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知道覆盖半脸的长发是为了遮住她的疤。泛红的褶皱从右脸的额角密密麻麻爬到鼻翼和唇尖,至下巴处如虫潮水波般隐去。是烧伤?还是烫伤?他还不敢问。如柳丝般的长发轻撩起,只一瞬,疤倏忽又隐没在发丝瀑布后。
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他们去贵州游玩。他们泛舟山涧,经过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瀑布。有那么一刹那,船随折弯处的水波横动。坐在船尾的他被扫进瀑布里,瞥见水帘后的山洞。洞中数十块圆石,石面布满褶皱,一只黢黑的蛙瞪起金黄的圆目直视他,蛙掌下的石褶中扭动密密麻麻的虫子。只一瞬,船随水流走,山洞倏忽又隐没在瀑布后。
“太可怕了!”他一松手,木桨掉入山涧沉浮。船行过十八道急弯至山底,他还怅惘未回过神,旁边的尤亚春已跳上岸,拍拍湿淋淋的胸口叫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尤亚春喜欢说“太可怕了!”她不仅害怕潜伏河底的青蛙,还害怕学生手中突然蹦出的玩具蛇,害怕学校里议论纷纷,害怕物理组的同事悄悄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抿嘴无言以对。有时她一抬眼,他正站在办公室外默默等她下班,缩在臃肿的军绿色冲锋衣里,像一只无人可靠近的大蛙。她只能收拾东西,挽他的臂弯,忐忑穿过回家路上的那座公园。公园后是一段撇向黑暗的,通往垃圾场的小路。她也害怕一人穿过这段黑暗的路,害怕一不小心踢破垃圾场外某个黑色塑料袋,就蹦出一只三趾黄目的怪蛙。
尤亚春脱衣服上床:“太可怕了!”
“怎么了?”
“社区外边那个平房里,负责垃圾车的那两口子离婚了。”
“那又怎么了?”
“他们两个儿子回来了。大的本来在河南焊车门,小的在东莞做服务员。大的说不能离,小的说要离。”
“然后呢?”
“他们就打起来了呀!一个瘸了,一个瞎了。”
“那挺可惜的。”
“现在小的又找不到了!”尤亚春嘟囔,“说不定已经死了!”她躺坐在床上,底下是新铺的加厚牛奶绒床毯,心有余悸地用胳膊肘顶他的背,问他是否暖和,又越过他确认外侧被角是否掖好。他们居住在社区最靠里一栋,围墙外就是好几米宽的河。窗外一片漆黑,床头灯散发蒲公英样毛刺刺的光。尤亚春舒了口气躺下:“怎么搞成这样呢?说不定就是大的那个杀死他的!把他的头割下来,装到垃圾袋里。现在只能自己去丢垃圾了⋯⋯到时不晓得哪个丢垃圾的倒了血霉,一踢就滚出来一个人头!”
“怎么可能,干嘛要杀他。”
“抢房子啊!婚离了,就不好说给谁了。”
“那也不可能。”
“电视上就有这么讲的。”
“电视上也没讲过美国人会把青蛙丢到中国的垃圾场。”
“那不然怎么回事呢?我又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青蛙!”尤亚春刚要坐起来辩驳,冷空气就嗖嗖进被窝,“美国人就有这么坏。他们不想要的垃圾都统统打包到中国来。电视上就有这么讲。”
他叹口气:“那你想怎么办呢?下次你别去丢垃圾了,我一个人去。”
“怎么了呀?我就是跟你说这事啊!”她摇晃他的肩膀,“你难道不害怕吗?”
那会儿他正侧躺,背对尤亚春,双手笼着手机注册软件,填到爱好那一栏时犯了难。电影、音乐、摄影……软件给注册者提供了足够多的选项,甚至还有滑雪!上次他看滑雪还是冬奥会转播,谷爱凌站在波浪样的滑雪台顶端,俯冲而下,黄发飘扬,翻了好几个跟头,稳稳落到几百米外的雪地上。电视机前铺了一片菱格纹长绒棉地毯。他背靠沙发,刚满三岁的外甥女扎了个丸子头趴在膝间,双手扑腾,模仿下午在泳池新学的蛙泳姿势。现在她又有新偶像了,她想做谷爱凌,不想成为傅园慧了。她奶声奶气“哇”了一句,把他的膝盖当作雪地跳台,摇摇晃晃踩上去,又以蛙泳的姿势一跃而下,扑腾一声,半个身子摔倒在地毯外冷硬的瓷砖地板上。
“怎么了?”
