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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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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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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霭

那是一个连阳光也在跳舞的早晨。华侨城开得最热烈的花——簕杜鹃与紫荆花,在风中俯仰生姿,相挽翩跹。旁边的大榕树见了,也迎风挥出枝臂,立刻错落有致地交织成一个拱廊。此刻,熹光犹如千条瑞气,从叶缝间穿过,赋予了花草们昂扬的生意。风凑了回热闹,吹乱了繁花。瞬间,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花瓣全落到榕树枝头,乐得榕树浑身颤抖。驶过绿色拱廊下的汽车,毫无例外被妆点成迎春花车。

这一日,南方的四月天,未曾见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场景,倒是晨曦明媚,适宜踏青。

深圳华侨城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打卡点。长达16公里的红色自行车专用道,如同一根红线将创意园,波托菲诺,生态广场以及欢乐谷勾连。沿途每一棵芒果树、荔枝树、大榕树、皂荚树,大王椰,似一个个礼兵组成的仪仗队。四季轮转,这支仪仗队总是一抹明亮的绿。

在这抹绿的衬托下,簕杜鹃花藤肆意攀爬,花开的如火如荼,且姿态各异:有的花藤凭借树干斜逸而出,与路人不期而遇;有的花藤穿枝走叶,为浓绿平添了一丝红腮;更有的花藤蹿上树冠,与清风相邀,尽显不羁俏皮。

难怪许多人被吸引,在晨光微熹中,涌入这片花海里。人们纷纷举起相机或手机,试图将人景交融的美好一刻,借以科技的手段拓印成时光底片。而我很少拍照,我更喜欢用感知与岁月交流,相信情到深处自难忘的道理。比如:童年清明节祭祖的剪影。

时代变迁,随着城市流动性变强,祭祖的礼俗已脱了形式化,有人觉得心念亦是追远。之前我颇有些认同,还想:也许林风沙沙,正是先祖与我们在低语;也许枝头轻颤,落下三两朵、五六朵花骨儿,亦是先祖赠予我们的祝福。无论我用何种方式,自觉对故乡、对先祖都寄托了一份追思。

今年,我又没回潮州扫墓,独自走向华侨城的燕晗山。人行道旁,一簇紫红色的酢浆草花从草丛里冒出来。悄悄,追忆不再是一条光阴直线,反而将往事纵横。晨曦霭霭,也是一样高过头顶的苍天密林,枝叶密匝成荫。我被大人牵着手蹒跚走上一处长满酢浆草的山坡,经过荆棘丛被划伤皮肤,那会儿的刺痛感嫁接成思念之流,穿越时空,似密密麻麻的触角爬上我此刻的心田。

接着,脑海中一道婉约光线晕染出如斯的水墨山色:千峰百嶂,笔架山脉如画卷徐徐展开;澄江一道,映出两岸连绵不绝凝翠如新。山间轻烟,如白云出岫,却不知是清明祭祖的烟火在缭绕。

家乡的清明节,这一日天刚拂晓,全城老少动身出门。人潮如流,从各街小巷汇入韩江边的堤坝路,形成一条由凤凰牌自行车组成的大长龙,每辆车后架上不是驮着竹篮,就是像我一样的孩童。那个时代城外未铺柏油路,土路崎岖,若再遇上前一晚下过雨,第二天路面肯定是坑坑洼洼,车轮一碾立刻满腿溅泥。可即便如此,宗亲们一年一见,全然不见生疏感,在一个多小时的骑行之路上,欢谈笑语。孩子们坐在车后座上,时不时吃到叔伯婶姆们递来的糖果,也是欢喜不已。路越走越深入,屋瓦零星,浩浩荡荡的队伍入了笔架山脉,又三五成群散落各处山头。

谷中山涧杂树葱茏,桃蹊柳陌间,白浪翻飞,去年路早淹没在荒草荆棘中。一年一度祭祀,首先是开路,叔伯们一边劈开荆棘;一边锄杂草,丢在脚下防止后面的人打滑。途中常遇另一支队伍,大家伙便合力前行,不分彼此。若恰好同路,又恰好祖先墓地是左右接邻,互相间更是敬烟、唠嗑,倍感亲切。我父亲负责提祭品,描碑文,母亲一直在帮忙。比我大十岁的姑姑就领着我四处玩耍。有一次,姑姑带我走到临崖处,指着对面的重山说:瞧!对面的山峰像不像笔架?

