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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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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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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香如故

晚饭后,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转过街角,一股暖烘烘、甜丝丝的焦香扑来。循着香味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一辆小推车正冒着白蒙蒙的热气。铁皮炉膛里,炭火烧得正旺,一位中年汉子正低头小心翻动着炉上的红薯。

那香气里带着说不出的亲热,穿过清冷的夜、越过城市的喧嚷,固执地拽出了我记忆里最软的那根线。那是老家泥土被冬阳晒透的味道,是童年被柴火烘暖的味道,也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光阴。

在我们老家,红薯有个更土气,也更亲昵的称呼:红苕。

曾经,红苕是我日子里最顽固的底色,顿顿见、年年陪。吃得多了,心里就泛出寡淡的腻。可如今,它倒成了城里人眼中的稀罕物,被养生专家夸成“补气健脾的土中药”。

老家的红苕,黄皮红心。生着吃,咬下去脆生生地响,瓤里透着淡淡的土甜,像嚼刚摘的板栗;蒸熟了,就软得能掐出蜜来,热气裹着红瓤,一口下去,甜得绵长。可这份甜,在那些年月里,总比不过野地里那一场带着烟火的欢喜。

深秋挖苕季,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专属的“农忙假”。

大人们收完苕,田里总还散落着些被遗忘的“宝贝”。我们捡枯枝、垒石灶,把找来的红苕埋进热灰里。不一会儿,一股焦甜的香就蛮横地撕开烟气,勾得人直咽口水。扒出来的红苕裹着焦黑的灰壳,裂缝里淌着金黄的糖汁,烫得指尖发麻。我们两手倒腾着,凑到嘴边呼呼地吹,再狠狠咬下一口——焦皮沾着柴火香,红瓤里的蜜顺嘴角流下来,连蹭在脸上的灰,都成了甜的印记。一个个吃得眼睛发亮,那光是世上最单纯的满足。

牛还在坡上啃着最后的草,暮色软软地罩下来。我们填饱了肚子,赶着牛,哼着不成调的歌往家走。田埂上,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仿佛就要悄悄融进脚下这片厚土里。

家乡的丘陵地,那紫红的土,最养红苕。打我记事起,就跟着父母在这片地上,一遍遍重复种、管、收的轮回。

年味刚散,父亲就扛锄下地,深翻“苕母地”。二月的风还带着寒,冻土被他犁出深深的沟。他弯着腰,把拌了草木灰的农家肥细细撒进去,手指沾着紫红的泥,嘴里对我念叨:“用底肥暖地,苕母地才长得旺。”

三月,嫩芽顶破春寒,怯怯地探出头,慢慢长成泼辣的绿;等到麦子黄时,苕秧已爬成一片绿海,只等一场透雨,就能剪下扦插。

老屋对面的大磨梁上,有我家一块不到二分的自留地。土薄,夏天太阳一晒,苕叶就蔫蔫的,秋收时藤也短,看着并不旺。可怪的是,挖出来的红苕裹着沙质的紫泥,轻轻一搓就露出红润的皮,个头不大,却结实得发亮。产量不高,滋味倒是极好,干面,甜得扎实。父亲总爱坐在门槛上,左手托着红苕,右手摩挲几下,连皮囫囵咬下去,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这苕儿巴适,又甜又面,带皮吃,还不胀肚。”

生产队挖苕的光景,是一场有声有色的热闹。汉子们挑着满筐喊号子,扁担吱呀呀地响;女人们围坐成一圈,手指飞快地抹去苕上的泥,根须簌簌落地;老人们蹲在旁边,按成色分拢成堆。我们这些“学生娃儿”,也有正经“活路”——拣苕。放学后,扛上小锄头、背起竹篓,跟着姐姐在翻过的地里“寻宝”。那些被落下的、挖断的“半截苕”,都是我们眼里的好东西。带潮气的半截苕,扔进灶火里烤烤,照样香得勾人。弯腰找一下午,能得半背篓,便是晚饭桌上最踏实的安慰。在那个肚子常咕噜的年代,哪怕一小块红苕,也值得当作宝贝。

霜降前十天,地里的红苕必须全部归家。父亲把队里分到的上千斤红苕颤巍巍挑回来,加上自留地收的,在堂屋堆成一座褐红的小山。晾干水汽,就该下窖了。那时候,家家都有个地窖,存红苕,存萝卜,那是冬天里最踏实的指望。

孩子们围坐着,就着煤油灯的光分拣红苕。指尖抚过一个又一个薯块:最饱满周正的,留作来年的种,藏着一季的希望;挖烂的、瘦如小指的,拿去喂猪,一点也不浪费;剩下的那些结实实的,被母亲用箢篼送到窖口,父亲在窖底一层层码齐,像在安放一整年的安稳。

煤油灯昏黄的光在窖口轻轻晃,屋里漫着泥土的润和根茎的甜。

于是整个冬天,一日三餐都和红苕打交道。蒸、煮、烤、切块熬粥、红苕面窝头……它变着样子来,却改不了骨子里的滋味。吃久了,看见红苕,胃里就泛酸。偶尔,母亲会把仅有的小半碗白米饭,偷偷埋进我红苕碗的底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别让哥哥姐姐看见。”这份格外的疼,让我对红苕的那些恼和怨,悄悄咽了回去。

后来很多年,我对红苕的感情总是复杂的——有感激,因它在那些荒年里实实在在垫高了我的命,喂我长大;也有埋怨,因它霸住味蕾,挤走了对白米饭的渴望,甚至让我落下了胃反酸水的毛病。

如今,红苕早不是主食了。它成了点心,成了情怀,成了饱足之后一点怅惘的念。每当街边烤红苕的甜香飘来,我总会轻轻一顿,心上漫过一阵久违的暖。

想起前些日子从幺爸家带回的一袋红苕还堆放在厨房角落,早起蒸了几个,水汽氤氲里,那熟悉的香漫开,让我恍惚了一瞬——仿佛又蹲回老屋昏黄的灶门前,看见灶火映红父母苍老疲惫的脸,回到那段被红苕喂饱的清贫岁月。日子虽然清苦,却装着最踏实的陪伴和最朴素的亲情。

我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蒸红苕,甜意还在舌尖绕着。我在想,有些东西埋在土里,不只是为了生长——就像父亲当年码进窖里的红苕,撑起了一冬的希望;就像母亲栽下的苕秧,熬得过春寒夏旱;就像他们相守一生的那些艰难年月,把我们几个孩子一个个拉扯大,把根深深扎进这片再难离弃的故土。

那些与红苕纠缠的时光啊,终于成了生命里最熨帖的底色。它像窖藏的酒,愈沉愈醇;像故土的根,愈扎愈深。

方知世间最朴素的滋养,真的抵得过岁月漫长。那一缕带着泥土气息的苕香,终会陪着我们走过岁岁年年。在漫长的回忆里,念着故土,想着亲人,余味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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