尤亚春的姐姐听到声音,心急放下锅铲从厨房跑出来,只看见他左手抓住颤抖的右手腕,半蹲,想扶而不能扶,而她女儿哇哇大哭。
“你怎么把她搞成这样子?”
他无言以对,突然重心不稳,肘顶地撑住。那是他的手第二次莫名颤抖。第一次时,他全身战栗,牙关寒战,仿佛冬夜落水被人救上岸。尤亚春扶他上床,给他披上一条羊绒毯。那是秋日正午,一只异色瓢虫趴在窗缝翕动。学校隔了一片公园,与这老小区遥遥对立。他接过热水,牙齿顶在陶瓷杯沿叮叮响。尤亚春手覆上他大腿,望向头顶虚空出神好久:“今天物理组都在说你的事。”
“我没体罚她。”
“她都做了鉴定,脑袋,背,确实有伤。蛮可怕的。”
“但我没体罚她。”
“那怎么回事呢?”
“我怎么知道!”
“总不会无缘无故说你体罚……还好学校现在只是说你体罚她,没有说别的……你只要道个歉就好了。”
“我没体罚她,为什么要道歉!”
尤亚春探身靠近,想抚上他吼叫后寒战不停的下巴。他吓得哆嗦。那个女学生也是这么伸手向前的。他坐在办公室里,跟隔壁桌老师再次说起那天在瀑布中见到的布满褶皱的山洞奇石。她举着待批改的作业说:“贺老师,我知道那是什么。”她告诉他那种石头叫婴儿石,或者老人石,因为褶皱就像婴儿或老人脸上皱纹。她称老家就是贵州的:“贺老师,是不是很神奇,一块石头,一下年轻一下老的。明天我就可以给你带一块看。”隔天放学后,除他之外的老师开会完回家了。暮色渐至,他批改作业等尤亚春放学。女学生闯进来,伸手,柔嫩掌心托着块皱巴巴黑石。他收下,将那石头摆放于办公室案台上。直至某一天,他检查到她抄作业,举起握成筒的练习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落她肩头,佯装打她。次日,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才看到伤痕累累的她,哭诉被他骚扰和体罚。
他端详那块摆在案台上许久的婴儿石,回想贵州瀑布中所瞥一瞬。手腕微颤抚上石面,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决定是否要丢弃到垃圾场。
尤亚春关小火走出厨房,见姐姐和他一站一跪对峙,女孩抹干眼泪,被妈妈攥紧小手站在背后。她犹豫一下,最后选择将收紧口子的垃圾袋递给他:“丢完垃圾,正好差不多开饭了。”他越过尤亚春肩头,看见外甥女又被电视机里祝贺谷爱凌的采访逗笑了,眉眼眯成一团,手举两根彩色飘带笨拙挥舞。
丢垃圾算一种爱好吗?他最开始觉得丢垃圾是一种放逐。连学校里的大扫除,那些个子高高,擅长体育的男生,都要再拉上两三个同学。一个人去倒垃圾的,是班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头发略长,戴眼镜,有些人佝偻,有些人习惯性讪笑。偶尔也有女生,微胖一点,就被大家觉得很有力气。他曾试图跟在一个佝偻瘦弱的学生后,手指勾起桶沿帮一把,但被他执拗地抬过垃圾桶,无声拒绝了。现在,该轮到他去倒垃圾了。
通往垃圾场的小路就开在公园西边的池塘后。路灯随池塘趋近而渐暗,夏夜蛙声鼓噪,柳条吹拂,至冬夜已肃然无声。他拎着满满的垃圾袋向黑暗走去,袋中玻璃瓶与易拉罐随摇摆碰撞而叮铃当啷响。寒风中秃白的草避在路边石缝中不动。枯绿的杨树窸窸窣窣摇晃树影。很少有人独自穿过这条路去垃圾场。沿公园外沥青路多走几步,一样能到,垃圾车也从那儿出入。拨开生长太过恣意的树枝,向小路尽头浑圆的灯光跋涉,他想到课上教授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忽然手腕又颤抖,垃圾袋坠落。他急伸左手托住,一瞬间没留意脚下,被一块裂开的青石板绊得踉踉跄跄。他扶好树干,瞥一眼脚下黑暗,一只三趾黑背的蛙赫然卧在裂缝下,瞪着金黄圆目,发出微弱鼓腹声,直视他。
他心一惊,想不通为什么蛙会在那里,想起尤亚春的话,匆匆审视垃圾场里一切浑圆模样的黑塑料袋。回来经过社区门口的平房,踮脚想看窗内。没有悲泣。才八点,灯已黑了。
