手里捏着一张纸:“公司的紧急调令,让你立刻去新疆 —— 那边发现了大型金矿,缺地质工程师。”

我手里的地质记录本 “啪” 地掉在地上,纸页散开,露出里面萨仁画的小羊。

“我能不去吗?” 我抓着队长的胳膊,“我申请了长期留在科尔沁,我和萨仁已经订婚了……”

“这是公司的命令,” 队长叹了口气,“那边项目紧急,而且…… 据说回来后,会提拔你当区域负责人。” 他拍了拍我的肩,“忍忍,最多半年,项目结束就能回来。”

通讯条件太差了,蒙古包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我想同萨仁见个面,可队长催得紧,说第二天一早就得走,怕是夜长梦多。那天晚上,我远远地望着萨仁家的蒙古包,在野外站了好久,我望见萨仁的窗户一直亮着灯 —— 她大概还在给我补缝给被碎石刮破的羊皮护膝,昨天她还说,冬天还没过去呢,护膝还不能褪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偷偷跑过去,把那块刻着“永”的玛瑙石放在她的窗台上,又把地质记录本留在了桌上 ——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 “等我回来,带你去北京看高楼”。然后我拎着行李,决然上了吉普车。

新疆的项目比预想的复杂。岩层结构特殊,加上天气恶劣,半年的工期拖了一年,又拖了一年。我试着给地质队寄信,让他们转交给萨仁,可每次都石沉大海。队长说,草原上的通讯太差,信可能丢了。我又问起科尔沁的情况,他只说 “一切都好”,让我专心干活。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

我成了公司的总工程师,住上了北京的高楼,可梦里的草原,还是深蓝色的。我总想起萨仁的眼睛,想起敖包旁的沙暴,想起她煮的奶茶 —— 后来我在北京的蒙古餐馆里喝了无数次,都没有当年的味道。

去年冬天,我升任集团负责内蒙古项目的总经理。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前往科尔沁。等我站在曾经的地质队营地前时,才发现一切都变了:蒙古包少了,草甸也瘦了,远处的山坡,被挖掘机破坏得千疮百孔。

二十年的时光,可以把一个热血青年变成沧桑大叔,也可以把碧绿草原变成苍茫雪原。

废弃的营地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桩上结着冰凌,像岁月哭红的眼。我正站着发呆,听见有人喊 “陈工”—— 是当年勘探项目所在地巴彦温都尔苏木的牧马少年斯琴巴特尔,现在成了草原生态保护站的站长。

“陈工,你终于回来了!” 又高又壮的斯琴巴特尔一把我拉进屋里,倒了杯热茶,“你不知道,当年你走后,萨仁找了你好久……”

我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洒在裤子上:“她找过我?”

“找过啊,” 斯琴巴特尔叹了口气,“你走后的第三个月,她骑着马,跑了几百里路到地质队,问你什么时候回来。队长说你在新疆忙,让她等着。可她等了半年,又来问,队长还是那么说。后来她怀孕了,巴图大叔不让她再跑,她就托人给你寄信,可那些信……”

斯琴巴特尔顿了顿,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摞纸 —— 都是泛黄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地址是新疆的项目组所在地。“这些信,当年被勘探队压下来了,队长说你在忙大事,不能分心。”

我的心像被地质锤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那些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是萨仁的字 —— 她当年跟着乡村教师学写字,总说自己写得不好看,可我觉得,比北京的书法家写得还好看。

“那萨仁呢……” 我声音发颤。

“她后来嫁给了那个一直追她的乡村教师,叫王保国,是个好人,” 斯琴巴特尔说,“王老师知道她心里有你,依然对她很好。五年前王老师肝癌去世了,萨仁就去了净云庵,当了尼姑,法号静慧。她还有个儿子,叫思远,现在是北方地质学院的学生,跟你一样,研究石头。”

我攥着那些信封,指节泛白。原来这二十年的断层,不是命运的风,是人为的墙 —— 我以为的 “身不由己”,是她日复一日的等待;我以为的 “一切都好”,是她带着孩子,在草原上熬着岁月。

净云庵的红墙金瓦在白雪中肃立,经幡在风中哗啦作响,像在诵读往生咒。酥油香混着风雪气息涌来,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时光壁垒。

“额吉!”

少年的声音从庵门里传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看见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穿着冲锋衣,背着地质包,眉眼间竟有我当年的影子。他手里拿着一块石头,跑到一位出家人身边:“额吉,你看,我昨天在山坳里找到的玛瑙,跟你说的那个‘发光的石头’一样!”

