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地
叶子落尽时,大地便瘦了。
白杨如炭笔勾出的线,疏疏朗朗,支在铅灰的天幕上。像活透了的人——对时光的流逝淡然释怀,才有了这般的从容与风骨。
云低低压下来,覆住田野、村庄、屋顶与柴垛。天地如一封未缄的旧信,字迹被岁月浸得模糊,只剩断续的句子,写着风,写着寂寥。风一动,满纸簌簌,不知是枯叶在旋,还是光阴在叹息。
当万籁退去,心跳、呼吸、风过竹梢的微颤,便与天地脉搏悄悄共振。于是懂得老子所说:“致虚极,守静笃。”
冬的静,不是空无,是生命卸下浮华后的本真。万物在此刻休憩,人心也随之向内。过了张扬的季节,它懂得沉静下来,以最朴素的姿态示人——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自持与坚韧。
读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不是凄凉,是绝境里的清坚;读袁枚吹灯赏雪,是在万籁中照见生命的清辉。
原来冬之寂,是生命一场深长的呼吸。是另一种开始,在静默中积蓄力量,于朴素里悄然孕育新生。
◎ 风行
这风,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它掠过千山与岁月,至此已变得锋利。切开低垂的云,天空才露出久违的坦荡。
风吹旷野的动人,不在它卷起的离愁,而在那彻底的“空”。它将繁华掏尽,喧嚣吹散,只留下万物本真的模样。
这空,不是死寂,而是盛满可能的静默。唯在此间,灵魂才能卸下重量,听见自己的回响。
年少时总眺望远山,渴望挣脱眼前方圆。后来行过万里路才懂得,最该写的,其实是自己心中的一卷山河。人这一生,不能只为饱暖奔走,总要为一些事、一些人,或仅仅为一朵花开、一片叶落而动容过、深爱过,生命才算饱满。
内心有风景的人,尘世便没有荒原。
如今在北方,常忆故乡的冬:麦田泛青,田垄铺褐,村庄安详如淡水墨。父亲在晴日下编烘笼,母亲守着炉火纳鞋底,黄狗在墙根打着盹——那是一种历经风霜却依然笃定的宁静。
时间,本就是一场漫无边际的风。它吹散青春,吹老容颜,也终将吹熄生命的灯盏。风吹过,浮华淡去,我们才看清:真正支撑生命的,是内心深处那份久久的安宁。
此刻,我心里装着一片被风吹过的旷野。空阔,坦荡,静默无语。
◎ 雪问
期待一场雪,许久以来竟成了一种奢侈的念想。
风从荒原深处涌起,卷着沙与尘,漫过天际。雪终究来了,带着岁末凛冽的问候,如万千细语。
立于风雪中,才知自己渺小如尘。无枝可依,也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路。只有无边的荒凉,坦荡地铺展到天际。原来人在风里,本就没有永恒的依凭。
一路行走,一路告别。生命褪去斑斓,终学会了与自我和解。
抬眼望向这宏大的苍茫,心底那些微末的感伤,被风一丝丝抽离。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面前,所有执念都轻如鸿毛。真正的澄明,从来不是独善其身的安逸,而是推己及人的慈悲与体谅。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卷山河,夜阑人静时,我在灯下拂去尘埃,与那个久经漂泊的灵魂对坐相望。
渴盼许久的那场雪,终究落了下来,漫过荒原,也漫过心房。
而我,只愿以雪为名,在字里行间,一步步走出内心的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