他在爱好那一栏最终敲下:丢垃圾。背后是尤亚春累得酣睡的呼吸声,坠坠地。点下“确定”。
最开始被她吸引,是一瞥那色彩鲜艳的软件头像。他划过去,又点回来,双指撑开放大。和别人不同,头像是一张侧面像,墨绿的墙壁,暗红的衬衣,枯黄又毛燥的长发遮住了整个侧脸颊,像某种描绘雨季的昏暗下午,幽闭的画。这是她吗?她22岁,170厘米,58公斤。只有那件红衬衣的花朵领,从发丝边缘显露,遮住了本应像白瓷瓶一样的脖子。他又不确定了,再看时,只是被杨柳这个名字吸引。他课上还要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很巧,因为他叫知章。凡教过的学生,第一课听他自我介绍,都落下他是诗人的期待。因此女学生下课后很爱请教他。但这也不算太巧。大名杨柳的都不算少,更何况网名。
冬夜里,他对那照片默默点了个喜欢,忽而有些愧疚,惴惴于脊背后尤亚春的体温,很遥远。他翻开表情库想选出一个打招呼。手腕颤抖,联动冰凉食指不停晃动,好那么一会儿,无法点到输入框,直到杨柳先发来消息。
尤亚春早就叫他用卸掉班主任空出的时间去医院。手腕颤抖,无非是几种原因。或是这颤抖本就是一种病,神经受到刺激,手不再听大脑支使;或是一种预兆,一种循序渐进的阿兹海默症或死亡的过程,他将继续颤抖,慢慢无法控制面部肌肉,记忆错乱,分不清过去现在,坐轮椅上,被隔绝在只有他自己的脑中世界。到时办公室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也无所谓了。他抱有预期去挂号,接受CT和核磁共振,手握诊单在大厅寻找那些面有死色的人,是否有面无忧色或惊惧的。出乎意料,大部分人皆无,死色就是死色。候诊室窗户边堆了盆龟背竹,一位头发掉光光的女孩从羊绒外套中伸出小手,抚摸塑胶叶片,好像波澜不惊跳出这个世界。她母亲满脸忧惧看她。
所幸检查结果显示什么也没有,尤亚春拍拍胸口,似有余悸紧握他的手:“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大病。”继而正大光明地说出她早有的猜测,这是一种心病。他缓缓挣开,尤亚春问:“怎么了呀?”他没说话,只是不大接受这个说法。
某日下午,他转身板书,写“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窗外秋风骤停,楼间竹林亦静止,竹叶不再搔动窗框。学生原本低头窸窣讲话,冥冥有所感,一起抬头望教室后门,近期常来的教导主任并不在此,于是都不知发生什么。手腕突然颤抖,他立马强硬与之搏斗,最终不支,粉笔啪嗒一声落地,裂成两节。他只好转身,右手腕背在身后,左手支住讲台,强撑到下课铃响,跌跌撞撞返回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名年轻物理老师正和刚下课的心理老师讨论鬼神,风水,桌椅的朝向摆位,接着又迅速谈到了场。月球怎能引起海水潮起潮落?鸟儿又怎能在虚无缥缈的空中,记得秋去春来,南来北往?一个陌生人来到与他毫不相干的葬礼,锣鼓喧天,听见哀声恸哭,为何会流泪?物理学有麦克斯韦的场,心理学有考夫卡的场,勒温的场。他津津有味听这两个年轻老师慷慨激昂谈论离学校离这个秋天无比遥远的事情,窗外一声啾鸣,他才惊觉这可能形成了一个更可靠的解释。学校、同事、女孩,公园,尤亚春,垃圾场,还有他。蛙、水、秋天、竹筏、枯柳、布满褶皱的婴儿石,以及他的手抖。他正要从一个场进入另一个场。
杨柳先打来招呼:爱好是丢垃圾?
嗯。
挺特别的,为啥?
爱好,也没为什么。
瞎扯,喜欢也有理由。喜欢就是觉得开心。那换个问法,丢垃圾为什么让你开心?
他思索一会儿。问题已悄悄代换了。写了又删,最终敲下一行字发送:可能有吸引力。
你是不是恋臭?
什么恋臭?
就是喜欢别人觉得臭的东西。不是有恋丑?