像吗?山重峰叠,起伏间确是笔架形状,否则为何取名笔架山。那时我不过八九岁,姑姑恰是芳华正茂,宛如一株开在山间的野杜鹃,娇艳奔放。我们快活地满山采花结环,斗草耍乐。那是一种常见于荒地、道旁的野草,长茎上长着三瓣倒心形的叶子,学名叫酢浆草。我和姑姑俩人各寻一草勾扯叶瓣,比谁的酢浆草先断,断了就算谁输。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八十年代,父辈们也要备上最丰盛的祭祀品:一盘盘鸡鸭鱼、瓜果糕点摆出颇有满汉全席的阵仗,三杯醇酒敬献祖先,四方遍插香烛,女眷们虔诚地焚烧纸币。各房中长者领着自己子孙开始祭拜,身为长孙女,我自然也随父亲站在最前跪拜行礼,女眷则在最后。除了同宗的祖先之墓,各房开枝散叶,也有自己的过世亲人要祭奠。往往一轮又一轮的祭祀,要跑两三个山头,待到下山已是傍晚时分,疲惫至极。

如今,我出嫁他乡,祭祖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我的家乡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凡有祭祀活动通常由男子主持,女性作为媳妇只是从旁协助,至于出嫁女多是随夫家。我的两位姑姑都没有远嫁,小姑姑因家庭关系微妙,总回娘家祭祖。大姑姑则很少出现,常隔了三年五载才参加一次。

爷爷离世多年,父亲六兄弟姐妹与其他宗亲往来甚少。我与堂兄弟姐妹又多数在外地定居,祭祖事宜全靠家中长辈操办。长辈们年纪大了,规矩反倒少了。

近年,山路几次拓宽,交通不再堵塞,只是清明祭祖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少。记得父亲提及,不知多少年未见相邻的墓地,有子孙前来拜祭。每年只见穿着工作服的中年人,在坟头上潦潦草草摆了几盘果子,插香也随意。我父亲是个刨根问底的人,一问才知道,隔壁墓地的子孙不是出国,就是在外地安家落户,唯有留在家乡的人又年迈体弱,根本爬不了这座山。乡里人嗅出了商机,有的中年人,甚至有的年轻人纷纷加入代祭服务。这不,短短几年间,这项代祭业务是日渐流行,据说,城市的公墓套餐服务更是多样化,还提供线上线下相结合,通过小程序实现虚拟纪念馆、在线鲜花及留言等服务。俨然就是一个新型另类的经营性质的服务行业。

这些信息听得我瞠目结舌,不甚唏嘘。去年,父亲的叔母因为年纪大,儿子身体不好,家中唯一一个孙子还是未成年的孩童。她请我父亲代为祭拜祖先,和早亡的丈夫,也就是我爷爷最小的一个弟弟。我父亲从未服过老,可是这一刻,他也忍不住说道:“我不知还能去几趟。日后,所有孩子都离开家乡,定居外地。这些墓地怕是都荒了。”

这个无处不在膨胀的时代啊!时速再快的高铁也送不回离乡人。好一个亲情渐失的清明节。且让往昔伫留在光影流沙里吧!连同那半截未烧完的香烛,也一起沉入光阴一隅。

突然,轻灵童真的说话声,将我从回忆的乱序中拉回。

“妈妈,你看我的花圈,漂不漂亮?”

我停驻,回头望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手举一个白色花环。那不过是一根两头被捏合在一起的花藤,上面白中带点粉的簕杜鹃花十分罕见。不知她是从何处寻得。

“你怎么可以摘花。”这位母亲略显尴尬,按住小女孩的手,轻苛道。

“清明节扫墓,给烈士送花圈。我也想要送一个花圈。”小女孩不曾理会母亲的呵斥。她的这个回答恰似一道轻雷伴着闪电,一下子将我从无知的苦闷中惊醒。

“这,谁知道深圳的烈士陵园在哪?”

“我可以快递给爸爸,他会去烈士陵园,让他帮我送。”

“那么远,今天肯定到不了。”

小女孩嘟起嘴,显然有些不悦。那位母亲年纪与我相仿,想必也曾去过烈士陵园扫墓,也曾用一叠白纸和针线修剪出一朵白花献给先烈。此刻,她正陷入片刻沉默,想必是被固执的女儿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情感。

我忍住心中的震惊,插了一嘴。

“深圳革命烈士陵园离得不太远,大约二十分钟车程。”我才刚讲完,那位母亲眼前一亮。小女孩也抬头看我,忽闪忽闪的眼睛像星星,真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花圈真漂亮,谁见了都喜欢。”

“我亲手做的,它还可以捏成一个心形。快走!妈妈,我的手快捏不住了。”

小女孩眉飞色舞,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这位母亲朝我感激一笑,果真牵起女儿的手快步走回停车场。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直至消失在拐角,心想:果然是清明时节,仍是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场梦,幸好一切依旧如初。明年,我是该回一趟家乡祭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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