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木棉花

故乡的木棉花

夏阳

在我心中，曾盛开着火红的木棉花。

许多年前，我还在北方念书。寒假，我从沈阳千里奔家，在列车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才到省城昆明，但思乡心切，又匆匆搭上了发往德宏的汽车。

车，在蜿蜒的山路吃力地哼着。

窗外，零星游荡着些残雾。深冬时节，山里百木凋零，或叶黄枝瘦，或叫寒风褪尽枯叶，光秃秃地抱紧了身子，正瑟瑟颤抖，木棉却这时出现。

时近正午，当车绕过许多弯梁，临近山顶，突见半山坡上，灿烂地绽放了许多山花，远视如红豆点点，近看若粲然火苗。这花儿，一枝，一簇，一片，将整个山坡烧得通红。

邻座乘客说，这是木棉，是滇西山里极普通的一种树木。

细观木棉，花瓣肉厚质粗，绝无精巧妩媚之灵气，亦无半点香气，但在这极寒的岁月，芸芸花木都在积虑苦思如何自保，木棉却将一身精血，凝集绽放枝头，使萧索的山野充满盎然春机。

或因孤身去乡太远，以后念及故乡，眼前总有一遍火红的木棉花，木棉成了家乡的象征。后几度回家，我都留意找寻盛开的木棉，但时令不符，终无幸遇，寻芳遗落成了夙愿。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成了一名警察，职业使我常年奔波。日子久了，渐渐注意，每次乘车，都遇见一些身着桔红色制服的养路工人，在耀眼刺目的烈日下，在浓烈滚滚的尘埃中，低头弯腰，默默修路养路。

喧腾的汽车，一一擦身而过，他们毫无知觉。在他们眼里，在他们心中，似乎只有路。这使我油然生发了许多敬意，几次涌起想写他们的冲动。

机会终于有了。

一个偶然之机，我认识了公路段的李兵，他，微黑瘦小，热情中透出一股精练之气。1992年省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分到了公路段。他说段里刚开完职代会，表彰了一批劳模，公路部门管这种典型叫“黄牛”，意为埋头默默苦干的人。

读完许多材料，大量访问后，我决定采访其中的“老黄牛”，一位在深山沟里苦干了二十几年的老党员，曾连续十四年荣获“黄牛”称号的道工甘文。

一个周日清晨，我随李兵搭上一辆进山的“嘉陵”柴油车，由于前夜落了一仗暴雨，路上亮晃晃地积着些泥水。

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到道班，见到了主人公老甘。时机不巧，由于前夜的暴雨，有一段公路泥石滑坡，路被阻塞，老甘正赶着要上山抢险保通。

我端详着老甘，戴顶卷了边的黑呢帽，脸膛紫红，大山里的风雨，在他的脸上刻满了坚硬皱痕。已见灰浊的眼里，显出一种慈祥温和的目光。

他拖着向前移动的左腿。抱来柴块生起火，挂上茶壶，说了几句歉意的话，留下班里的小黄招呼我们，便匆匆走了。

小黄说，老甘这腿，是几年前在一次抢险保通中，被山上滚下的乱石砸伤，骨头都断成几截。因血流过多，当时就不省人事。山里头，哪里寻医院，班里人慌脚乱手扎了个担架，连夜跌跌撞撞把他抬下来，命算拣着了，腿却落成残疾。一遇天阴下雨，整个腿就痛。

“段里不照顾，让他下去？”

“照顾了，段里送他到省城治腿，后来让他进段搞总务，管管工人福利。”

但在山里动惯了，闲下来坐进办公室，老甘却说闷，浑身没有力气，找段领导“乱”过好几回。

好心人劝他不要脑子“短路”，能够下山，多少养路人梦寐以求。在山里苦、累、脏。穿着黄马甲，被人称为“黄腰蜂”。如同山里的云霞，长年累月无法照顾家里。

但段里的人，理解了老甘。

十四岁，他被招为养路工，一晃几十年，漫漫长路，铺进了他的汗水，流下了他的血液，也铺满了道班大家庭工友们的爱。

对路，老甘早已深深依恋。

聊着，一起到院子转了起来。院外围墙上，落朱红大字：“以养路为业，以道班为家”。墙已残破，字却遒劲有力，可望见养路人心灵的底蕴。

老甘的妻，脚下一阵风的过来了。她端来几台香蕉，麻利地摆在竹篾桌上：“这是自家种的，你们尝尝，回头拿些回去！”

她系着块花围腰，衣着土气却整洁。打我们来，她就像风一样忙里忙外没歇过一刻。一看就知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她本来在城区，为照顾老甘，主动要求上山给工人们做饭。每天煮饭、种菜、养猪，她成了道班最操心的“管家”。

日近中午，老甘的儿子来了。

老甘一直在山里，他学习受到影响，初中毕业考不起高中，在路边开了个小店，想等老爸退休后顶班。由于城里没有亲戚，女儿送不下山，快八岁还入不上学。这种现象，在养路人中有好几家。

为路，养路人一代又一代付出了太多。

甘嫂上齐饭菜，招呼我们坐下后，就挂起篮子给工人送饭。

饭时，李兵一直赞扬养路工人，眼里露出真情：他们收入低薄，却白天黑夜苦干。饿了，扒一碗冷饭；困了，沐着阳光，在路边草皮上躺上一觉。这些淳朴憨厚的养路工人，始终不会算计，他们究竟付出了所得的多少倍。

李兵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养路工人的故事。来到山里，才知“黄牛”俯拾皆是。

一直到太阳偏西，都没盼来老甘，我们一行决定上去看看。

远远地，便见车如长龙，一溜串地拥挤着，司机们显出烦躁，车前车后不住地晃荡着。

在塌方的“卡脖子”地段，只见老甘和道工们，一个个糊满泥浆，在厚厚的稀泥中奔波。路边草地上，零乱丢着饭碗，里面余了匆匆扒剩的饭菜。

老甘挥舞着铁镐，那身形高大，坚似铁塔。

雨后的青山，青翠碧绿，映得身着桔红色道班服的工人更加醒目，如摇曳绿海的花朵，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景画。

我突然想起，这不正是我苦苦寻求的木棉花？

一枝枝不限于时令季节，永远盛开的木棉花。一枝枝默然奉献，奋发向上的木棉花。这才是家乡真正的形象。

出山的时候，笔直的柏油公路，缀满夕阳金色的光辉。道班渐渐远去，老甘挥舞着铁镐的形象依旧活跃眼前。

当人们乘车，穿行在宽敞的大道，在轻轻而富有节奏的振荡中，醉心听着优美的旋律，却极少有人会想到路的来历，想到创造幸福的人们。

其实，行行业业，到处都有老甘这样不为人注意，却始终默默奉献的人，人世间，因为有了一朵朵盛开的木棉，才有无边的花海，才有绚丽多彩的生活。

在我心目中，永远盛开着火红的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