我不恋臭。
那你喜欢什么?垃圾场那么臭都忍得下去,那肯定有更喜欢的东西。
更喜欢的东西?他说不好。或许是一个人经过杨树枝交叉构造的小路,或许是黑暗。黑暗中有什么,他也说不好。他忽然感到一种深重的挫败,他对自己到底被何吸引也不知道!他没有心力再打字,最后还是回复:垃圾场。再解释:垃圾场就是垃圾的场。所有垃圾都在看不见的分子层面弥散,原子振动,以听不见的频率呼鸣。比较舒服,比其他地方好。可能有共鸣,是垃圾的场在吸引他。
挺有意思,她说。下次我也去看看。
早上他差点睡过早自习。赶到教学楼下听见自己班在一整栋清脆齐整早读声中闹哄哄不停。隔壁英语老师从后门踅进大声斥责。他匆匆转过拐角欲上楼,迎面撞上一个正吃力拖拉垃圾桶的人,站定发现是那个送他婴儿石的女生。垃圾散落一地,她躺倒地上。为什么?他想到昨晚这个词,一直以来他也想问她为什么,但又想或许得不到答案,转瞬又责备为什么自己不去问她为什么。坐在地上垃圾里,她瞥他的眼神里是一瞬而逝的惊讶和回避。他犹豫一下,还是将她扶起,去旁边教室借了扫帚撮箕。他勾起一边桶沿时,她没有拒绝。他注意到她左耳后有一块小疤。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安排你一个人来倒垃圾?
新班主任把卫生小组的安排换了。
耳朵后面是怎么回事?
什么?
这里。他摸摸自己左耳后对应的位置示意。她尝试性触碰,指尖摸到隆起的疤痕,才仿佛猛然记起什么,拉扯校服透出的白色毛衣高领,欲盖弥彰遮掩那位置过高的疤。
胎记,女孩说。
尤亚春搬两床被子到牛奶绒床毯上,卷成被筒,听他对着窗外深夜絮絮叨叨,那怎么会是胎记呢?明明就是个疤。尤亚春铺好了床,直身说,不是叫你别跟她说话吗?清瘦的背影挡住了床头灯大部分光。他顿了顿,为什么?尤亚春说,你越想你的心病就越好不了。他向前一步想跟她证明这不是心病,他想说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手一点没抖,抬垃圾桶稳稳当当。但尤亚春已上床钻进被筒,像冬天松鼠缩进储满松果的洞。她拍拍另一侧的被筒示意他也该上床睡觉了。别站着了!虽然在家里,搞得却像露营,只不过头顶是天花板。可露营入睡时看到的也只是封闭的帐篷顶。尤亚春想过去露营,每次最终还是放弃。那些高高的山多危险啊,万一一个不稳摔下去,下半辈子都半身不遂——新闻上是有这么说的。尤亚春听见窗外遥远深夜鞭炮齐鸣:“太可怕了!他死了!”他才从一遍遍的回忆里猛惊醒:“谁死了?”尤亚春说,那个小儿子。哎,太可怕了。前天在垃圾场后边发现的,喝醉了酒,头扎在一堆酒瓶里,脸啊,手啊,都划烂了。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死的?他还欠了债!
她说话时,他已窸窸窣窣套上了外出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尤亚春讲完才发现,问,你去干什么?
丢垃圾。
这么晚?尤亚春疑惑起身。太危险了吧,黑乎乎的。
还不算晚。
他径直提上客厅的垃圾,无视尤亚春紧随他惊讶翻身下床。他们本来约好晚饭后碰面。下午她发来消息问,你想见我吗?他说,想。她说,实地见,不是照片。他想了想回答,不太想。她好久才回复,你应该结婚了吧。他回答,嗯。她接着说,年纪大的男人,只要结了婚,就觉得自己能挑三拣四。就像人生刷新。他皱眉,回复说,不一定吧。她说,你肯定和很多人聊。他说,没有,就只和你一个。她说,那你想见我吗?他本来想和她说一直困扰的,那个女孩的事,现在只能说,就这样,偶尔聊聊,不见也挺好的。她说,我觉得不好,你不诚实。你想见,但是又不想付出成本,好看就聊,不好看就算了;不见,就当我作一个手机宠物。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又觉得累,删掉字重打,说,那就见吧。她说,垃圾场见。但傍晚他又被叫到教务处递交体罚的说明报告,只能爽约。现在他刚想到耳后疤的事,她又发来信息问,见吗?午夜是最好的时候。他犹豫,立在窗户前,闭眼想到午夜无声的垃圾场,一种力在牵引他说,见吧。那就见吧。他们午夜约好在垃圾场见面。
他缩紧衣领,拎着空荡荡的垃圾袋往公园拐向垃圾场小路的深处走去。下班后尤亚春才丢过。垃圾袋裹着几个久未处理的塑料纸盒,几张超市小票,轻飘飘的,迎着寒风荡啊,荡啊。现在他真把丢垃圾当成是一种享受。享受树林黑暗,什么都有。物体线条反映在视网膜上成了一片片破布形状。一柄教室里洗得稀烂的拖把,一颗苹果,一块婴儿石,一只托举石头的手,一团团污七八糟的念想。黑暗中藏着那些办公室同事们齐刷刷的目光。他想起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小学,春游,大巴上,她坐他前面,啃一个苹果。她把咬过的缺口使坏往他脸上印,盖下一个融合汁水和唾液的无形章。所有人都看他,看得他脸下血液沸腾,一整天都颠三倒四飘飘然。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尤亚春时,临进校门前淋了一头一身的阵雨。