出家人接过石头,指尖轻轻摸着,眼里有了点光:“是一样的。当年…… 有人也给过我一块这样的石头。”

我的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玛瑙件,透着血丝的玛瑙,如同岁月凝固的泪痕。

“萨仁,我是陈远。”

大殿里的诵经声低沉悠扬,每一个音节都像锤子敲打在我的心上。

对面的她穿着土黄色僧袍,身形消瘦,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唯有那双眼睛,即使褪去当年的光彩,依旧像草原的湖水。

念珠在她指间微颤,很快恢复平静:“施主认错人了,贫尼静慧。”

“我没认错!”我上前一步,“二十年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告而别——”

“过去的事,贫尼早已放下。”她打断我,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少年冒着风雪闯入:“额吉!”我怔住——那眉眼恍若自己年轻时的倒影。

“这是我儿子思远。”她指着面前的风雪少年介绍给我,语音轻如落雪。

少年眼眸晶亮:“我是北方地质学院的学生!从小就听额吉给我讲述过石头发光的故事。”

我递出名片的手被她拦下:“思远的路,让他自己走。”

一位佝偻的老人拄杖而来,巴图大叔浑浊的眼里翻涌着愤怒与悲凉:“你居然还有脸回草原?你能把她受的苦都补回来吗?你知道萨仁受了多少苦吗?她怀思远的时候,吐得吃不下东西,还一趟一趟骑着马去勘探队找你;思远三岁的时候,发烧到昏迷,她抱着孩子,在雪地里跑了几十里路找医生;王老师走的时候,她抱着我哭,说她这辈子,怎么就这么苦……”

巴图大叔惨然一笑:“萨仁婚礼那天,我杀了三只羊,剜了羊心喂狗——不是诅咒你,是恨你辜负了我女儿的一片真心。恨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熬!”

三道身影立在院中,风雪卷起尘封往事……

“你选了前途,我选了生活。”她捻动念珠,“各自安好便是结局。”

她转过身,望着大殿的方向:“施主,请回吧。草原的风雪,不适合你。”

我的泪融化了积雪。我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 —— 土黄色的僧袍在风里飘着,像一片枯黄的草叶。远处的敖包石在风雪中默立。我呆立在原地,想起她拂去我耳边的那一层沙粒,想起她眼里闪烁的星星,想起红色蒙古袍在风中翻飞的模样。

风在怎样经过,你永远不知道——是在带走,还是在放下?是在制造相遇,还是酝酿别离?

我知道,有些断层,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弥合;有些错过,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

“萨仁,对不起,我没能守护你的今生,……”我的呢喃被风雪吞没,“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从净云庵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公司的董事长。

我把那些泛黄的信封放在他桌上,又拿出草原生态破坏的报告 —— 当年的矿山开采,没有做好生态保护,导致草场退化,水源减少,好多牧民都搬离了草原。“我希望您叫停所有在科尔沁的开采项目,” 我说,“还要投入资金,恢复草原生态。”

董事长皱着眉:“老陈,这涉及很多股东的利益……”

“利益没有草原重要,” 我打断他,“我们欠草原的,欠萨仁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我希望能做的,是让草原变回当年的样子。”

最终,董事长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发起了草原生态保护公益基金会,把大部分积蓄都投了进去。斯琴巴特尔帮我联系了思远,他听说我要致力恢复草原生态,特别高兴,带着地质学院的一帮同学,一起去草原找水源,测土壤。

“陈叔,你看,” 思远拿着地质图,指着山坳的方向,“这里的岩层里有地下水,要是能打出井,牧民就不用再跑远路找水了。”

他的眼睛亮着,像当年的萨仁,也像当年的我。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斯琴巴特尔说的话:思远报考地质学院,是因为萨仁总跟他说,当年有个喜欢石头的叔叔,答应要带她去看北京的高楼。

“思远,” 我轻声说,“等草原的生态恢复了,我带你去北京,看高楼,看王府井的夜景。”

思远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陈叔,我知道…… 额吉都告诉我了。”

我愣了愣,看着他。

“额吉说,您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思远说,“额吉说您是个好人,只是被命运绊住了脚。她还说,当年您给她的玛瑙石,她一直戴在身上,如今见到您,希望物归原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在眼底流淌成河。我掏出那块玛瑙石,那两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知道,人生就是由无数个选择组成的断层。二十年前那个清晨,当我将那一块玛瑙石放在蒙古包门口,转身登上吉普车的时候,一个年代的断层已经形成。

而今,这个断层横亘在岁月里,无法跨越,只能凝视。

但幸而回忆不可抹去。那些关于青春、梦想与遗憾的故事,那份纯真的情谊,如同草原上生生不息的萨日朗,在岁月的断层里,年年依旧,花开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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