她从办公桌下翻出一块魔术巾,拍他肩膀,示意他低头,踮脚擦干他湿漉漉的头发,“太可怕了,”尤亚春说,“早上突然下那么大的雨。”他冷得有点哆嗦。那会儿办公室的老师们起哄。这时那女孩怯生生敲门。她一步步走近,从侧兜掏出一块婴儿石,双手捧上:“贺老师,我……”于是地上那些烘烤鞋袜裤脚的小太阳都一瞬间熄灭至冰凉。穿梭过滑腻青石板连接的小路,所有奇形怪状的物体线条就全汇集到路尽头的浑圆微光中。他来到了不停震颤,以波的形式吸引他的垃圾场,回头看杨树林构建的黑暗,黑暗中传来一声蛙鸣,再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一个穿黑色长羽绒服的背影立在垃圾场边缘。垃圾车开走了,留在午夜的垃圾场空旷,安静。杨柳向他走来,双手紧插口袋,毛燥的头发遮住了本就隐在羽绒服帽子下的半边脸。
月光清冷,越过无叶的枯枝投在垃圾场,如水一样。水中蜈蚣,螃蟹,竹节虫以及种种怪异生物横行,都是树枝投下的影子。他们围着盛满水的垃圾场外沿散步。
你老婆呢?
在家,睡了。
怎么跟她说的?
丢垃圾。
她就相信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问你啊,问你这么晚丢什么垃圾,问你出去到底见什么人,问你想跟那个人干什么。
我应该想跟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想干什么。
她轻轻噢一声。这一声轻轻的噢让他觉得,和网上相比,她有些不一样。不对,和刚刚相比,整个都不一样。他有些懊恼,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转过空荡荡,飘着几个垃圾袋塑胶碎片的角落,有些失望。他手还在抖,低头看去,她的手正试图钻进他的羽绒服侧兜,冰凉的指尖贴上颤抖的手背,仿佛湿漉漉的蛙掌。他急忙用左手抓住甩出去。
你不喜欢我?
不是。
觉得我不好看。
我根本都没看到你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他有些不快。
就半张脸呢?
半张脸迎接月光来的方向,苍白,冷得似乎起了鸡皮疙瘩。他开始端详。她眼睛细长,眉毛纤巧,鼻子一半隐没在发丝中,鼻尖挺立。下颌角也很有棱角,但不突兀。不笑的时候,带些决绝的傲气。
还可以的,好看的,他耐着性子说。另一半呢?
另一半不好看。
不让我看,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别人都说这一半好看,另一半不好看,要是都像这一半就好了。
那算了吧。
他低头走路,急匆匆转到垃圾场背后。围墙挡住了路灯的光。路一半黑,一半黄。他走在黄与黑的中间,低头看阴影从地面延伸而上,刀一样从裤裆把自己劈成两半。他听见墙内部嗡嗡的鸣动,还有突兀的,转瞬即消失的蛙声。他停下,转头看气喘吁吁的她。他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他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
好了,算了。她上前拉住他。你非要看,那下次吧。
下次,他心里说,都说下次,谁知道下次是哪一次。但他没想到下次来得那么快。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备课,暖脚炉坏了,连握笔的手都冰凉。教导主任静悄悄走进来,窸窸窣窣的聊天一下都停了。他们望着这个刚从副主任提上来的心理老师,看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贺老师,这次评优评先……暂时没有你了,下次吧。”他没感觉,意料之中的事。“评级……也要下次了,去符州交流,校长说先让冯老师去。没关系,下次嘛。”他继续写教案。也是意料中事。“还有……贺老师,你不用教2班和3班了。”他这下就要抬头了,盯着这个面容白净,为了装严肃而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主任。“17班的张老师准备生了,正好缺人,先去替下她。”17班的学生都是交钱就能进的。他一开口,声音涩涩的,为什么?教导主任垂手正好摸到案台边的婴儿石,指尖摩挲几下,叹了声:“哎。”意犹未尽于石上抽手,摇头,摸摸他肩膀,离开。他愣了一会儿,抬手撕了教案,丢入垃圾桶。刚写的用不到了,17班比其他班慢好几节课呢。教的东西、方式都不一样。
冬阳照在案台上的婴儿石上,褶皱间的缝隙微微闪光。他随意拍了张照片,就准备把它丢了。拍完又觉得膈应,闭上眼,看见那日瀑布后所瞥一瞬的怪蛙,仿佛山洞幽深处的黑暗引他去寻找。可一睁眼,又想到那天女生从办公室进来,手捧这块婴儿石递给他。他不理解,也想不通。他突然决定将这照片传到软件上。他想有人能跟他谈谈。现在动态第一张就是这块案台上被暖阳恬静包裹的石头。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蛙。
杨柳很快在动态下回复:这是什么?
他犹豫一下,还是回答:婴儿石。
这几天他偶尔登录这个软件,没找她。划来划去,都是些他没什么话想与之说的人。
婴儿石是什么?见他回复,杨柳私发消息问。
婴儿石……他思考怎么解释,又不想提到那个女孩,也不想提到瀑布,还有瀑布后的那只蛙。思考太久,以至于杨柳又发来消息,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
那你不想和我说话。
最近忙。
刚刚呢?
刚刚在想别的事
忙也不是借口。算啦,原谅你了。怎么又把名字改了。你也喜欢蛙?
你喜欢蛙?
对啦,我还养过一只蛙。可惜有次带它到公园,被它跑了。
什么样的蛙?
黑色的,三趾,眼珠是金黄的。
啊。他现在才明白垃圾场那只就是她找不到的怪蛙。他说,我见过。
你见过?不可能吧,在哪呢?
在垃圾场。
临午夜出门前,尤亚春背靠床头,下半身缩进被筒,双手插着电烤手炉,听智能音箱念小说。你要去教17班了?尤亚春问。他说,不然呢?尤亚春说,你都不争一下?他望向窗外混浊不明的黑暗。那天教导主任同他倚在走廊栏杆边抽烟,半说不说:“反正事情就是这个样。你道个歉。她爸爸毕竟是……”但他完全没懂到底是怎么样?有阵子他以为她就是为了好玩,但也很难理解,很难将其嫁接在平时漂亮又聪明的她身上。他只能想象,她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截然不同,用阴狠的方式欺凌同学,某天在跟班们的怂恿下,想到了这么一个整他的好点子。但后来他又觉得她真被人打了,他记得耳后那道疤。是被他爸爸打了吗?如果被她爸爸打了,谁又命令她指控他体罚呢?他又何时做了何事,得罪了何等大人物呢?他翻来覆去也没想出来。
你傻啊。尤亚春见他不说话,急得站起来。谁安排三四十岁的青年教师去教那种班?你去了以后还评什么?……哎,你要去干嘛?
丢垃圾。
这么晚了,丢什么垃圾?这星期丢了几次垃圾了?他没回答,但在心里默数,八次,还是九次?要算到上星期去了。他一次次独穿那杨树枝构建的黑暗长廊,攀行中与黑暗对视,枝叶后仿佛有另一个他,要突破丛丛阻力,大汗淋漓,登顶瘫软,见群山背后第一抹晨光亮起。每一次穿行似乎都让他从黑暗中挖掘到更深更多的东西,快到了,似乎就快挖掘到了。似有若无,亦真亦幻的蛙声在指引他。越过树林,冷峻的路灯光包裹他,他倒在午夜垃圾场中央,直视空荡荡的无星夜空。垃圾的场在震颤。
垃圾不得天天丢吗?
但我下午丢过了呀。你怎么了?
她着急忙乱找毛衣、棉衣、棉裤一件件套上,下床拉他的手。学校的事算多大的事啊,大不了不干了。这么晚,那么冷,那么黑,太危险了,你要去干什么啊。
他左手握婴儿石,右手拿手机,立于深夜公园池塘边,给她发消息:你到了吗?她过了很久才回复,你想我了吗?他跟她聊太多了,好像人一聊太多就这样。他感到一阵厌烦,掌心在烘暖的口袋里摩挲婴儿石上的褶皱。他本想将石头丢池塘里。但他答应了要带她找蛙。他平复了一口气:到底到哪了?她说,快了,马上就到垃圾场。
他借垃圾场的灯光端详那块婴儿石。将婴儿石从掌心,从案台拿起来看,才发现它底部是光滑的,是苍白的,与它黢黑布满褶皱的背部截然相反。这说明它不是天然如此。可是这又无法说清,到底它原本与平常鹅卵石无异,只是在那种山洞瀑布水流的改造下,背部渐渐隆皱黢黑;还是原本就皱成一团,只是一面常年累月趴着,渐而被重力挤压得平滑,苍白;或者有第三种形态,随时间在背部渐变得黢黑,在底部变得苍白。这都不得而知。他怀疑这可以从别的动物身上找原因,乌龟、鲫鱼、燕子、蛇为什么都背黑而腹白?就连那只三趾黄目的蛙,黢黑的背部下,也是微微翕动,鼓噪的白腹。它趴在垃圾场边缘的一块碎石板上,掌踩绿苔,一动不动与他对视。那一瞬,他手腕一颤抖,婴儿石啪嗒掉落在地。蛙倏忽蹦入树林。
杨柳从远处走来。她捡起他脚边的石,摩挲。
挺有意思的,一半黑,一半白,一半光滑,一半褶皱。不过要是我,肯定不会叫它婴儿石。我叫它老头石。
为什么?
因为,它小时候肯定不是这样。就像我养过的那只蛙,以前灰白,滑溜溜的,长大就变黑了。
他打断她。它刚才还在呢。
什么?
你的蛙。
在哪呢?
他抬起渐渐从颤抖中平复的手腕。黑黢黢的树林入口深不见底,如一口井。蛙早不见了。太黑了,不可能找到的。她说,它跑不远的,肯定还在附近。说完,佝偻身子一跳,跃入树林不见了。他犹豫了下,在一阵扰动草丛的声响后,她似乎越来越远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迈入,喊“杨柳!杨柳!”寂静的树杈没有回应他。他找她,而她在找她的那只蛙。他集中精神感受手腕细微的抖动,像跟随雷达指示,走向那只蛙。恍惚间他已走到树林中央。秋叶铺了厚厚一层,脚微动就弄出腐汁挤压的声音。没有蛙。他拨开树杈,想到尤亚春跟他说过的话,那小儿子尸体就在不远处发现的。“说不定有人在树林里面杀了他!”他越近,越觉得和自己在对视。恐惧攫住了他。他太靠近什么东西了……他太靠近自己了。逃跑路上他被绊倒了,原本以为是一块大石头,手腕抖得反复撇折,无法支撑,抬头一看,是一只碗大的蛙。蛙腹静悄悄贴地翕动,一双暗红色巨目盯着他。
蛙!蛙!
他连滚带爬朝声音跑。杨柳接过踉踉跄跄的他。杨柳喊:“蛙”。他才知道刚刚叫的是他。
他抬起头。杨柳隐藏在羽绒服兜帽下的脸转向他。一半苍白,覆盖着路灯被遮挡的阴影,一半被枯黄的长发挡住,暗红色脸颊呼出的气息透过发丝边缘,若有似无。
回家时尤亚春还没睡。她坐沙发上好像刚回来,头套在一圈圈的围脖中,微微晃动。
你到底去哪了?
他衣服、手都是于树林深处面见巨蛙时沾到的泥。那是真的吗?还是他一瞥之下看岔了。回来路上他左顾右盼。通往垃圾场的路充满了影子。树的影子,草的影子,石头的影子,人的影子。影子叠影子成了密不透风的黑暗。他不自觉要从浓郁的黑暗中分辨自己的影子在哪,挥挥手,是否有淡淡的灰色巨蛙影子在动。
你去哪里了?她再问了遍。
丢垃圾。
两点了。
去公园又走了一会儿。
你脸和手上怎么回事?
太黑了,路上摔了。他站在玄关里,左右手来回拍打。
她抓住袖子制止了他。你在这里拍干什么?把外面的泥拍到家里干什么?你知道外面有人死了吗?就死在那个垃圾场!
她一口气说完,转身坐回沙发,低头,手埋住脸,仿佛因为害怕,肩膀在抖。他走过去,缓缓伸手想触碰她的肩。她躲开了,透过掌缝问,你今天丢了什么垃圾?
就是垃圾。
我知道,我问你具体什么垃圾。
他无言以对。那时,他扶着杨柳,大喘了几口气,才发现兜里的婴儿石不见了。准是刚刚从兜里掉出来,落树林里了。月光下,他和杨柳的脸靠的很近。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神采奕奕,那半张嘴唇喷出的气息沾染他的脸颊。她以为他要靠近了,脖子微仰,偏头,剩下的半张嘴露出,连带剩下的半张脸。
他现在才知道覆盖半脸的长发是为了遮住她的疤。泛红的褶皱从右脸的额角密密麻麻爬到鼻翼和唇尖,至下巴处如虫潮水波般隐去。是烧伤?还是烫伤?他还不敢问。如柳丝般的长发轻撩起,只一瞬,疤倏忽又隐没在发丝瀑布后。
怎么了?她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睁开眼,看见他紧盯她剩下的半脸颊,忽然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
还好。他说。
十个男人九个都这么说。回头拉黑,删除。不用不好意思。
我是剩下的一个。
剩下的一个恋丑。
他无言以对。那年夏天,他们从瀑布漂流下来,登岸,骑马走上茶马古道。一个老妇人提筐坐在路边,筐里是她扎的粗布玩偶。马队歪扭扭经过。只一瞬,他快要掠过去了,一只肥硕的蛤蟆隐藏在老人身后枯黄草丛中,掌下是一块布满褶皱的石头。它看见了他,低头,吐出长长的舌信子,如人一般,一下下,低头舔舐掌下的石。
哎,他惊叫一声。但茶马古道是不停的。他只能返头问身后的尤亚春,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呃。就刚刚漂流,瀑布里面有个洞,洞里面有个大青蛙。
哎,我都吓死了,要甩出去了。
你真的没看到吗?
没有啊。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直抖,那会儿以为是因为马背的波动,再加上他们很快翻过了一个山头。山一半黑一半绿,黑中间夹着绿,绿中间夹着黑,斑斑点点。尤亚春说,丑死了。黝黑的领队骑头扭身说,哎,那是前阵子山火嘛。山火烧的时候,一半红一半绿的,吓死人。
某天中午,他望着案台上被秋日阳光照射的婴儿石出神,望窗外地上的斜阳阴影如彤彤山火。那会儿他想不通很多事情,心绞痛,想到前几天刚被她从手心交出,送他的这块婴儿石,现在怎么趴在案台上,成了感觉很遥远的东西。他闪过了一种冲动,拿起指尖悄悄摩挲了很久的石头,贴在唇上。舌头轻轻刮过布满褶皱的表面,冰凉而近似铁的味道。他猛然惊醒,丢下舔得湿漉漉的石头。
他在她迷茫的注视下凑近她的脸颊。双手首先抚上布满褶皱的表面,肉痕匆匆掠过冰冷的指尖。
他问:“痛吗?”
“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舌尖,轻轻触到那泛红的疤上。舌面随即攫取般紧贴而上。
她用力挣脱,挣脱他捂住她兜帽两侧的手。发丝重新落在她遮盖的半张脸上。剩下半张脸以一种不可置信,受到莫大羞辱的眼神看他。
她裹紧衣服匆匆逃离,从兜帽溢出的发丝如柳条在冬夜里飞舞。
尤亚春早穿好了棉袄,现在又戴上了手套和毛线帽。她越过他,正在玄关换鞋了。他问:“你要干什么?”
“我有东西丢垃圾里了。”
“什么东西?”
“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怎么丢垃圾里?”
“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尤亚春目光灼灼仰头直视他。他不知当他回来时,尤亚春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是刚准备出去,还是刚回来。他不知道杨柳离去时,他回头听见的哒哒哒的声音,是他所凝视的黑暗固有的,还是真的脚步声。
等他们站在小路的入口,尤亚春有些害怕了。她没有挽着他的臂弯,手扶上另一侧的树干。她的腿在直筒棉裤里发抖。他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她摇摇头,先他一步迈进树林。他说:“太黑了,你害怕的。”
“我还能相信你吗?。”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哭起来,渐渐上气不接下气,让人不知道她是害怕更多,还是生气更多。风在小路的入口处就停止。漆黑的树林间闪烁着不详的银色,他犹疑是不是有人把东西挂在树杈间了,例如一颗人头。他以为她怕黑是因为看不见夜色中的东西,他去扶她,可每一次都被她甩开。现在他能确定她是刚刚回来而不是准备出门了,她每一次甩开都气到颤抖,害怕又执拗地向垃圾场的光冲去。越近,他越能感受到某种轰鸣。说不清的东西互相震颤,连带手腕一起抖动。离小路出口还有几步时,她气得没站稳,脚尖勾住石板缝,滑一跤摔倒。他颤抖中的手腕被她向后寻找支撑物时握住,两人一起趴下。
他抬起头,一只三趾黑背的蛙踩在一块布满褶皱的石头上,正是那块遗失在林间的婴儿石。月光下,蛙瞪起金黄的圆目,横亘在他们中间,一动不动凝视林深处的黑暗。
真实姓名:黄先智
身份证号:430302199802091056
联系地址: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雁山区雁中路1号广西师范大学雁山校区
就读高校:广西师范大学
专业:法律(非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